5C的房門敞開著,凌峰前腳剛踏入課室,便馬上找到了沈綽。
平常沈綽給人的印象是個活潑貪玩的女孩,雖然她的職責總會跟無盡的會議,但幾乎沒有人見過她乖乖的坐著參會,一定會搞出些花樣來。
凌峰對這傢伙印象最深刻是有一次所有學會的領袖一起出席學生大會。因為禮堂很大,人數眾多,音響卻偏偏壞掉了。沈綽帶了一個大型揚聲器,輪到她的時候拿出來大吵大嚷。凌峰剛剛好坐在她旁邊,耳朵都差點聾掉。
然後大會還借了她那個揚聲器,傳給每個發言的同學當成咪高峰。
但現在站在凌峰眼前的沈綽,明顯不是那回事。
她坐在窗邊,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樹隨風搖曳。樹葉斑駁的影子落在她的臉上,標致的臉孔卻看不見平日常見的笑容,只看得見一種茫然若失的惆悵。
「喂!沈綽!」凌峰喚她一聲。
她倏地轉過頭來,在看到凌峰的瞬間,嘴角便扯了起來。惆悵瞬間消失殆盡,就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樣。
她跳起來,三步併作兩步,張開雙臂迎了上去。
「凌峰小弟弟,乜咁得閒嚟搵我嘅?平時你有事都搵老霍,知唔知姐姐好掛住你㗎?我知喇,今次唔關紅社事,你係特登嚟搵我嘅。哎吔你搞到我受寵若驚添!」
凌峰對於變臉快過火箭的女孩一點辦法都沒有。為免這傢伙突然把他撲倒引起梅蘭誤會,凌峰只得往後一跳拉開距離。
「唔好自作多情啦!今日搵唔到霍超然我先迫於無奈搵你。」
沈綽一聽,上揚的嘴角瞬間上下反轉。舉著的手也掉了下來。
「好失望!」她垂下頭,弓著背便要往回走。
凌峰嘆一口氣,追了上去。
「咪咁啦!我真係有重要嘢搵你。」
「唔理你呀!本小姐唔高興呀。」
「咁你點先高興返呀?」
「你送錢比我洗、請我食餐勁嘅,又或者買個名牌手袋送俾我。」沈綽坐回窗邊的座位上,愛理不理的說著:「三個選擇,好有彈性架喇。」
凌峰一聽,馬上扶著額頭:「可唔可以唔好畀啲女朋友要求男朋友氹自己嘅方法我揀?梅蘭就喺隔離架咋。」
「喔!嗰個要選學生會嘅插班生?唔怪之得你幫佢選啦,原來鍾意人哋。」沈綽嗅到了八卦的味道,露出了一臉壞笑:「喺隔離就啱喇,叫佢過嚟見吓姐姐。氹得我開心嘅話我就重新幫你哋簽提名。」
對啊!提名!
凌峰不知不覺被沈綽帶著遊花園,一聽到「提名」兩個字才猛然想起此行的目的。
「唔好玩住。我問你,你今日係咪冇見過霍超然?」
沈綽一聽到霍超然的名字,臉上的笑容便凝住了,雙眼漸漸失去神采。
「始終都係避唔開呢個話題。」她嘆了口氣,調整好心情之後看著凌峰:「你唔洗叫埋梅蘭嚟聽?」
「佢去咗搵林天星。」凌峰說。
「咁即係無論我講唔講都好,你哋都會知啦。咁我唔講喇。」沈綽又開始耍無賴:「爭啲唔記得我仲嬲緊。」
「咪玩啦!」凌峰開始失去耐性。
「我好認真。你唔氹返我我咩都唔話你知。」無賴又找到方法拖延,撇撇嘴轉過頭。
「好喇喎沈綽!」
「喂呀毛!」沈綽突然喚起班上某個男同學的名字。正在收拾書包準備走的呀毛停下了動作看過來。
沈綽舉起手機朝呀毛說:「request我。」
「喂你係咪寧願隨便搵個人做服務對象都唔肯答我問題呀?至於咩?」
凌峰轉身盯著呀毛,雙眼如刀鋒般銳利:「你唔好呀!」
「點呀凌峰,而家你唔肯包養我仲唔俾我自己搵錢喇係咪?咁多管閒事,你係我邊個呀?」
「第一,呢件事已經唔止係你哋紅社管理層嘅事,而係影響到梅蘭、我,甚至係方文、馬知行等等,我成個社交圈嘅人嘅一件大事。你唔好覺得粒聲唔出件事就會自己解決,你只會害更多其他朋友。
第二,就算你唔講,林天星都唔講,我哋都一定會搵到原因。分別就在於,你哋紅社唔再係我嘅朋友。
第三,我自己最近都手頭緊。要包養你去搵霍超然嗰個有錢仔,搵到出嚟算你叻!」
凌峰來勢洶洶,一邊說着話,一邊對沈綽步步進逼。沈綽平時連老師都不怕,今日對著一步步迫近的凌峰卻節節敗退。
沈綽的臉色很不好。
「你走先啦,下次補返。」沈綽向遠處等待着的阿毛說了一句,阿毛點點頭,背起書包便離開。
沈綽又看看四周,其他同班同學也走得七七八八。餘下三數個人看似還有事忙,沈綽也不可能把人趕走,便只好把視線放回在凌峰身上。
「呢件事我真係唔想講,只係你逼我嘅。」沈綽把聲線壓得很低,確保只有在她一步之遙的凌峰能夠聽見。
