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是否曾經在某個深夜,突然感覺被一種無形的壓力追趕著?好像不往前跑,就會被整個世界拋棄在孤島上。那種感覺,像是內心有一股無形的暗流在催促著你?
他曾經歷過無數個這樣的夜晚。課業的重擔像一張巨大的網,將他牢牢困住。他拼命掙扎,只為在那個由分數堆砌而成的世界裡,尋找一絲可能不存在的縫隙來喘息。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進行最後的掙扎,深怕一鬆懈,就會被名為「現實」的洪流吞噬。在那個只有考試、只有成績的四季裡,他似乎完全停止了生長。他沒能意識到,原來「成功」的定義早已被社會擠壓成一條狹窄到無法轉身的縫隙。
他忘記了什麼是真正的快樂,也漸漸失去了自我。唯一剩下的,只有一具不停追趕他人期望的機器。
不知不覺間,他活成了別人期待的模樣。最諷刺的是,當他終於清醒過來,意識到這一切時,卻發現自己竟然無力逃離。因為長久的追趕已成為習慣,他甚至不知道賽道之外,還有別的世界。他只能坐在原地,無聲的對著天空吶喊,然後默默地接受,自己似乎成了被這個社會圈養的家畜。
在同一片星空下,城市的另一端,一盞燈也還亮著。
螢幕的微光,映照在一張同樣疲憊的臉上。她剛剛完成了一份被要求「臻於完美」的專案。她感到的不是完成的喜悅,而是一種熟悉的、胃部微微抽緊的焦慮。她習慣性地點開社交軟體,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滑過一幅幅精心策劃的「完美生活」:同儕在異國陽光下的燦爛笑容,背景是夢幻的藍頂教堂;某位朋友晉升主管的慶功宴,香檳塔閃閃發光;健身房裡雕塑般的體態,每一寸肌肉線條都在訴說著自律與榮耀。 每一個讚、每一則看似不經意的留言,都像一把無形的尺,冷酷地量度著她與那個遙不可及的「理想」之間的距離。那不僅是成功的距離,更是「美」的距離。她感到自己的人生,彷彿是一張未經修飾的原圖,在眾多精修圖之間,顯得如此蒼白而乏善可陳。
他與她,素未謀面。年齡、性別、人生階段截然不同。他在名為「成功」的跑道上氣喘吁吁,而她在追求「貌美」的迷宮中精疲力盡。他們是這個世界裡兩個孤獨的點,卻在各自的軌道上,被同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參與著同一場,由他人定義的競賽。
他們的焦慮並非特例,而是這個時代無數個體的共同遭遇。這場競賽的跑道沒有盡頭,而終點線——那個由他人定義的「成功」與「美貌」——總是在即將觸及時悄然向後挪移。
這讓我開始追問:「我們究竟為什麼被迫參與一場無法勝出的競賽?」「這股強大的力量,究竟從何而來?」
打造文明也打造牢籠的「故事」
直到我讀到歷史學家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的《人類簡史》,腦中彷彿有道光閃過,照亮了這片迷霧。
哈拉瑞說,這場競賽的起點,需要從大約七萬年前開始說起。
我們賴以為生的故事
那時候,一場名為「認知革命」的基因突變,賦予了我們人類一項獨特的能力——創造並相信虛構故事。更關鍵的是,它讓我們能夠「集體想像」。
這聽起來很玄,但其實就是我們開始集體相信一些眼睛看不見、雙手摸不著的故事。在認知革命之前,人類的合作規模很小,頂多就是幾百人的熟人部落。但「集體想像」的出現,徹底打破了這個限制。它催生出了國家、金錢、法律、神祇……這些我們都同意其存在,但在物理世界中並無實體的「虛構故事」,讓成千上萬,甚至數以億計的陌生人,能夠基於一個共同相信的故事而展開大規模合作。
哈拉瑞舉了一個很有趣的例子:金錢。一張紙鈔本身沒什麼價值,但因為我們「都相信」它有價值,相信別人會接受它來交換貨物和服務,它就真的有了價值。
