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者：無從選擇】 - 〈當神之手墜下之時〉03 裂痕與光

　　「這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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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灑進霧島研的臥房，靜靜地、輕輕地。他側身躺在榻榻米鋪墊的床墊上，木質傢俱特有的幽香在空氣裡緩緩飄散，如同被歲月封存的低語，悄然挑動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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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間房間的擺設與記憶中的幾乎無異，甚至更整潔些。壁櫥裡的襯衫摺得方方正正，木地板擦得一塵不染，連窗框的灰塵都像是被用尺規小心抹去。這是他離開日本多年後，第一次回到老家，卻也像是進入一座記憶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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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睡不著。一方面是時差作祟，另一方面，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書桌上的木盒靜靜躺著，那是今天「回家」後父親交給他的——一把櫻木製成的木刀，細緻的紋理與刻痕訴說著時間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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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你祖父留下的木刀，櫻木製的。」父親打開木盒拿起木刀，擺出劍道裡「中段」的架式，「不想再被傷害的話，這麼握，握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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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完，他將木刀放回木盒，再遞交到霧島手裡，接著轉身走入老家前廊的陰影裡。這是下飛機以來，父親說得最長的一句話，也是唯一一句讓他心中泛起漣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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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那漣漪，很快就又平靜了下來。霧島翻身換了個角度，慢慢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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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禮拜後，霧島研轉入千葉縣當地的一所中學。第一天上學時，他跟著班級導師的腳步走進校園，步伐略顯遲疑。這棟建築物彷彿與他保持著距離，每一堵牆、每一層樓梯都透露著他人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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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廊裡的腳步聲與教室內學生的喧嘩聲混雜在一起，明明是自己的母語，聽起來卻又像一種難以進入的語言。他無聲地跟在老師身後，視線刻意避開迎面而來的學生，也不曾主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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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途經體育館時，他的目光被玻璃窗上貼的一張海報吸引——「劍道部新生募集中」。照片上，一名少年劍士挺直身軀，眼神如劍光銳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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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想起了那把被扔進垃圾桶的掃帚，還有那對鈷藍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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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島同學，」班級導師回過頭喊了他一聲，「你對劍道社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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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島下意識地想搖頭，腦海中卻突然響起那柄木刀掉落的聲音，他愣了一下，沒有明確拒絕，「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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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手指了指海報角落的指導老師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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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沒錯，再自我介紹一次，我叫本鄉純一，是你的班級導師，也是劍道部的指導老師。」班導微笑，「如果你想試試，隨時歡迎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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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島沒有回應，只是靜靜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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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週，他加入了劍道社。穿上劍道服的那一刻，他有種說不上來的緊張與安定感交織的錯覺，彷彿某種嶄新的重量落在了肩頭。他不擅與人互動，始終沉默寡言，但老師稱讚他動作俐落、反應敏銳，是個有天賦的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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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放學後，他是第一個到道場的人，安靜地打掃地板，擦拭裝備，然後在空無一人的練習場上揮出一刀又一刀。他不喜歡人多，也不參與社員之間的閒聊，總是坐在角落看著大家互動，像是透明人般存在著。社員們起初對他好奇，但在發現他總是冷淡以對之後，也就慢慢不再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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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學校的日子，霧島依然孤獨。課堂上他總是安靜地聽講，不舉手、不主動問問題。下課時，大多時間他都坐在教室一角看書，或是看著窗外發呆。偶爾有人出於禮貌邀他一起吃午餐，他也只是點頭婉拒。漸漸地，他與周遭的距離成了一種共識，像一道無形的牆將他與世界隔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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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道場，在木刀與踏步聲之中，那道牆似乎有些鬆動。

