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帝恩跟在女巫身後,目光落在女巫左手的手杖上。剛才在浴室裡他們忙著殺掉對方,使得他忽略了對方幾乎難以察覺的跛足。從她施力的方式來看,死亡女巫的左腿在最近幾年間受過嚴重的傷,而他不禁懷疑這跟三年前神秘的哈賽爾蒂家族滅門血案有關。
女巫領著他來到城堡東側一間足足有四分之一個足球場大的飯廳,牆面鋪滿大扇的落地窗,貫穿整個空間的實木長桌上擺滿豐盛的羅馬尼亞式早餐以及數百支燃燒的白蠟燭。
哈賽爾蒂在首位落座,黑帝恩聳聳肩,選擇坐在她的右側。他是左撇子,所以如果他需要——或者是想要——拿餐桌上的奶油刀捅進她的咽喉,這是最好的戰略位置。
女巫優雅地端起面前的高腳銅杯啜飲。黑帝恩看不見內容物,裡面有可能是柳橙汁,或是鮮血,他無從得知。他掃視著餐桌上還冒著熱氣的傳統玉米粥、濃郁果醬、切片火腿、蓬鬆柔軟的炒蛋和種類多得令他眼花撩亂的起司拼盤。
最後他拿起了一塊外表烤得焦脆的麵包,撕了一小塊扔進嘴裡,他的視線在餐廳內部跳躍,黑帝恩一邊咀嚼,一邊開口問道:「你的僕人呢?」
「死了。」女巫毫不猶豫地回答:「而你可以加入他們,如果你吃東西再不閉上嘴的話。」
黑帝恩笑出聲,在女巫陰暗得能令花朵枯萎的視線下,他毫不羞恥地拿起銅杯,嚥下他有三成確信無毒的、口感溫順的褐色液體,然後意外地睜大眼睛。
「這是什麼?」他以一種近乎敬畏的神情端詳著杯裡的褐色飲料。
「土耳其咖啡。」
「雖然我得一輩子都被困在這陰森的破城堡裡,但至少食物還行。」他讚賞道。
「誰說你會一輩子被困在這裡的?」哈賽爾蒂挑起顏色淺得幾乎看不見的白金色眉毛。
「呃……那個能置我於死地的頭痛?」
「你是和『我』綁定,不是和這座城堡綁定。」女巫嘆了一口氣,「我不敢相信我的靈魂擅作主張的選了一個獵巫者,還是一個愚蠢的。」
她承認他們被綁定了。
但黑帝恩坐直了身子,他捕捉到了關鍵字。「你剛剛說我們的靈魂怎麼了?」
「你還沒搞清楚我們之間是怎麼回事,對吧?」哈賽爾蒂的眼睛在燭光下是厚重、濃郁的栗紅色,彷彿乾涸的鮮血。
「那你是打算現在告訴我呢?還是我得繼續煩你,直到你願意大發慈悲地給我答案?」黑帝恩嘴角彎成一個惱人的壞笑。
女巫看向天空,彷彿在祈求上蒼賜予她耐心,暗紅色的眼眸落回他身上,然後她若有所思地開口:「你對『魔使』這個概念有多清楚?」
魔使,一種專門為女巫服務的精靈,是女巫手下的爪牙,通常以貓、烏鴉或是蟾蜍的動物形式存在。他不喜歡這個話題的走向,也不喜歡女巫話裡的明示。「別告訴我,我成了你的魔使。」
女巫甚至懶得開口承認。
「但這……這不正常。」黑帝恩咬緊牙齒,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成為了一個女巫的寵物。「這不可能。」
「在魔法世界裡,除了人死不能復生以外,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哈賽爾蒂偏頭,一縷白髮落進她的眼睛,「女巫和魔使的連結是極少見的。雖然魔使從未以人類的形式出現過,但這不代表人類魔使不可能存在。」
黑帝恩雙手抱胸,向後靠在座椅上。天殺的人類魔使。「我現在如果讓你解開連結,是不是要求太多了?」
哈賽爾蒂神情冷淡,「要是我能解開連結,你早已死透了。」
死亡。黑帝恩思索著,轉動右手無名指上的鐵戒,他沒辦法殺了女巫,但是其他人可以。若是他找人來殺了女巫呢?或是製造一場意外?這樣他們之間的連結會怎樣?
