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汴京的燈火次第亮起,如繁星墜落人間。雨後的濕氣未散,青石板路映著燈籠暖黃的光暈,空氣中瀰漫著水汽、炊煙與遠處飄來的食物香氣混合的複雜氣息。呂德裹緊身上那件略顯寬大的靛青色舊袍,站在畫坊門外,望著眼前這片濕漉漉卻又生機勃勃的夜景,心頭卻泛起一絲躊躇。馮菊那句「相公慢走」的餘音猶在耳畔,身上這件帶著淡淡皂角清香和墨味的舊衣,更提醒著他方才那場短暫卻奇異溫暖的邂逅。然而,舉目望去,州橋方向雖有燈火,客棧卻未必尚有空房。更何況,他懷中那點可憐的盤纏,在汴京這等銷金窟裏,實在經不起多少揮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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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裹挾著水汽的涼風吹過,呂德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濕透的包裹裏,那幾卷視若珍寶的經書和僅有的幾件換洗衣物,此刻摸上去仍是一片冰涼黏膩。他回頭望了一眼「丹青妙手馮氏畫坊」那扇透出溫暖光暈的木門,門扉虛掩著,隱約可見裏面懸掛的畫卷一角。一個念頭難以遏制地浮現:難道真要厚著臉皮,回去再求一次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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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他躊躇不定時,身後的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了。馮菊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的光影裏,她手中提著一盞小小的青瓷油燈,燈光跳躍著,映亮了她清麗的臉龐和帶著些許探詢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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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相公?」馮菊的聲音帶著一絲訝異,顯然沒料到他還未離去,「可是落了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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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聞聲急忙轉身,臉上頓時燒了起來,窘迫感排山倒海般襲來。他深深一揖,幾乎不敢直視馮菊的眼睛,聲音因尷尬而顯得有些急促:「馮姑娘……實在慚愧!並非遺落物件,而是在下……在下……」他艱難地組織著語言,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那濕冷的包裹,「方才行至街口,見州橋方向雖有燈火,卻聽聞人聲嘈雜,想是雨後夜市更盛。在下囊中羞澀,又恐……恐尋不到合宜的客棧。加之……」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衣衫盡濕,夜風甚涼,恐……恐難以支撐。」說完這些,他只覺臉上熱得發燙,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一個堂堂七尺男兒,竟落魄到要再次向一個初次見面的女子求助,這份難堪,遠比方才淋雨時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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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靜靜聽完,提燈的手微微晃動了一下,燈影在她臉上跳躍。她沒有立刻說話,目光掃過呂德身上那件明顯不合身的舊袍,又落在他緊攥著濕包裹、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的手上,最後停留在他因窘迫而微微低垂、卻依舊難掩清朗輪廓的臉上。夜風吹動她鬢邊的碎髮,帶來遠處汴河上船隻的搖櫓聲和隱約的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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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的沉默,對呂德而言卻漫長得如同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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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請進。」馮菊終於開口,聲音依舊溫和平靜,聽不出太多情緒波動,卻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她側身讓開門口的通路,「夜已深,又剛下過雨,客棧確實難尋,且寒氣侵人。畫坊後院倒有一間堆放雜物的小耳房,平日裏家父偶爾畫至深夜也會在此歇息片刻,雖簡陋,勝在乾燥避風。若相公不嫌棄,不如就在此將就一晚?待天明再尋住處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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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驚喜與更深的感激,幾乎語無倫次:「這……這如何使得!馮姑娘,這……這太叨擾了!在下……在下實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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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不必多慮。」馮菊打斷他的推辭,語氣溫和卻不容置喙,「事急從權。況且,」她唇角微彎,露出一抹極淡卻真誠的笑意,「方才相公論畫,字字珠璣,令小女子受益匪淺。能為相公略解燃眉之急,也是緣分。快請進來吧,夜風愈發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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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提燈引路,暖黃的光暈在潮濕的地面投下搖曳的光圈。呂德心頭百感交集,既有絕處逢生的巨大慶幸,又有對馮菊這份雪中送炭般善意的深深感動,更有對自身境遇的無奈與酸楚。