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墨在南陽城西的街巷中轉悠了三天,幾乎跑斷了腿,心頭的焦慮像野草般瘋長。城裡最多的活計,無非是碼頭的搬運工、街邊的雜役、或是店鋪裡的夥計。這些都是賣命的苦力,薪水微薄得可憐,勉強糊口,卻根本不足以支撐他們每月的房租和日常開銷。更重要的是,他絕不允許婉兒為了生計而拋頭露面,她的容貌在亂世之中,無疑是個巨大的隱患。
就在他感到有些焦頭爛額時,巷口傳來一陣嘈雜。幾個衣衫襤褸的漢人苦力,正用草蓆裹著一具屍體,吃力地往外抬。屍體散發著一股異味,圍觀的百姓紛紛掩鼻避讓,臉上寫滿了恐懼。
「又是『瘟病』!」有人低聲咒罵。
「城東那邊也鬧得厲害,聽說每天都有人抬出來。」另一個人接話。
李墨心頭一凜。他立刻想到老郎中傳授的防疫知識。他上前幾步,隔著人群朝那屍體瞥了一眼。屍體膚色發青,口鼻有血污,結合周圍人的反應,他心中已有幾分把握,這確實是疫病的徵兆。
他深吸一口氣,知道這是風險,卻也可能是他急需的機會。他想起老郎中強調過,在亂世,對這些「怪病」束手無策者眾,而懂其門道的人卻少之又少。
他不再猶豫,直接繞過人群,循著屍體運送的軌跡,來到城中一處由氐人軍營臨時劃出的隔離點。那裡有幾個氐人士兵在看守,他們面色不善,趾高氣揚地驅趕著圍觀者,確保沒有人靠近。周圍彌漫著消毒用的硫磺味和腐敗的氣息,令人作嘔。裡面傳來病患絕望的呻吟,而處理屍體、清理排泄物的,則是被徵用來的大批漢人壯丁或奴隸,他們臉色發白,動作麻木,顯然是在承受巨大的壓力和恐懼。
李墨站在外圍觀察了一會兒。他看到這些被徵用的漢人壯丁雖然人數不少,但他們只是被動地執行命令,粗暴地將屍體焚燒或掩埋,並沒有任何有效的防護措施,也缺乏系統的潔淨流程。氐人士兵只是隔著一定距離監督,並不願親自靠近。
他咬了咬牙,走到距離最近的一個氐人士兵面前。
「軍爺,小人略懂些防疫之術,或許能為諸位排憂解難。」李墨沉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
氐人士兵一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見他穿著普通,又沒有兵器,眼中閃過一絲輕蔑。「胡說八道!一個漢人也敢在此信口雌黃!」其中一個士兵不耐煩地喝道。
「軍爺勿惱。」李墨不為所動,從懷中掏出幾張老郎中給的草藥圖樣和寫著簡單防疫之法的紙條,那是他連日來背熟的。「小人曾在鄉野醫者處學得些粗淺醫術,知道這些『瘟病』若不及時處置,恐會蔓延全城,到時候便是一發不可收拾。看這病症,應當是濕熱夾穢、外感風邪所致。若能以清熱解毒之草藥燻蒸,再配合隔離、潔淨之法,或許能有效控制。」
他雖然說得客氣,但話語中透露出的專業與條理,卻讓那幾個原本輕視的士兵面面相覷。在疫病面前,他們這些只會用蠻力的武夫也感到束手無策,而眼前這個漢人,說得頭頭是道,似乎真有幾分門道。
一個氐人小頭目模樣的軍官走了過來,他顯然已被這幾日的疫病搞得焦頭爛額。他眼神銳利地盯著李墨,問道:「你說的都是什麼?若敢胡言亂語,小心你的腦袋!」但他沒有像其他士兵那樣直接呵斥,因為他知道這些瘟疫確實讓他們的首領很頭疼。
李墨看準機會,上前一步,將紙條遞給他:「軍爺,小人願入內一試,若無效,李某甘願受罰,任憑處置。若能有效,也算是為城中百姓解除了病患。這法子,軍爺可以去尋城中略懂醫理的人問問,是否可行。」
或許是病患日益增多,氐人內部也焦頭爛額,急需任何可能的解決方案。小頭目猶豫了一下,最終被李墨的鎮定和那些不明覺厲的「醫術詞彙」說動。他想,反正死馬當活馬醫,讓這個漢人去試試也無妨。
「好!若你敢耍花樣,我便將你亂刀砍死!」小頭目惡狠狠地威脅道,但語氣中已帶著一絲默許。他轉頭對身旁一個漢人壯丁示意:「你,帶他進去登記!看他能耍什麼花樣!登記後明早來這裡報到!」