可以說,正是這些虛構故事,構成了我們社會的基礎和生活意義的源泉。它們是高效的社會潤滑劑,是文明得以運轉的基石。
文明的代價
然而,「共享虛構」在凝聚社會的同時,也打造了一座無形的思想牢籠。這些故事從來都不是中立的,它們定義了成功與失敗,劃分了階級與你我,告訴我們什麼值得追求,什麼應該鄙棄。我們每個人,都誕生於一個早已存在的「思想牢獄」之中,在學會獨立思考之前,就已經被那些在我們出生前便已寫好的劇本所深深塑造。
這些「共享虛構」不僅僅是國家、律法這種宏大的概念,它更體現在我們日常生活的每一個微小細節裡。例如,「什麼樣的生活才算得上是『好生活』?」這個問題的答案,早已被預設:一份體面的工作、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每年一次的出國旅遊、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這些元素共同構成了一幅「理想生活」的拼圖。我們很少去質疑這幅拼圖本身,只是拼命地去收集那些缺失的圖片。
更可怕的是,這些虛構的故事會限制我們的「渴望」。我們以為的「夢想」,很多時候並非源於內心深處的呼喚,而是社會在我們耳邊不斷播放的背景音樂。我們追求的,是那個劇本告訴我們「應該」要去追求的東西。於是,我們將外部的標準內化為自身的價值觀,誤以為這場競賽是出於自願,是自我實現的唯一路徑,卻忘記了去聆聽自己內心真正的聲音。
「成功」與「美貌」的神話
在這場競賽中,有兩條賽道最為擁擠:「成功」與「美貌」。這兩者看似是個人努力與天賦的體現,實則是被社會文化精心建構的神話故事。它們被賦予了具體的標準,並與社會的評價體系深度捆綁,將所有人推入一場注定無法獲勝的追逐之中。
當價值只剩下數字
他,在那個只有成績的單一維度裡,「成功」的定義被極大地窄化了。財富、職位、名氣,成了衡量一個人價值的主要指標。他不再僅僅是活生生的人,更成了需要不斷經營、展示自我形象的「個人品牌」。這種將自我形象化的邏輯,創造了一種深刻的生存焦慮。因為一個品牌需要不斷維護與更新,所以個人也必須投身於永無止境的自我提升,害怕任何一次的停滯都會導致「品牌價值」的下跌。
這種被稱為「奮鬥文化」的思潮,將過度工作美化為熱情,將休息與留白視為懶惰與罪惡。社群媒體上充斥著「凌晨四點的城市」、「比你優秀的人還比你努力」和「別在疲憊時停下,除非你已經成功了」這類的標語,讓我們相信,唯有不斷燃燒自己,才能證明存在的價值。於是,我們不敢輕易拒絕額外的工作,把「忙」當作一種勳章,將身心俱疲的「倦怠」誤認為是奮鬥的必然代價,卻忽略了這可能是整個系統設計下的必然結果。
一場注定貶值的投資
而她,所追逐的「美」,也並非客觀、永恆的真理,而是一個「社會建構」。當代主流的美感標準,透過媒體、廣告不斷強化,將美貌轉化為一種重要的「資本」。尤其是對女性而言,維持符合主流審美的外表,成了一種高度性別化的「美感勞動」——它耗費大量的時間、金錢與心力,卻常被視為理所當然。
這是一項注定會隨著時間流逝而貶值的投資,將人置於一場與衰老對抗的競賽中,每一根新生的白髮、每一條淺淺的皺紋,都可能引發內心的恐慌。其背後,是龐大的「美麗產業」鏈,從化妝品、保養品到醫美療程、健身課程,它們的商業模式,正是建立在我們的自我懷疑與外貌焦慮之上。它們先是定義一個狹隘的「完美」標準,然後再向我們兜售達成這個標準的各種商品與服務,形成一個完美的商業閉環。
這兩條賽道之所以無法勝出,正是因為它們的規則,是由一個鼓勵持續比較和永不滿足的文化所設定的。一個真正對自我感到滿足的人,在這個不斷追求更高、更快、更強的評價體系中,反而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會被視為「不求上進」。
數位羅馬競技場:社群媒體如何放大我們的焦慮?