他不再多言,只是對著馮菊再次深深一揖,這才懷著無比複雜的心情,跟著那盞小小的青瓷燈,重新踏入了這間充滿墨香的畫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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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坊內比方才更顯靜謐。案頭的燭火被罩在一個素紗燈罩裏,光線柔和地鋪灑開來,將那些懸掛的畫作映照得層次分明。空氣中的松煙墨味、顏料氣息與宣紙的乾燥芬芳,在夜色的沉澱下,似乎愈發濃郁而沉靜。白日裏那幅未完成的山水畫卷仍攤開在畫案上,墨色在燈下顯得更加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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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引著呂德穿過前廳,掀起角落一掛半舊的藍布門簾,後面是一條狹窄的過道,通向後院。她熟練地推開過道盡頭一扇略顯低矮的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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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裏了。」馮菊將青瓷燈放在門邊一個小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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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照亮了這間小小的耳房。房間不大,靠牆擺放著一張簡陋的竹榻,上面鋪著一層薄薄的草蓆和一床半舊但漿洗得乾淨的藍布薄被。榻旁有一個小小的木櫃。其餘空間堆放著一些蓋著粗布的畫框、成卷的素宣,以及幾個封好的顏料罐子。雖然簡陋,卻收拾得整整齊齊,地面乾燥,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類似樟腦和乾草混合的防蟲氣息,並無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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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件簡陋,委屈相公了。」馮菊指著竹榻,「被褥雖舊,卻是乾淨的。那邊小櫃裏有乾淨的布巾,相公可將濕衣取出晾掛。」她又指了指牆角一個小炭爐,「爐裏有些炭火,夜裏若覺得冷,可以生火取暖,只是記得留些通風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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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姑娘……這,這已是極好!」呂德環顧這小小的、卻溫暖乾燥的空間,心中湧動著暖流,言語顯得有些蒼白,「姑娘大恩,呂德……真不知何以為報!」他放下濕冷的包裹,對著馮菊,鄭重地長揖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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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許小事,相公不必掛懷。」馮菊側身避開他的大禮,語氣淡然,「夜已深,相公想必也乏了,早些歇息吧。畫坊夜裏安靜,不會有人打擾。」她說著,便欲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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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姑娘!」呂德下意識地喚了一聲。馮菊停步,回眸看他,燈光下眸光清澈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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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張了張嘴,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麼。挽留?太過唐突。表達感謝?方才已說得太多。他只是覺得,就這樣讓馮菊離開,似乎辜負了這滿室溫暖與這份難得的善意。最終,他有些訥訥地問:「姑娘……不歇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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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微微一笑,指了指前廳方向:「我習慣夜裏靜坐片刻,有時靈感來了,也會添上幾筆。相公不必在意。」說完,她輕輕帶上了耳房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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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裏頓時安靜下來,只有青瓷燈芯燃燒發出的輕微「噼啪」聲。呂德站在原地,聽著門外馮菊輕微的腳步聲遠去,回到前廳。他走到竹榻邊坐下,手指撫過那床乾燥的藍布薄被,觸感略有些粗糲,卻帶著陽光的暖意。他解開濕透的包裹,取出裏面那幾卷用油布仔細包裹、幸而未濕透的經書,小心翼翼地放在木櫃上。又拿出濕冷的衣物,攤開搭在一個閒置的畫框邊緣。做完這些,他換上馮父那件乾燥的舊袍,身體終於被暖意包圍,白日裏的疲憊和緊張這才如潮水般湧上,讓他幾乎想立刻倒在竹榻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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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前廳隱約傳來的細微聲響卻牽動著他的心神。是研墨的聲音?還是紙張輕微的摩擦?抑或是……一聲極輕的歎息?這聲音極細微,卻像一根羽毛,輕輕搔刮著他心中某個柔軟的地方。他白日裏與馮菊論畫時的神采飛揚,她聽故事時眉眼彎彎的笑靨,以及她最後那句「能為相公略解燃眉之急,也是緣分」,都在腦海中清晰浮現。