回到租住的小院,婉兒見李墨這麼早就回來,有些驚訝。當李墨將自己找到工,且薪酬豐厚的好消息告訴她時,婉兒的臉上卻浮現出喜憂參半的神色。
「墨郎,你說的這份工……」婉兒輕聲開口,語氣中難掩憂慮。
「你的上司是氐人,他們會不會對你不好?」婉兒親眼見過氐人的粗暴與傲慢,對他們深懷恐懼與厭惡。她擔心李墨獨自一人在那些仇敵手下做事,會遭受欺辱,甚至性命之憂。
接著,她又緊蹙眉頭,細思量著那份工作的內容:「還有,那可是處理瘟疫……這種活兒太危險,萬一你……」婉兒沒再說下去,但眼中滿是深切的擔憂。她知道亂世中的瘟疫有多麼可怕,那是比刀劍更難防禦的無形殺手,她害怕李墨會因此染病。
「墨郎,我……」婉兒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說道:「我雖不善武藝,但也懂得一些算數和寫字。若你實在尋不到合適的活計,我可以去劉掌櫃那邊幫忙雜活的。哪怕只是幫忙記記帳、算算米糧,總能掙些錢,也能讓你少些擔憂。」她不想成為李墨的負擔,更想為兩人的生計分擔壓力。
李墨看著婉兒眼中的關切與擔憂,心頭一暖。他知道她的顧慮都情有可原,但他已下定決心。他輕輕握住婉兒的手,安撫道:「婉兒,別擔心。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但這瘟疫之事,我不是全無所知。老郎中教我的那些法子,我都記在心裡,會小心行事,盡力保護自己。」
他眼神堅定地望向婉兒:「至於氐人,我自有應對之策。這份工雖有風險,但薪酬確實豐厚。咱們的盤纏已所剩無幾,這也是眼下最快能解燃眉之急的法子。先讓為夫去試試看,若真有什麼不妥,墨絕不會逞強,屆時再請婉兒幫忙不遲。」
他知道婉兒的擔憂並非杞人憂天,但眼下他們確實需要這份收入來維持生活。而且,他心底深處,也有一股隱秘的使命感在作祟。面對瘟疫,他不能視而不見,他想證明自己除了是個軍人,也能在另一個戰場上有所作為。
婉兒看著李墨堅定的眼神,知道他已下定決心,便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她的心頭雖然仍有不安,但對李墨的信任,讓她願意支持他的決定。
次日,李墨便按照約定前往了城中臨時劃出的隔離點。他原以為會受到刁難,卻沒想到,那些氐人士兵一看到他,反而像是看到了救星。
為首的小頭目,一臉的焦躁與恐懼,顯然疫病的蔓延已讓他寢食難安。他哪裡還有昨日的傲慢,一見李墨,便急不可耐地揮手:「你來了正好!那些該死的『瘟病』,連神明都無法阻止!你不是說懂什麼防疫之術嗎?這裡的一切,都由你來負責!若是不能制止,仔細你的腦袋!」
他將幾個早已嚇破膽的漢人壯丁和奴隸指給李墨,扔下一句「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他們去做」後,便遠遠地退開,甚至不願多靠近一步。顯然,氐人只想當個甩手掌櫃,他們對瘟疫的恐懼,甚至超越了對權力的掌控欲。 他們只顧著看管,卻根本不願親自涉足這片死亡之地。
李墨踏入那片被劃為隔離區的城西雜院時,空氣中那股混雜著腐敗、排泄物與絕望的惡臭,饒是他這個在屍山血海裡打過滾的軍人,都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眼前,是真正的煉獄。
病患的呻吟與家屬的哭嚎此起彼伏。活著的人與死去的人,僅隔著一層薄薄的草蓆,躺在泥濘的地上。幾個被徵用來的漢人壯丁,臉色煞白,正徒勞地將一具具屍體往外拖,動作間充滿了恐懼,彷彿觸碰的不是屍體,而是索命的瘟神。
李墨的眼神,在踏入此地的瞬間,便已變得冰冷而銳利。他看到的不是病,而是混亂。在他眼中,致命的不是瘟疫,而是失去秩序。
他沒有絲毫猶豫,大步走到院子中央,撿起一截燒剩的木炭,在泥地上,狠狠地劃下了一道粗重的直線。