「別以為死亡能拯救你。」女巫彷彿看破他的心思,「只要我的靈魂還存在,就算我褪入冥界,你仍然能感受到我所體會到的所有痛苦和空虛。」
褪入冥界,一個對於下地獄的詩意代稱。
「哇!你是真的很努力在說服我接受這被詛咒的束縛呢!」黑帝恩諷刺道,滿意地看見女巫抿起嘴唇。
他被束縛於她。沒有選擇,也無法逃離。
「你以為你是我們之中更慘的那個嗎?」哈賽爾蒂把高腳杯放回餐桌上,「我並沒有向女神黑卡蒂乞求一個令人難以忍受的獵巫者從天而降,打亂我的生活。」
死亡女巫用帶著口音的古語稱呼他為「獵巫者」,而不是他慣用的「女巫獵人」,這個奇特的字眼讓他感覺彷彿被賦予力量……或是被詛咒。
黑帝恩的思緒飄回他們一開始的對話,他敏銳地察覺到女巫話中有話。「等等,你說我不會被困在這座城堡是什麼意思?你沒有打算留在這裡?」
「我說我沒辦法解除連結,不代表所有人都不行。」她的視線上下打量著他,然後緩緩揚起了一邊的嘴角,「我要去紐約一趟,而你可以勉強充當我的僕人。」
紐約,全世界最大的女巫集會「月影社」的所在地,同時也是他所屬的女巫獵人組織「鐵衛」總部的座落之處。
噢他敢用自己被束縛的靈魂擔保,女巫去紐約的目的絕對不只打破連結這麼簡單,但是……也不是說黑帝恩能永遠待在羅馬尼亞——主要是因為這裡濕冷的氣候使得他的捲髮太過毛躁。
更別忘了,他還跟他的刺殺目標綁定在一起。
而此刻哈賽爾蒂正挑眉等著他的回覆,「好吧。」黑帝恩終於鬆口,他看了下錶,「我的班機十點起飛,如果我們現在出發,還趕得上報到時間。」本來如果任務進行順利,他現在已經收好殘局,正在前往機場的路上了。
「把你的班機取消,然後買兩張下午兩點商務艙的票。」女巫用一種不容拒絕的語氣命令。
「憑什麼?」
「因為,獵巫者,我得收拾行李。」哈賽爾蒂漫不經心道:「更何況我們還有些事情得做。」
「什麼事?」他懷疑地問。
「我很高興你問了。」女巫露出一個微妙的笑容。黑帝恩有預感他不會喜歡這件事,不論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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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帝恩顯然低估了女巫惡劣的性格。
「為什麼我們不能在城堡裡測試連結,你知道的,那種有暖氣的地方?」他抱怨著,往森林深處前進,拱起背脊抵擋冷冽的寒風。
他身後站在原地的女巫語氣無聊,「我們需要一個空曠且不會被打擾的地方。況且,你不會想要有人聽見你的尖叫聲。」
他翻了翻白眼,踢開一節擋路的枯枝,「拜託,這裡唯一能讓我痛苦得尖叫的是你的自命不凡。」
「小心點,獵巫者。要知道你的舌頭對我來說一文不值。」
黑帝恩悶笑了一聲,正打算開口,忽然感受到內心深處一股微弱的拉扯感乍現,像一條分別繫在他們兩人身上的繩子被繃緊。
他腳步停頓了一下,但繼續前行。
這是一種很不對勁的感受——黑帝恩所指的是離開哈賽爾蒂。就算只是背對著她走遠,他都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在咆哮、在拉扯,在尖叫著要他回頭。
他現在明白這是魔使保護、服從的本能在作祟。老天,光是想到「魔使」這個詞都讓他感到彆扭。他深深嘆氣,腳步卻沒停。
然後他感覺到了。
一瞬間幾乎令人難以承受的疼痛在他的眼球後方爆發,伴隨著脈搏一抽一抽地疼,他嘶了一聲,猛地閉上雙眼。他伸出一隻手按住自己的太陽穴,然後用力眨了下眼睛,驅逐視野邊緣的小黑點,固執地往前邁出一步,再一步,再一步,直到……
「夠了。」女巫的聲音聽起來緊繃而尖銳,「夠遠了。」
黑帝恩鬆了一口氣,終於回頭,望向他們之間相隔不到兩百碼的距離。
兩百碼,他脖子上的拴繩長度就只有兩百碼。
黑帝恩腳步虛浮地回到她身邊,呼吸紊亂不堪。雙手撐膝,他抬眼怒視她,「我們面對的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死亡女巫挺直背脊,但她略顯蒼白的唇色透露了她同樣飽受摧殘。「我們不能分離太遠,至少在這段連結摧毀彼此之前。它有一個極限,如果我們越過這條界線,就會被反噬。」
「嗯哼。」他乾巴巴地回應道:「我注意到了。」他站直了身體,伸手撥弄他汗濕的黑色捲髮,「太棒了,從現在起我們簡直形影不離。我真是愛死了這個安排。」
女巫警告性地深深看了他一眼,一甩裙襬轉身,他喊住準備離去的女巫,從靴子裡掏出一把小刀,當著女巫的面,他在右手掌心劃下一刀。
黑帝恩也有自己的測試要做。
鮮血淌下手腕,他眼也不眨地觀察著女巫的反應,但是……什麼都沒有。
女巫沒有瑟縮,沒有擰眉,沒有表現出任何不適。她垂下的右手也沒有滲出絲毫血跡。
黑帝恩回想起女巫奪走他肺裡空氣時的冷漠模樣,「該死。這是單向的,對吧?」他捏起拳頭,鮮血從指縫間滑落。
這不公平。
「女巫和魔使的地位本就不是平等的。」她淡淡地指出,「身為魔使,這種單向感應的存在是為了讓你能更好的侍奉我。」
侍奉。去他媽的侍奉。
黑帝恩把掌心的血抹在長褲上,他劃的刀痕不深,但女巫這句話比他的傷口更加刺痛他的自尊心,他翻了個白眼。「所以我現在不僅不能殺了你,還得阻止別人殺了你?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務。」
「我不需要你來拯救我。」哈賽爾蒂握緊手杖,「倒是你,可別把自己作死了。否則我會進入冥界,再親手殺死你一次。」
「真迷人。」黑帝恩刻意拋了個媚眼,他露齒而笑,展現出的銳利遠多過於魅力,「休戰吧。我們先去紐約找到破解連結的方法,再然後……誰能活下來,就各憑本事了。」
「成交。」女巫回敬他一個同樣嗜血的笑容。熟悉的興奮之情在黑帝恩的胸口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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