一種奇異的、混合著感激、欣賞與某種難以名狀的親近感的情緒,驅散了濃濃的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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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猶豫片刻,終究還是輕輕推開了耳房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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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廳的光線比耳房明亮許多。馮菊並未坐在畫案後作畫,而是靜靜地坐在窗邊一張鋪著素色棉墊的圓凳上。窗戶支開了一道縫隙,帶著濕潤涼意的夜風悄然流入,吹動著案頭燭火輕輕搖曳。她側對著呂德的方向,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遠處州橋方向隱約的燈火輪廓,神情專注而寧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寂寥?她手中無意識地把玩著一支細長的紫竹洞簫,指尖在簫孔上輕輕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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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姑娘?」呂德輕聲喚道,唯恐驚擾了這份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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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聞聲轉過頭來,臉上並無被打擾的不悅,反而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呂相公?可是需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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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呂德連忙擺手,有些局促地走近幾步,在離畫案不遠處站定,「只是……見姑娘獨坐,尚未安寢,又聞簫聲未起……在下白日蒙姑娘收留、賜衣、又借宿耳房,心中實在感激難安,若姑娘不嫌棄,可否容在下在此稍坐片刻?與姑娘……說說話?」他說完,自己也覺得有些冒昧,臉頰微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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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的目光在他誠懇而略帶窘迫的臉上停留片刻,眼中掠過一絲瞭然的笑意。她放下手中的洞簫,指了指畫案另一側的圓凳:「相公請坐。長夜漫漫,有人說說話,也好過獨對青燈。」她起身,從旁邊的小炭爐上提起一隻溫著的陶壺,倒了兩杯熱水,將其中一杯輕輕推到呂德面前。「只有清水,相公莫怪簡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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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姑娘。」呂德在圓凳上坐下,雙手捧起粗陶茶杯,溫熱的觸感透過杯壁傳來,熨帖著掌心。「姑娘方才……似有心事?」他試探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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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端起自己那杯水,目光透過氤氳的水汽,再次投向窗外。沉默片刻,她才緩緩開口,聲音輕柔,如同夜風拂過窗櫺:「也算不上心事。只是……看著這雨後的汴京夜色,聽著遠處的市聲,偶爾會想,這萬家燈火,芸芸眾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悲歡離合,起落浮沉。就像相公你,千里迢迢赴京趕考,所求者何?而像我這樣,守著一方畫案,終日與筆墨為伴,所求者,又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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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話語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靜與思索,讓呂德微微一怔。他順著她的目光望向窗外,州橋的燈火在夜色中連綿成一片模糊的光帶,隱約的人聲喧囂似乎隔著很遠的距離傳來,更顯得畫坊內的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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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所求……」呂德沉吟著,回想起白日裏她談及丹青之道時眼中閃動的光彩,「想必是將心中丘壑、世間萬象,凝於筆端,傳之後世吧?如姑娘所說,『凝剎那為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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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轉回頭,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作溫和的笑意:「相公記性真好。不錯,這或許是每個執筆者的終極夢想。然則……」她輕輕吹了吹杯中的熱氣,語氣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悵惘,「畫終究是死的。再精妙的筆墨,也只能定格一瞬。而人生之變幻,世事之滄桑,又豈是一幅畫、一卷軸所能承載?有時午夜夢迴,看著自己耗費心血完成的畫作,竟也會生出幾分虛妄之感。筆墨丹青,真能承載汴京精魂,傳遞千年嗎?」她看向呂德,眼神帶著探詢,似乎想從他這個「局外人」身上尋求某種答案或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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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心頭一震。