「所有人,聽著!」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軍人威嚴,瞬間壓住了部分的哭嚎聲,「從這條線往裡,是『污染區』!往外,是『清潔區』!活人與死人分開!病重的與病輕的分開!誰敢再混雜一處,軍法從事!」
他指向幾個正要將一桶穢物隨手潑灑的壯丁,厲聲喝道:「挖坑!離水源百步之外,給我挖個十尺深的坑!所有排泄、嘔吐之物,全部倒入,再用石灰掩埋!」
接著,他又指向牆角那些堆積如山的、沾滿了污物的病患衣物:「這些,還有那些屍體,全部,給我燒了!立刻!馬上!」
他的命令,簡潔、粗暴,卻又異常清晰。那些早已被恐懼嚇得六神無主的壯丁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雖然依舊害怕,卻開始下意識地,按照他的指令行動起來。
李墨走到一個正準備用髒手抓起乾糧的壯丁面前,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餅,扔在地上。在對方錯愕的眼神中,李墨指了指不遠處一口水井,冷冷道:「用清水和醋,洗乾淨你的手。想活命,就照我說的做。」他親自拿起一塊麻布,浸透醋水,緊緊蒙住了自己的口鼻,對其他人喝道:「所有人都照做!這是命令!」
做完這一切,他徑直走向隔離區外圍,那些遠遠觀望、滿臉嫌惡的氐人士兵面前。
為首的小頭目剛要呵斥,卻被李墨那雙不帶一絲情感的眼睛,盯得心頭一寒。
「想要他們為你賣命,就得讓他們吃飽。」李墨的聲音平靜無波,「每日兩餐熱粥,足量的清水,還有,讓他們輪流歇息。這些人若是倒下了,下一個,就輪到你們,親自進來抬屍體。」
接下來的數日,這片死亡之地,開始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哭嚎聲漸漸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挖掘深坑的號子聲與焚燒屍體的烈火噼啪聲。空氣中,腐敗的惡臭,逐漸被刺鼻的石灰味與草藥燻蒸的煙氣所取代。那些漢人壯丁,雖然依舊疲憊,但眼神中卻不再是純然的絕望,他們開始懂得如何保護自己,行動也變得井然有序。
隔離點不再是一片混亂的煉獄,而像一座運轉起來的、冷酷而高效的軍營。新的病患數量顯著下降,死亡的陰影似乎也開始消散。
那些氐人士兵們雖然不懂其中門道,但眼前的實效卻讓他們對這個漢人教頭的態度大為轉變。他們看著那個每日親自踏入「污染區」,指揮若定的身影,眼神從最初的輕蔑,漸漸變成了幾分難以置信的……敬畏。
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Na9Nv2rIK
就在此時,李墨知道是時候運用自己唯一的籌碼了。他選擇了一個疫病得到最有效控制的上午,主動找到了那個氐人小頭目。
「軍爺,小人今日前來,是想向您辭行。」李墨拱手,語氣平靜而堅定。
小頭目聞言,臉色驟變,他以為自己聽錯了。「辭行?你說什麼胡話!誰准你辭行了?」他立刻警惕起來,瘟疫的威脅雖被遏制,但尚未完全解除,李墨這個「疫病剋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李墨不慌不忙,解釋道:「軍爺,小人能力微薄,能為南陽城盡一份力,已是榮幸。只是……近日有城中豪族聽聞小人略懂些武藝,願高價聘請小人前往擔任護衛。那邊開出的薪酬,足足比這裡高出許多。小人夫婦二人,畢竟也要餬口,實是難以推辭。」他撒了個看似合理的小謊,卻正中氐人的軟肋——他們既不願多出錢,又怕瘟疫再起。
小頭目一聽,臉色更是難看。他當然不希望這個漢人就這麼走了。瘟疫這玩意兒實在詭異,萬一李墨走了,疫情又捲土重來,那他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而且,要再找一個懂這些「玄乎」防疫之術的人,談何容易?
