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旭日部」一個絕密的、感受不到任何日光與溫度的地下情報中心內,藤原凜如同往常一樣,如一尊沒有靈魂的精美人偶,端坐在冰冷的儀器之前。這裡,是帝國龐大監控網絡的神經中樞之一,空氣中只有電子設備運作時發出的、單調而永恆的低頻嗡鳴。
一道加密的絕密檔案,無聲地出現在她面前的全息屏幕上。
檔案標題:「關於嫌犯松平健太之初步審訊報告」。
她的心,在那一瞬間,彷彿被一隻無形的、來自極寒深淵的手,狠狠地攫住,瞬間停止了跳動。她的指尖在觸控板上微微一顫,終究還是以特工不帶任何情感的、標準的動作,點開了檔案。
沒有詳細的文字描述,只有幾張經過模糊化處理、卻依舊觸目驚心的照片。那張她曾在無數個午夜夢迴時細細描摹的、溫文儒雅的臉龐,此刻已是血污與瘀傷交織,那雙曾經清澈如星辰的眼眸,緊閉著,彷彿承受著世間最極致的痛苦。檔案的狀態欄上,只有幾個冰冷得不帶一絲人性的字:「持續審訊」。
「轟——!」
凜的腦海中,彷彿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那座她從小被教導、被訓練,用「忠誠」、「榮譽」、「帝國」等堅冰堆砌而成的信仰堡壘,在這一刻,從根基處,裂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無法修復的巨大縫隙。
一股鑽心徹骨的劇痛,混雜著無法言喻的悔恨與憤怒,如同最猛烈的岩漿,從她心臟最深處噴薄而出,瞬間將她全身的血液燃燒得滾燙。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份報告背後所代表的意義。健太之所以能承受住旭日部那足以讓鋼鐵意志都化為齏粉的酷刑,守口如瓶,所保護的,並不僅僅是與雷宇軒之間那份情同手足的兄弟情義。他更是在用自己的血肉與意志,保護著她——藤原凜。保護她那一次次欲蓋彌彰的虛假報告,保護她那早已偏離了軌道的、危險的私心。
這個男人,用他最慘烈的方式,為她築起了一道溫柔的、血腥的防線。
而這份保護,卻成了刺向她靈魂最深處的、最鋒利的尖刀。
就在此刻,通訊器再次發出輕微的震動,是中村將軍那不容置喙的、冰冷的命令。
「櫻,目標雷宇軒已成帝國心腹大患。蔡依婷的線索中斷,松平健太的意志超出預期。你,是帝國最後的希望。動用一切資源,以最嚴厲之手段,追捕目標,格殺勿論。」
凜凝視著屏幕上那一行行彷彿淬了毒的文字,她那張萬年冰封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一種近乎猙獰的、混雜著無盡悲哀與森然殺意的神情。
她曾親眼見證宇軒那種對真理不顧一切的執著,也曾親身經歷帝國統治下那令人窒息的冰冷,以及健太此刻正在承受的、地獄般的痛苦。這一切,如同無數面稜鏡,將她所信奉的世界,折射得支離破碎,荒誕不堪。
對帝國的忠誠?在健太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前,這個詞變得如此空洞、如此可笑。
她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飛快地敲擊著,動作依舊冷靜、精準,但其背後所驅動的意志,卻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質變。
她不再是帝國最鋒利的「刃」,從這一刻起,她將成為刺向帝國心臟的「針」。
她向上級提交了一份無懈可擊的行動計劃,聲稱根據線報,雷宇軒極有可能潛逃至華南地區,尋求當地殘餘反抗勢力的庇護。她申請動用大量資源,製造出一個追捕主力正大規模南下的假象,成功地將中村將軍的視線,引向了錯誤的遠方。
而在這巨大的煙幕彈掩護之下,她悄然開啟了一個由她親手編寫的、獨立於旭日部主系統之外的秘密追蹤程序。她不再追蹤傳統的情報線索,而是將目標鎖定在一種更為虛無縹緲、卻更為真實的痕跡之上——那日,在研究所地下爆發出的、殘留在空間中的、微弱至極的維度能量殘餘。
她的追捕,從此刻起,不再是為了帝國,而是為了她自己的私情。她要找到雷宇軒,不是為了將他逮捕或格殺,而是要從他身上,得到那個關於「異世界」的全部真相。她要用這個真相,作為與中村將軍,乃至整個帝國博弈的終極籌碼,去換取健太的自由。
這是一場豪賭,賭上了她的生命、榮譽,以及她對那個男人無望的愛。
與此同時,在西貢那個與世隔絕的離島,「月兔」實驗室內,雷宇軒正進行著一場與時間的亡命賽跑。
這座地下堡壘,成了他唯一的庇護所。這裡雖然破舊,卻彷彿處處都殘留著他父母的氣息——空氣中那淡淡的、屬於舊紙張與冰冷儀器的味道;牆壁上那些龍飛鳳舞、充滿了天才般狂想的演算公式;主控台旁那杯早已乾涸的、不知是父親還是母親留下的咖啡漬。這一切,都像是一場跨越了生死的漫長對話,讓他感覺到自己從未如此接近父母的靈魂。
他夜以繼日地修復和重組那台殘破的「跨維度信標」。他像一個瘋狂的藝術家,將從老何那裡得來的各種珍稀零件,與實驗室內原有的設備進行著精密的嫁接與重組。他靠著劣質的罐頭咖啡與乾硬的麵包維持生命,驅動他的,是心中那團由悲痛、憤怒與使命感交織而成的、熊熊燃燒的復仇之火。
然而,他很快便碰到了一堵無法逾越的高牆。