他沒想到馮菊在沉靜嫻雅的外表下,竟藏著如此深沉的思考。白日裏她鼓勵自己「天地之大,造化之奇,又何止科場一途」,此刻她自己卻對所執之道產生了懷疑。這種真誠的袒露,讓他感到一種被信任的溫暖,也更激發了他心底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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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此言,發人深省。」呂德放下茶杯,神情變得鄭重,「誠然,畫是靜止的,人生是流動的。然則,」他話鋒一轉,目光掃過牆上懸掛的那些山水人物,「正因其靜止,方能於紛繁變幻中,提煉出最動人的神韻與永恆的意境。譬如姑娘白日那幅山水,崢嶸山勢中暗藏的那點石縫生機,豈非正是天地造化、生生不息之力的凝結?觀畫者若能由此一點生機,感悟到天地運轉、萬物勃發之理,這畫,便活了。它承載的,已非僅僅是汴京一地一時的風華,而是亙古不易的天地之心。」他停頓了一下,看向馮菊,眼神明亮,「況且,畫作本身雖靜,其間流淌的畫者心緒、氣韻,卻是活的。後人觀之,若能跨越時空,與畫者心意相通,體悟其落筆時胸中的丘壑與感懷,這『剎那』,便已化為『永恆』的對話。姑娘所為,豈是虛妄?實乃以有形之筆墨,傳無形之精神,其功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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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呂德說得懇切而充滿力量。他並非刻意安慰,而是將自己白日裏被馮菊畫作觸動的真實感受,結合所讀聖賢書中對「文以載道」的理解,傾訴而出。畫坊內燭火搖曳,在他清朗的面容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更顯目光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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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靜靜地聽著,捧著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緊。呂德的話,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盪起層層漣漪,將她心中那點因自我懷疑而生的迷霧悄然驅散。她望著眼前這個穿著父親舊衣、略顯落魄卻目光清亮、言辭懇切的書生,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湧上心頭,混合著被深深理解的感動與奇異的悸動。白日裏論畫時的知音之感,此刻變得更加清晰而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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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她輕喚一聲,聲音比平日更顯柔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倒是我……著相了。」她低下頭,看著杯中晃動的水影,唇角卻彎起一個釋然又帶著幾分羞澀的弧度。「相公說得對。畫者之心,觀者之意,若能跨越時空,在筆墨間相遇相知,這畫,便有了生命。是我……過於執著於形跡了。」她抬起頭,眼中重新煥發出明亮而堅定的光彩,之前的悵惘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澄澈的明悟。「多謝相公點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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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言重了。」呂德見她釋懷,心中也覺快慰,連忙擺手,「在下不過是……是……」他本想說「有感而發」,卻又覺得太過輕飄,一時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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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見他窘態,不由莞爾,適才那點微妙的氣氛也隨之輕鬆下來。她放下茶杯,目光流轉,帶著幾分好奇:「說起聖賢書與天地之心,相公白日提及寒窗十載,志在功名。不知相公心中所仰慕的,是哪位先賢?所求的,又是何等功業?」她頓了頓,補充道,「相公莫怪我唐突。只是覺得,能於畫道有如此見解之人,其志趣,想必也非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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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觸及了呂德內心深處的抱負與掙扎。他正了正神色,眼中流露出真摯的光芒:「姑娘問起,在下不敢隱瞞。呂德雖出身寒微,卻自幼仰慕范文正公(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襟懷。讀其《岳陽樓記》,未嘗不感佩涕零。所求功名,非為高官厚祿,光耀門楣固然重要,然更盼能效法先賢,有朝一日立身朝堂,為民請命,興利除弊,使海內昇平,百姓安樂。」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發自肺腑的熱忱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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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說到這裏,他眼中的光芒微微黯淡下來,語氣也帶上了一絲沉重:「只是……當今之世,科場艱難,仕途險峻。范文正公一生,亦是幾起幾落,艱難困苦,玉汝於成。在下……不知是否有此際遇與才具,更不知,這滿腔抱負,最終是否會付諸東流……」科場的壓力、前途的未卜、以及對自身能力的懷疑,在這一刻,面對著這個給予他溫暖與理解的女子,竟不自覺地流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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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聽得十分專注。