「胡說八道!你一個漢人,能有什麼人敢高價聘請!」小頭目嘴硬,但語氣中已帶上了幾分色厲內荏。「你莫不是想耍花樣?我告訴你,若你敢走,我讓你夫妻二人都走不出南陽城!」他威脅道,卻沒意識到自己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慌張。
李墨只是平靜地看著他,不語。
小頭目見威脅無效,最終還是沒辦法,權衡利弊後,一咬牙,狠下心來:「罷了!你這漢人,算你狠!你說那邊給你多少?我給你加一倍! 不許再提什麼辭行!聽明白沒有?」他惡狠狠地瞪著李墨,彷彿在說「這是恩賜」。
李墨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但臉上卻擺出一副「勉為其難」的神情。他遲疑了片刻,才不情不願地拱手道:「既然軍爺如此盛情,小人……便只好卻之不恭了。多謝軍爺抬愛,小人定會盡心盡力。」
就這樣,李墨憑藉著自己不可替代的專業能力,為自己爭取到了更優厚的待遇。婉兒得知後,雖然對李墨的做法感到心驚,但也為他們夫婦能有更好的生活條件而感到欣慰。
隨著瘟疫得到穩固控制,李墨在氐人那裡的話語權也隨之提升。他不再滿足於僅僅在隔離點內處理病患,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整個南陽城。他深知,要徹底杜絕疫病,必須從根源抓起,改善整個城市的衛生狀況。
在氐人「全權負責」的默許下,李墨開始大膽推行一系列在當時看來匪夷所思的衛生措施。而這些措施,最先感受到的,便是南陽城西雜院裡的百姓們。
「真是見了鬼了!」在巷口開了個小餛飩攤的趙老三,對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開水,吹鬍子瞪眼地抱怨,「那個新來的李教頭,也不知是哪路神仙,管天管地,現在連咱們拉屎喝水都要管!」
他身邊一個正在和麵的夥計也附和道:「可不是嘛!非讓咱們把井水打上來燒開了才能用,說什麼能殺掉水裡的『邪祟』。這柴火不要錢啊?還不准咱們把泔水直接潑街上,非要倒到街口那個新挖的大坑裡,每天還有人來撒石灰,那味兒,嗆死個人!」
趙老三一拍大腿,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還有那茅廁!以前在後院牆根底下方便,多省事!現在非要咱們走半條街,去那個什麼『公廁』!說是乾淨,我看就是折騰人!」
起初,整個南陽城西的百姓,都對李墨的「新政」怨聲載道。他們習慣了隨地傾倒的污穢,習慣了飲用清涼的井水,也習慣了街角那熟悉的、混雜著人畜糞便與腐爛菜葉的氣味。李墨的改革,對他們而言,是徹頭徹尾的麻煩。
然而,半個月後,風向,卻悄然變了。
趙老三的餛飩攤對面,是賣肉餅的吳老二家。吳老二一家最是不信邪,依舊我行我素,用生井水和麵,泔水照潑不誤。結果,前幾日,他家的小孫子就上吐下瀉,折騰了兩天,人就沒了。接著,吳老二自己也病倒了,如今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肉餅攤子也關了門。
反觀趙老三這邊,他雖然嘴上罵罵咧咧,但懾於那些氐人士兵偶爾的巡視,還是不敢不照做。他每日把水燒得滾開,把攤子周圍掃得乾乾淨淨,連碗筷都要用開水燙過。一開始只是為了應付差事,可漸漸地,他發現,來他攤子上吃餛飩的人,越來越多了。
「老三,你這兒的水是燒開的,喝著心裡踏實!」街坊鄰居們端著碗,熱氣騰騰地說。
甚至連一些大戶人家的僕役,也寧願多走幾步路,來他這買餛飩帶回去。「我家夫人說了,城裡就你這家最乾淨,吃著放心。」
趙老三一邊忙得滿頭大汗,一邊偷偷數著錢匣子裡多出來的銅板,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他這才咂摸出味兒來:那個李教頭,好像……還真有兩下子。
這份改變,在城裡的每一個角落悄然發生。
那些被劃定出來的「公廁」,雖然麻煩,卻讓巷子裡那股揮之不去的惡臭消失了;那些被定時清理的垃圾堆,讓蒼蠅和蚊蟲少了許多;而那些關於「飯前洗手」的簡單圖畫,更是讓許多家有幼兒的母親,將信將疑地照做了起來。
結果是顯而易見的。城西每日被草蓆抬出去的屍首,從一開始的七八具,慢慢變成了三四具,再到後來,偶爾才有一兩具。那股籠罩在南陽城上空的死亡陰影,真的,在一點點地消散。
不只是疫病,連南陽城中的秩序都因此大幅改善。 過去街頭巷尾的污穢減少了,百姓的生活環境得到了提升。這不僅讓氐人對李墨的能力更加信服,也讓南陽城內的漢人百姓對他產生了由衷的敬佩與感激。李墨,這個來自華陰的逃難者,開始在這座仇敵統治的城池中,悄然建立起自己的聲望與影響力。
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bLw6KabU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