沈綽突然認真起來凌峰反而有點不習慣。不過他還是俐落地點頭:「得,你快啲講。」
沈綽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重新吸了一口氣,擺正身子,開始向娓娓道來:「你應該都知道我哋學校計社分係計全個學年,將每個社嘅社員,喺一年內參與過嘅任何類型活動、比賽、攞到嘅任何獎項,都會計落社分入面。然後學期結束嘅頒獎禮會頒獎畀最傑出嘅社,而且來年嗰個社都會獲得最多資源。」
「最近紅社喺四社之間嘅表現唔係幾好。無論係體育競技定係其他才藝比賽或者活動,紅社都冇咩攞得出手嘅成績。」
凌峰點點頭:「我知道。我見你地都唔積極推動社員參賽,我仲以為你地唔care。」
凌峰本人其實是紅社的。但係平常比較屬於沒人踢就不會動的被動社員。如果霍超然他們找找他去跑個步、游個泳,以他與社幹們的關係,是不會拒絕的。撇開他不說,任志和也是紅社社員,也絕對很樂意參賽,賣他們幾個人情。以那傢伙的體能,絕對能夠在他懂得的運動項目上名列前茅。
但社幹們似乎根本不在乎,學界運動比賽,紅社派出的參加者全都是願者上釣,也沒經過選拔和培訓,結果成績自然是一塌糊塗。不僅是凌峰,甚至是任志和這種王牌級別的選手,都沒有被霍超然邀請過一次。
除了比賽表現不濟,紅社負責籌辦的活動也是明顯比其他社的要冷清。譬如說兩個月前的社際歌唱比賽,各社都非常重視,輪流包下禮堂來舉辦初賽,選拔唱功最出色的同學參加校內比賽,然後再由優勝者代表學校參加校際比賽。但紅社的初賽是隨便找了間課室舉行,音響質素欠奉,也請不到學校任何一個音樂老師來評分,就只有比較擅長音樂的兩個社幹勉強充當評判。
結果自然是沒有多少社員願意參加,也選拔不到什麼有潛質的選手出戰校內比賽。
這類型的例子實在不少。所以人們常常都在說霍超然不行,就是一個標準的紈褲,沒有什麼實力帶領紅社。甚至有不少社幹也是這樣說的,只是若果說誰有興趣取而代之,又沒有別人站出去浪尖。
凌峰本來以為沈綽想說是霍超然因為表現不好而被彈劾之類,但沈綽話峰一轉,又說起了另一件事。
「你又有冇聽過,下年開始,學校會減少一班中一?」
凌峰也是有聽過。最近香城生育率還是平平,在避孕措施盛行下,強制服務令所帶來的人口增長並沒有如政府計算的多。
但政府自然不可能強制女孩子不能避孕,否則全個社會的女人便會真正淪為生育機器,剛剛從十月懷胎重投社會,馬上又會再俾人弄大肚子。
因為生育率低,所以入學率也低。有見及此,教育局推動學校自願縮班,透過減少開辦的班級數量,讓學校資源更集中,使用得更有效率,同時也讓一些本身收不到足夠學生的中學能乘機撈一波學生,得以續存。
鄰近不少中學早兩年已經響應,天豐中學算是比較遲的一間了。
「霍超然同我同埋天星講,佢尋晚聽咗個電話,係學校某個高層打畀佢。佢冇講實際上係邊個打嘅,淨係話如果我哋紅社繼續支持梅蘭,咁學校出年就會因應在學人數減少,嚟緊將會裁減一個社。」
凌峰一聽,拳頭便不自覺握緊。嘴巴雖然緊閉着,但瞪大的眼睛已經告訴了沈綽他有多麼意想不到。
學校的四社結構是創校開始便存在。每一個社都有各自的歷史和風氣。而且不說來年新生,對在學的學生來說,社是重要的身份象徵,也是他們對學校產生歸屬感的重要來源。要裁減一個社,比學校要裁減一個選修科影響還更大。
那麼以紅社最近的競爭力,如果學校決定要裁減一個社,紅社肯定就是被裁減的一個。畢竟若果要汰弱留強,表現不好的紅社,也就沒有續存的價值。而且沒有成就的紅社,社員歸屬感肯定也是四社之中最低的。所遭受的反彈也會最小。
「所以為咗令紅社續存,你哋就要收返提名?」
沈綽點點頭。
凌峰嘴巴微微張開,但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新生入社向來是平均分配的,除了某些特殊理由(譬如哥哥姐姐在某個社)之外,所屬的社都是由學校按照學生編號來分配的。學生人數減少事實上並不會造成任何分配上的問題,只是每個社的人數一起減少而已。因為這個理由而要取消一個社,是很強橫的事。也側面證實了這個人在學校的影響力很大,有自信讓這種爭議性巨大的構想通過。