當呂德談及范仲淹的理想時,她眼中閃過毫不掩飾的欽佩與讚賞;而當他流露出憂慮與沉重時,她秀眉微蹙,神情也變得凝重而關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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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正公,確乃千古楷模。」馮菊輕聲感歎,「『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此等胸懷,令人神往。」她看著呂德,眼神真摯而柔和,「相公志存高遠,心繫黎庶,實乃讀書人之典範。科場之路雖艱,然相公既有此心,更兼才學見識不凡,他日必有施展抱負之時。」她頓了頓,語氣轉為堅定,「即便一時困頓,如相公白日所言,天地之大,造化之奇,胸中自有丘壑者,又豈會囿於方寸之地?范公貶謫之時,猶能興修水利,造福一方。相公之才,不在范公之下,他日無論身處何地,必能有所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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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話語,如同溫潤的泉水,再次滋潤了呂德略顯乾涸焦慮的心田。那份無條件的信任與肯定,比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更有力量。尤其那句「相公之才,不在范公之下」,雖是溢美之詞,卻讓他心頭滾燙,眼眶竟有些微微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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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呂德聲音微啞,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表達這滿心的震動與感激,「姑娘謬讚,在下愧不敢當。然姑娘這份信任與期許,呂德……銘感五內!」他站起身,對著馮菊,再次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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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也連忙起身,虛扶了一下:「相公不必如此。肺腑之言而已。」她看著呂德重新坐下,眼中閃動著靈動的光芒,「說起范文正公,相公可知他亦擅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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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呂德來了興致,「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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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傳范公書法造詣極高,筆力遒勁,有廟堂之氣。」馮菊娓娓道來,眼中閃爍著對先賢的追慕,「更妙的是,他雖不以畫名世,卻深諳畫理。曾言『覽物之情,得無異乎?』觀天地萬象,體悟其間變化,方能下筆如有神。他的詩詞文章,便如一幅幅意境深遠的畫卷。譬如『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寥寥數語,不正是一幅蒼茫遼闊的秋江圖麼?筆墨丹青與詩詞文章,其理相通,皆在於以形寫神,傳達心志。」她看向呂德,帶著考較的笑意,「相公既精於文章,又懂畫理,不知對此有何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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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巧妙地在詩文與畫理之間架起了橋樑,也點燃了呂德談論的興致。他眼中重新煥發出神采,略一思索,便侃侃而談:「姑娘所言極是!詩畫同源,皆為心聲。東坡先生亦曾言:『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王右丞(王維)之妙,便在於將詩意融入畫境,又將畫境化入詩情。詩之凝練,在於以文字勾勒意象,激發無窮想像;畫之直觀,在於以色彩線條再現情景,予人身臨其境之感。二者相輔相成,互為表裏。好的詩,令人如見其畫;好的畫,令人如誦其詩。范文正公『秋色連波』之句,正是以文字為畫筆,點染出秋之氣韻神髓,其境界,豈是一般畫匠可及?」他越說越覺思路暢達,白日裏因論畫而生的興奮感再次湧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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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聽得連連點頭,眼中異彩連連。呂德不僅學識淵博,更能融會貫通,將詩畫之理闡述得如此透徹生動。她不禁脫口贊道:「相公高論!『以文字為畫筆』,此言精妙至極!如此說來,」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呂德,帶著一絲期待與狡黠,「相公既深諳此道,不知……可否為小女子拙作,也題上一詩?以詩映畫,以畫襯詩,豈非一樁美事?」她的語氣帶著幾分俏皮的懇求,臉頰在燭光下微微泛紅,更添幾分動人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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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突如其來的請求,讓呂德心頭猛地一跳。為她的畫題詩?這不僅是對他才學的認可,更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親近與信任。驚喜之餘,他卻也有些忐忑:「姑娘畫藝超群,意境深遠,在下……恐才疏學淺,有負所托,褻瀆了姑娘的妙筆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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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過謙了。」馮菊見他並未拒絕,眼中笑意更深,她走到畫案旁,小心翼翼地從旁邊一個青瓷畫缸中,取出一卷用素綢細心包裹的畫軸。「此畫乃我月前所作,自覺尚可,卻總覺少了些什麼。今日聽相公論詩畫相通之理,茅塞頓開。想來,正是缺了點睛之詩,賦予其靈魂。」