信標的藍圖中,最核心的幾個能量共振參數,被一道極為複雜的、融合了高深物理學與尖端密碼學的程序加密了。那不是他父母的手筆,字裡行間,透露出另一種更為深邃、更為古老的智慧,彷彿來自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思維體系。
一連數日,他廢寢忘食,用盡了畢生所學,設計出無數套破解算法,卻都無一例外地宣告失敗。每一次的嘗試,都像是將靈魂投擲進一個無窮無盡的數字迷宮,最終被撞得頭破血流,無功而返。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開始一點點地侵蝕著他的意志。他知道,旭日部的天羅地網正在一寸寸地收緊,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就在一個他精神與肉體都瀕臨崩潰的凌晨,他疲憊地癱倒在椅子上,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凌亂不堪的工作台。他的視線,偶然落在了那本被他隨手放在一旁的、散發著神秘氣息的《天響錄》之上。
一直以來,他都將這本古籍視為一本充滿了東方神秘主義色彩的預言之書,一種形而上的、難以用科學解釋的指引。
但在此刻,一道石破天驚的閃電,猛地劃破了他混沌的腦海。
他猛地坐直身體,抓起那卷古老的和紙,將其在巨大的工作台上完全展開。然後,他顫抖著拿過父母留下的、那張寫滿了核心加密程序的設計圖,將兩者並排放在一起。
當他的目光,在那看似毫不相干的、神秘的東方星宿圖、佛教曼陀羅圖案,與那冰冷、嚴謹的西方維度物理學公式之間來回跳躍時,一個前所未有的、顛覆了他整個認知體系的瘋狂念頭,在他的腦海中轟然成形!
他將一張半透明的繪圖紙覆蓋在《天響錄》的一幅複雜曼陀羅圖案上,用工程筆將其精確地描摹下來。然後,他將這張繪圖紙,緩緩地覆蓋在了信標藍圖那段無法破解的能量共振圖譜之上。
奇蹟,發生了。
那看似繁複無序的曼陀羅線條,竟與那段加密的能量圖譜,以一種超乎想像的、堪稱完美的姿態,嚴絲合縫地重疊在了一起!那些古老的梵文符號,精準地落在了圖譜上每一個關鍵的能量節點之上!
宇軒感覺自己的呼吸幾乎要停止了。他瘋狂地翻閱著《天響錄》,將書中那些晦澀的詩偈、卦象,與父母筆記中那些關於量子糾纏、多維時空、弦理論的尖端物理學概念,逐一進行著匪夷所思的對比。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不正是宇宙大爆炸的奇點理論嗎?」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這分明就是多重宇宙、平行現實的哲學闡述!」 「『諸天共鳴,響徹虛空。』——這……這描述的,正是跨維度信標所要實現的、量子共振的終極狀態!」
這一刻,宇軒終於恍然大悟。
《天響錄》!它根本就不是一本預言書!
它是一部用東方哲學、古代符號學和神秘主義的語言寫成的、關於尖端維度物理學的「操作說明書」!
他的父母,不,還有他的恩師平井博士,早已洞悉了這個秘密。他們並非在兩種截然不同的體系中掙扎,而是在用一種更為宏大、更為圓融的智慧,試圖將這兩種來自不同文明的、關於宇宙終極真理的描述,重新統一起來!
茅塞頓開的宇軒,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奪目的光芒。他感到自己從未如此接近真理,也從未如此接近父母那偉大的靈魂。他壓抑住內心的狂喜與激動,以一種朝聖般的虔誠,開始利用這把來自古代的鑰匙,逐一解開那些由現代科學設下的、最複雜的枷鎖。
信標的核心,正在他的手中,一點一點地,展露出它真實而猙獰的面貌。
而在數十公里之外的地下情報中心裡,藤原凜的追蹤,也終於迎來了決定性的時刻。
她的屏幕上,代表著香港全境的三維地圖,被無數個代表著失敗嘗試的紅色叉號所覆蓋。她不眠不休,憑藉著超乎常人的耐性與直覺,以及旭日部最頂尖的運算資源,將那次事件中收集到的、如同汪洋大海般龐雜的空間能量數據,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過濾與解析。
終於,在數據的最深處,在被無數雜波所淹沒的背景噪音之下,一個微弱得如同星辰將熄的、幽藍色的能量殘餘信號,被她的程序成功地捕捉、鎖定。
信號的源頭,清晰地指向一個地點。
那不是繁華的都市,也不是任何已知的軍事禁區,而是一個位於西貢外海的、在帝國官方地圖上甚至沒有被標註名稱的、孤懸海外的小島。
凜的瞳孔猛地收縮。她看著屏幕上那個閃爍的、幽藍色的光點,她那張冰封了許久的臉上,終於,再次浮現出一絲複雜難辨的情緒。
那既是獵手發現獵物時的興奮,也是一個女人,在絕望的黑暗中,終於看到一縷微光的、顫抖的希望。
「健太……」她對著冰冷的空氣,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聲呢喃。
「等我。我會把真相……連同你的自由,一起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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