想了好一會兒,最後凌峰略帶尷尬地問:「霍超然唔係唔care紅社架咩?點解今次又⋯⋯」
「其實佢唔係唔在乎,只係佢一直唔知道點做先好。佢的確係能力不足,呢點佢自己都知。但係佢唔想紅社喺佢呢屆完,就好似冇一個皇帝會想自己做亡國之君一樣。」
「佢係好愛自己個社嘅。如果唔係佢又點會選到社長呢?可能喺你同梅蘭嘅角度去睇,佢嘅選擇只係逃避問題,唔會真正改變到啲咩。下次再被人威脅就只可以無限退讓。但係佢諗唔到咁多嘢,佢唔似你哋咁,識得玩權術。佢淨係識得用最蠢嘅辦法。」
「莫講話佢,我都係一樣,除咗聽話取消提名之外,我都唔知可以點做。」
沈綽把話說清,但心裡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她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紅社社幹的形象已經夠差了,再讓大家知道他們的骨頭這麼軟,接下來的一年任期,誰也會來踩紅社一腳。而且,那個學校高層如果知道這件事傳了出去,在撤社一事上可能會有所顧忌,但在別的事情上就肯定會加倍針對紅社。沈綽作為外務,自然是不想紅社更加寸步難行。
但如果梅蘭同時找到了林天星,那麼林天星大概是不會保密的。不是林天星不在乎紅社的前路,只是那傢伙太老實,經不起盤問的。倒不如由自己告訴凌峰,還能更好地控制一下局面。
「我唔知道你哋諗住點做,但係我哋紅社實在經唔起波折。我哋只係希望做完嗰個人要求嘅嘢之後,可以從呢件事上面撇清關係,可以順利交棒畀下一代。所以當我求吓你哋,唔好擺我哋上枱。」沈綽懇求道。
凌峰從沒見過沈綽這個模樣。整天活蹦亂跳的,不正經的傢伙居然認真地懇求自己。這反而讓他窘迫起來。
「你哋冇得同佢鬥嘅,你哋甚至唔知佢係邊個,但係佢就可以拿捏住支持你哋嘅任何一個人。」沈綽又道。
「我知道。」凌峰陷入了沉思。
從馬知行的事情來看,已經可以推斷出背後這個人的權勢不小。要是他能連學校裁減一個社這種事情都能干預,那就更是可怕。但直至現在,凌峰和梅蘭他們還是沒掌握對方的半點資訊,想要確認對方身份,完全是無從入手。更何況是要扳回一城,在這種情況下成功入閘參選?
「多謝你話我知。」凌峰滿腔煩惱地站了起來:「你可以同霍超然講,唔使避開我哋。我哋唔會找佢晦氣。」
「嗯。」沈綽回應。
凌峰轉過身。徐徐往外走。沈綽卻了站起來叫住他。
「你唔會牽扯到我哋㗎可?呢個係我唯一嘅要求。」
凌峰回頭,見到沈綽追了出來,兩人停在黑板前,相隔着一張教師桌的距離。
沈綽按住胸口,一顆心在胸腔內卟卟的跳着。她始終擔心自己把秘密說出來會導致不可挽回的後果。她現在有點後悔自己的性格太過神經大條了,還是禁不住嘴巴。她至少應該讓凌峰先承諾不會牽扯到紅社,然後才把事情和盤托出的。
「我只可以話我盡量。但係我無法保證。」凌峰回答。他覺得在紅社前路這個問題上,應該想清楚的並不是他:「你哋作為受害者,如果唔企出嚟做證,就算我哋真係搵到佢係邊個,咁都係冇用嘅。」
凌峰又再次轉身離去。這次沈綽沒再說什麼了。
沈綽看着那個比自己還小一年的少年的背影,還是忍不住苦笑一聲。他們紅社這麼大的組織最後還是要委曲求全。為什麼她會覺得,說給這個園藝學會會長和他那個連入閘都很困難的女朋友知道,他們能做出些什麼來?
她自己也覺得荒謬。凌峰雖然人脈很廣,可是再多人與他交好,那些還不過是學生。誰真的有那種能力去與老師對着幹?
但多想一層,要是他們真的什麼能耐都沒有,那麼一開始還怎麼會被針對?尤其是梅蘭,一個剛剛轉學不久的新移民,忽然站出來說要選學生會,若果背後什麼底氣都沒有,怎可能有這個膽量?
對沈綽來說,這個梅蘭背後都有些什麼本事,才是最耐人尋味的。沈綽真想看看,這次他們能做出些什麼事來。
詩音犧牲自己救下這個人,到底值不值?
不過現階段一切仍然言之尚早。多想無益,不如快點趕去準備紅社下一次社團活動好了。霍超然那個不省心的,留下的爛攤子一籮籮。
沈綽回去座位,把書包收拾好,很快也離開了課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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