她解開繫帶,將畫軸在寬大的畫案上徐徐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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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紙鋪開的瞬間,一股清冷幽遠的氣息彷彿撲面而來。這是一幅墨梅圖。畫面構圖簡潔,卻極富張力。虯勁的老梅枝幹以蒼勁的焦墨寫出,如鐵鑄銅澆,盤曲向上,充滿了掙扎向上的生命力。枝頭疏疏落落點綴著十數朵梅花,花瓣以極淡的墨色暈染,邊緣處略施白粉,晶瑩剔透,彷彿積著薄雪,又似籠罩著一層月華。梅枝斜出畫外,背景大片留白,營造出空靈寂寥的意境。整幅畫墨色淋漓,虛實相生,將梅花凌寒獨放、孤高清絕的風骨展現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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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畫!」呂德忍不住讚歎出聲,湊近細觀,「枝幹如龍蛇盤屈,盡顯錚錚鐵骨;花朵清雅脫俗,恍若冰魄玉魂。尤其這大片留白,意境空遠,令人神思飛越。姑娘此作,深得揚補之(揚無咎)墨梅之清冷神韻,更有過之!」他抬頭看向馮菊,眼中滿是驚豔與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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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被他的讚美說得有些不好意思,輕聲道:「相公謬讚了。只是……此畫完成後,我總覺其氣韻過於清冷孤絕,雖有風骨,卻少了些……生趣?或者說,少了些與觀者的共鳴?方才聽相公言及詩畫相映,便想,若能有一詩,點破此中未盡之意,或能使其更為圓滿。」她期待地看著呂德,「不知相公……可願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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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的目光再次落回畫上。那虯勁的枝幹,那冰清玉潔的花朵,那大片令人遐想的留白……一種強烈的感觸在他心中激盪。他彷彿看到的不僅僅是一株傲雪的寒梅,更看到了一種在困境中依然綻放光芒的孤高靈魂,一種不為人知的堅持與美麗。這意象,與他此刻的心境,與眼前這位才華橫溢卻棲身畫坊的女子,竟產生了奇妙的疊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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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畫坊內沉靜的墨香、窗外濕潤的夜風氣息、還有身邊女子身上淡淡的、難以名狀的馨香,混合在一起,沉澱著他的思緒。白日裏的初遇、暴雨中的狼狽、畫論的投契、夜談的溫暖、對功名的期冀與憂慮……種種情緒與畫面在腦海中交織、沉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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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屏息凝神,靜靜地看著他。燭光下,呂德緊閉雙目,眉頭微蹙,面容沉靜而專注,整個人彷彿沉浸到了一個只有他與那幅墨梅的世界裏。時間在這一刻似乎變得緩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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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呂德緩緩睜開眼睛。他的眼神清澈而明亮,如同被泉水洗過。他走到畫案旁,馮菊早已默契地將一方歙硯推了過來,又取出一支細管狼毫,在清水中潤開。松煙墨在硯池中化開,散發出沉鬱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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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德執筆在手,蘸飽墨汁,卻並未急於下筆。他再次凝視那幅墨梅,目光在虯枝與冰蕊之間流連。片刻,他手腕微沉,筆尖穩穩落在畫卷右上方的留白之處。筆走龍蛇,一行行清峻挺拔、骨力遒勁的行楷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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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骨何曾懼雪深」
「冰魂只合月中尋」
「孤芳豈必爭春色」
「一點寒香自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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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句隨著筆鋒流淌而出,一氣呵成。最後一個「心」字收筆,呂德輕輕擱下毛筆,退後一步。燭光映照下,墨跡未乾的詩句與畫中的墨梅相映成輝。那「鐵骨」、「冰魂」正是對畫中梅枝與花朵神韻的提煉;「孤芳豈必爭春色」點破了梅花不與群芳爭艷的孤高,也隱隱呼應著馮菊畫中那清冷之氣;而「一點寒香自在心」,則如畫龍點睛,將視覺的「香」化為心靈的感悟,賦予了孤芳以內在的圓滿與自在,瞬間驅散了畫面的過分清寒,昇華出一種超脫物外、安守本心的雋永意境。詩與畫,渾然一體,互為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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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菊靜靜地站在一旁,目光緊緊追隨著筆尖的每一次起落。當最後一句「一點寒香自在心」落定時,她的呼吸彷彿在瞬間停滯了。她先是仔細地、一字一句地默讀著詩句,眼中閃爍著驚喜的光芒。隨即,她的目光在詩句與畫中的墨梅之間來回游移,臉上的神情從驚喜漸漸轉為深深的觸動。尤其是讀到「一點寒香自在心」時,她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地、卻又無比精準地撞擊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伴隨著細微的戰慄,迅速傳遍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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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詩……不僅是對她畫作的完美詮釋,更像是一把鑰匙,開啟了她內心深處某個自己也未曾清晰觸摸過的角落。