　　他發現自己的呼吸變得穩定，內心的雜音也安靜了下來。揮刀的節奏像是某種咒語，將心底那些不願說出的東西封印進動作裡。

　　每一次出刀、每一次防守，都是他與這個世界對話的一種方式。這段時間，他的身體逐漸習慣劍道的節奏，而心裡的某些東西也慢慢沉澱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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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那天放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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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束練習後，他背著裝備步行回家，穿過車站後方的小巷時，聽見了幾聲輕浮的笑聲與狗的嗚咽。他停下腳步，神經繃緊，那聲音太熟悉，像記憶中的某種刺耳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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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國、霸凌的同儕、黑貓的屍體、沉默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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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起影躺在懷裡，陪伴自己走過的無數孤獨時光。最終，因為自己，牠沒能逃過那些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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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什麼都不能靠近我，因為會因我壞掉。」這是霧島寫給自己的一句話，同時也是警告，永遠地刻在體內最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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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他不知道、沒想到、沒注意到，所以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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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這一次，他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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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握緊木刀，轉身走入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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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名他校國中高年級生正把一隻瘦弱的白色柴犬踢來踢去，像在踢破布娃娃。狗蜷縮著、顫抖著，越是發出哀嚎，他們就笑得越大聲。霧島大喊：「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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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人轉過頭，不悅的表情浮現。很快，他們朝他逼近，嘲笑著說些帶著挑釁意味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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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島沒說話，只是默默站穩腳步，舉起木刀，擺出劍道中段的架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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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方見狀，先是一愣，接著嗤笑出聲，然後不假思索地揮起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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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摺擊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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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刀撥開對方拳頭的同時，霧島向前重踏一步，下一拍……內心閃過一絲擔心對方受傷的猶豫，但轉眼那個沉默的自己又出現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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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因為短暫的猶豫，導致銜接的打擊沒有第一拍揮出，但對方畢竟是沒接受過正規訓練的外行人，那一拳雖重，但也造成了自己的重心不穩，霧島咬牙以木刀狠狠打在對方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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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的！這小子是來真的！」對方吃痛的退了好幾步，「一起上！」

　　退、打擊、撥、擋、退、退、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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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島一開始憑著訓練過的反應與巷弄狹窄的地形勉強支撐，但對方體格高壯，人數也多，很快他臉上捱了一拳，腹部又挨了一腳，視線發黑，跪倒在地，三人見狀如惡狼般撲上前一頓拳打腳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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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時，柴犬突然竄出，一口咬住其中一人的屁股。那人慘叫，踉蹌後退。霧島立刻抓住機會，揮動木刀橫掃打退另兩人，抱起柴犬狂奔。

　　「抓住他！」

　　「媽的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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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跑了很久，直到聽不到後方的咒罵聲，直到街道的霓虹在身後變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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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倆在堤岸邊坐下，喘氣如浪。他低頭看著柴犬，那狗也抬頭望著他，眼神澄澈，沒有多餘的情緒，卻像什麼都明白。他看著河水倒影中兩道並肩坐著的狼狽身影，忽然覺得心中的霧也被剛才那幾刀一併劈散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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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嘴角不自覺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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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你該回家了。」他站起來，拍拍狗頭，又撥了撥制服上的髒污，轉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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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柴犬卻執拗地跟著他，跛著腳，一步不落。他嘗試驅趕了幾次，甚至大聲嚇牠，白狗只是搖搖尾巴、吐著舌頭看著他，霧島嘆了口氣，只好將牠再次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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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了，你應該也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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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後，父親看到滿臉是傷的霧島與懷裡的柴犬，皺了皺眉，卻什麼也沒說。他只是默默拿出醫藥箱替他包紮，接著把保溫中的飯菜擺上桌，再重新坐下打開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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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聞正在報導多國偏遠地區接連發生的屠村事件。畫面中，有人拍到那來自天際的白色手臂，像審判般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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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怎麼辦？」父親淡淡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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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島說：「等牠傷好了，我會帶牠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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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搖了搖頭：「你祖父還在的時候，神社是有養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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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島沒有立刻回答，他想起了影，那段過去依然沉重。正當他低頭思索時，父親忽然轉過頭看著他，眼神難得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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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和守護，是男人成長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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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島沉默了片刻，最後輕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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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面無聲，絕對的寂靜像是一層透明的棺蓋，將整個荒涼的世界蓋得密不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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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白的大地在虛無中延展，一些染著乾涸血跡的金屬碎片在失重的環境下緩慢漂浮，像迷了路的鬼魂，無所依憑地徘徊於這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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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們沒有重量、沒有方向，只有無止境地被困在真空的懷抱裡，彷彿連時間也早已放棄了它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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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某種異常，悄然劃破這份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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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極不協調的身影，像舊式電視信號失真時閃現的雜訊畫面，靜靜地、輕輕地從灰白地表浮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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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光，不是影，也不是實體，只是一團干擾般的輪廓，閃爍著破碎像素的訊號，一瞬明，一瞬滅，如同神經錯亂的投影機在極端條件下最後一次嘗試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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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它的形體逐漸穩定，看起來像是人影——高大、直立，卻無五官，無毛髮，純白得彷彿是從畫紙上剪下的空白剪影。沒有眼睛，卻彷彿正在凝視；沒有聲帶，卻在這無聲世界中發出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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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374710454次投影，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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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聲音不屬於空氣的振動，而像是直接灌入腦海的語言，在宇宙的沉默中響得異常清晰，如同在審判室裡落下的槌聲，沒有迴響，卻無從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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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神之手墜下之時〉03 裂痕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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