如果說「成功」與「美貌」是競賽的賽道,那社群媒體就是這場競賽的主要競技場,一個全天候開放、永不落幕的數位羅馬競技場,它將每個人都變成了這場數位競賽中身不由己的選手。
被演算法過濾的完美生活
社群媒體不僅僅是一個中立的展示平台,它是一個強大的放大器和催化劑,將我們潛藏的社會比較和焦慮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峰。我們在螢幕上滑動的,並非他人生活的真實全貌,而是一個由無數「高光時刻」組成的集體幻象。我們比較的對象,是一個由演算法為我們量身打造的、充滿了成功與美的「完美生活」集合體。
演算法創造的「過濾泡泡」,不僅過濾了我們不感興趣的資訊,更過濾掉了生活的粗糙與平凡。我們看到的是精心挑選的角度、完美的光線、無數次重拍後才發布的動態。這讓我們誤以為這種被美化的生活才是常態,而自己充滿瑣碎煩惱的日常,則是一種不正常的失敗。我們開始對自己的生活感到羞愧,卻忘了我們看到的,只是別人想讓我們看到的那一面。
大量的學術研究已經證實了這種數位競技場的負面影響。多項研究發現,過度使用社群媒體與憂鬱、焦慮、孤獨感、自尊心下降,甚至自殘和自殺念頭的風險增加有著密切的關聯 。美國醫務總監在 2023 年發布的報告中警告,讓孩子們大規模使用社群媒體,如同讓他們參與了一場長達數十年的、後果未知的社會實驗 。一項研究甚至發現,每天在社群媒體上花費超過三小時的青少年,出現憂鬱和焦慮症狀的風險增加了一倍 。新的研究更進一步指出,頻繁查看社群媒體的習慣,可能會改變青少年大腦的運作模式,使其對社會獎懲(如同儕的回應)變得過度敏感,並發展出強迫性的查看行為 。
害怕錯過的永恆燃料
而驅動這場數位競賽的核心心理燃料,是「錯失恐懼症」(Fear of Missing Out, FOMO)——一種害怕被排除在外、害怕落後於人的持續性焦慮。
社群媒體巧妙地利用了我們對歸屬感、能力感的基本心理需求。它提供了一個看似能即時滿足需求的渠道,但這只是一種虛假的、短暫的滿足。當我們看到朋友們的聚會照片而自己不在其中時,FOMO 油然而生,那種感覺就像被全世界遺忘。為了緩解這種焦慮,我們被迫更頻繁地查看手機,希望透過保持「在線」來重新獲得連結感,結果卻陷入了惡性循環:我們為了不錯過,而錯過了眼前的真實生活;我們為了尋求連結,而變得更加孤立。
這種恐懼不僅僅是錯過一場派對,更是害怕錯過人生的「標準進度」——,在某個階段就該事業有成,在某個年紀就該如何如何。社群媒體成了一張巨大的時間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們,自己是否脫隊了。一個讓用戶感到焦慮、不安和害怕錯過的系統,正是一個在商業上極為成功的系統。這場數位競賽的設計,本身就註定了參賽者的心理損耗。
逃離或重塑?在虛構的牢籠中尋找意義
故事講到這裡,我們似乎被困在一個由故事建造的、堅不可摧的牢籠裡。
但人類認知最奇妙的地方在於,故事打造了牢籠,同樣也能用來打造開啟它的鑰匙。解放的道路不在於拋棄所有故事,而在於改變我們與故事之間的關係——從一個被動的消費者,轉變為一個主動的、自我生命的「敘事者」。
第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是「覺醒」。這份覺醒,不僅是理智上的理解,更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釋然。它是一個從自我歸咎轉向系統性思考的過程。當我們不再問「為什麼我這麼差?」,而是開始問「為什麼這個標準是這樣設定的?」,我們便從賽道中的參賽者,轉變為故事的觀察者和分析者。
當他能清醒地認識到,成績單上的數字只是社會建構的單一指標,無法定義他完整的價值與潛能;當她能清醒地認識到,螢幕上那些光鮮亮麗的生活,只是一個被演算法放大的集體幻象時——這些標準,就失去了對他們的絕對控制力。它們從「必須遵守的鐵律」,變成了「可以參考的選項」。這是一種權力的轉移,將定義「好」與「壞」的權力,從外部世界收回自己手中。
一場可以選擇不參加的競賽
這份認知本身就是力量。它意味著,這場競賽,並非強制參與。
共享的虛構是一場無法勝出的競賽,但前提是,我們接受了必須參賽的規則。
真正的勝利,不在於跑得比別人更快,不在於贏得這場被他人設定的競賽,而在於意識到自己擁有「不參加」的權利。這不是消極的躺平或放棄,而是一種積極的選擇,是清醒地將自己有限的時間、精力與情感,投入到那些對自己真正重要的事情上。
在當代社會,最激進、也最勇敢的行動,或許就是有意識地選擇我們願意相信的故事。這意味著將評價自我的權力從外部收回內心,用內在的成就感取代外在的認可,用一次深入的真實對話取代一百個虛擬的點讚,用對當下時刻的專注,取代對外部世界的無盡追逐。
這也意味著,我們可以定義自己的「成功故事」:或許是完成一個不為人知的小小創作,或許是維繫一段深刻的友誼,或許僅僅是擁有一個平靜的、不被焦慮打擾的下午。我們也可以重新定義自己的「美」:或許是來自於身體的力量感,或許是眼神中的善良與好奇,或許是經歷風雨後臉上坦然的紋路。
真正的自由,始於我們轉身離開那些由他人建構的賽道,拾起筆,開始書寫屬於自己的故事的那一刻。
無論寫得好壞,那都是獨一無二的,屬於我們自己的,史詩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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