「孤芳豈必爭春色」——這不正是她身為女子,縱有才情卻只能棲身畫坊,不為主流所重的寫照嗎?而「一點寒香自在心」……這七個字,如同溫潤的泉水,瞬間澆灌了她心中那點因身份限制而生的不甘與悵惘,昇華為一種內在的篤定與安寧。原來,無需外界的認可,只要守住本心,這份對藝術的熱愛與追求本身,便是最珍貴的「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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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頭,望向呂德。燭光下,他的側臉輪廓分明,因專注題詩而顯得格外沉靜。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而複雜的情緒在她胸中翻湧。有被深深理解的震撼,有才華被點亮的驚喜,更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悸動與柔軟。彷彿眼前這個相識不足一日的書生,竟已透過筆墨,觸碰到了她靈魂深處最隱秘的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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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相公……」馮菊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目光盈盈如水,幾乎不敢直視呂德的眼睛,「這詩……這詩……」她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表達內心的波瀾,只覺得臉上陣陣發熱,心跳得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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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後院方向隱約傳來幾聲壓抑的咳嗽聲,打破了畫坊內的靜謐。馮菊如夢初醒,臉上的紅暈瞬間加深,她慌忙移開視線,有些慌亂地低聲道:「是……是家父。想是夜裏風寒,又被我們驚動了。」她迅速收斂心神,對著呂德匆匆一福,「夜……夜已極深,相公明日還要趕路尋覓住處,請……請早些安歇吧。這詩……小女子感激不盡!」她說完,幾乎是有些倉促地收拾起桌上的筆硯,不敢再看呂德,轉身快步走向通往內院的門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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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呂德看著她略顯慌亂的背影消失在簾後,心中也湧起一股異樣的波瀾。方才馮菊那盈盈如水的目光,以及她臉上飛起的紅霞,他並非沒有察覺。題詩時心無旁騖,此刻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的詩句似乎觸動了對方極深的心緒。那份悸動與羞澀,讓他一時間也有些心旌搖曳,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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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坊內重新安靜下來,只有燭火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畫案上,那幅題了詩的墨梅圖靜靜地躺著,墨色與詩句在燈下交融生輝,散發著清冷又雋永的氣息。呂德走到畫前,再次凝視著那「一點寒香自在心」七個字,心中百感交集。他輕輕吹了吹未乾的墨跡,彷彿能嗅到那若有若無的寒香,正絲絲縷縷,沁入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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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吹熄了畫案上的蠟燭,只提著那盞青瓷小燈,回到了狹小的耳房。竹榻上的藍布薄被帶著陽光的氣息。他躺下,卻毫無睡意。窗外,汴京的喧囂似乎已徹底沉寂,偶爾傳來幾聲遙遠的更梆。黑暗中,白日裏的暴雨、初見時的驚艷、論畫時的投契、夜談時的溫暖、以及馮菊最後那雙含著水光與悸動的眼眸,還有那首墨梅詩……所有的畫面與感受,紛至沓來,在他腦海中盤旋、交織。那「一點寒香」,似乎不僅僅縈繞在畫中,更悄然鑽進了他的心底,留下了一縷難以磨滅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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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內院的閨房裏,馮菊背靠著關上的房門,胸口仍在微微起伏。她沒有點燈,任由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地上。黑暗中,那七句詩如同有生命般,在她心頭反覆迴響、撞擊。「一點寒香自在心」……她抬起手,輕輕按在胸口,感受著那裏異常清晰而有力的跳動。指尖彷彿還殘留著觸碰那幅題詩畫卷時的微涼觸感,而心底湧動的暖流,卻讓她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起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而甜蜜的悸動,如同春夜悄然萌發的藤蔓,絲絲縷縷,纏繞上了心尖。她走到窗邊,望著呂德所在耳房的方向,那裏一片漆黑,只有檐角滴落的夜露聲,聲聲入耳,敲打著無眠的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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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坊深處,隱約又傳來幾聲壓抑的咳嗽,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馮菊輕輕歎了口氣,將紛亂的心緒強行按下,走到桌邊,剪亮了燈芯。豆大的火苗跳躍起來,驅散了小半黑暗,卻驅不散心頭那縷新生的、帶著墨香與寒梅氣息的纏綿思緒。長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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