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蜀樹遺青
「荊沙,別來無恙吧。」鸚率先發言,漣漪還在擔憂鸚和香香會揭發她的謊話,但似乎,荊沙亦已心中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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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話少說,你們來這裡幹什麼?」荊沙冷冷說道,也不由得顧及香香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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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這裡做什麼,我們便在這裡做什麼。」鸚的說話也不動聽,正在二人瀕生衝突之時,香香急上前調解:「荊沙哥哥,姐姐的事我們大概也和一葉大師商討過了,事不宜遲,我們快讓姐姐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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漣漪的心內沒有底兒,荊沙﹑鸚和香香,還有那個一葉,他們要怎樣對付她?難道,荊沙一早發現她心底的秘密?在漣漪心慌無處傾訴之時,紅塵的聲音忽然而起:「他們已經發現我了,肯定容不下你,你還不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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漣漪的心跳得劇,她很想逃,可是眼前有荊沙和鸚守住,她怎可能敵得過二人聯手?半推半就,她被帶到了蜀山的金殿,滿牆的神像雖然殘舊不堪,但凌厲的雙眼似乎看穿了漣漪的所有,眾神在責備她,箭一般的眼神刺穿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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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沙,你為什麼要把我帶來這裡?」漣漪無力地跪在地上,就像犯錯的小貓,眼睛充滿著待援的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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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沙蹲下來,把視線放在漣漪一樣的水平:「在沙溪真人把我交托給師父時,曾著師父轉告我,說有朝一日,我要去尋找西方的太陽,當時我還不明白。他說,我們看到東方那個美麗的太陽,是虛假的。我要帶你找到新的太陽,才能讓你重新活著。」漣漪的拳頭被荊沙的掌心裹著,指間的溫暖好比朝陽,是天下間最好的鎮靜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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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感動,她好想永遠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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漣漪的思緒一下子混亂,事已至此,哪有挽救的餘地?她哭著說:「是我對不起所有,我逃避不了這命運,我會一力承受,我會認命。」擦一擦淚,她決定,這次絕不拖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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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沙的聲音很溫柔,更似隱藏著千言萬語,他輕撫漣漪的頭髮:「命中註定的不只是你,我也糾纏不清了。我要是逃避不了跟你相遇的命運,那我也認命。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是我們一起面對,你忘記了嗎?」荊沙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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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堂之上,一位步履躝跚的老人在後堂走出,眾人不敢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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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雖然可惡,但也佈滿鮮花漿果。命途可能黑暗,卻又處處希望陽光。」老人髮如銀雪,走路也有點遲鈍,卻是一臉慈祥:「美好的事物都有終結的一天,才讓人倍倍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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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指著窗外,蔚藍的晴空不浮著一點雲朵。在橘紅的太陽對岸,是不願滑下的月影。「西方的太陽就在那兒,一直被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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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抬首,日與月,同掛在此刻的天空上。老人到底意指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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鸚走近窗前,說:「相傳世初始時天上有十八個太陽,被后羿一個一個射下,只餘下一個,因為天空上有一個太陽就夠了。難道,天上還容得下兩個太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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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個人的身體能容得著兩個靈魂嗎?」老人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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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呵呵的繼續說曰,神態自若:「太陽要是升起,月光就當落下。明月高照,亦是豔陽作息之時。日月有序,大地生生不息,此乃三歲稚童領悟的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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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未明白老人的意思,漣漪低問:「那麼如果……日月間,其中一個不願跟隨既定的軌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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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微微笑著回道:「要是黑夜和白日,其中一個亂了秩序,陰陽定必失衡。自古有自然之道,日夜從不差錯……」老人的話彷有弦外之音,引導眾人打從自己身上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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漣漪自然清楚明白,而荊沙回想浮菁島不分晝夜的醉人美景,心猶如被冷風一吹,寒慄得震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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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並沒有把話說完,教人對命運的揣測就只停留在這麼一點。他緩緩把荊沙二人扶起,細看荊沙的臉:「都這麼多年了,你已成人,魁梧健壯,好有你爹的影子。」老人梳撥長長的白鬍,慈祥的氣色讓漣漪心內穩住了些:「可惜師兄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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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沙的心突然從冥想中回神,驟覺失禮,鞠躬說道:「荊沙不孝,沙溪真人待我恩重如山,荊沙多年在外,未有為沙溪真人上一柱香,實在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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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搖搖手,笑著說:「也罷也罷,未遇的只是未到時候,時候到了自會相逢。心中有疑問,也只是未到時候得到答案吧。」老人呵呵大笑,慈祥得像畫作的神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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鸚見一葉真人和荊沙笑笑說說,心裡有點趕急:「真人,既然荊沙和漣漪都到了,把漣漪心魔驅趕的方法,就請你告訴我們吧。」鸚謙敬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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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深呼吸一口氣,問漣漪道:「漣漪,你可有另一個名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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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紅塵。」漣漪咬緊牙關不再掩飾,眾人也沒絲毫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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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笑著說:「紅塵是寄居你內心的一位住客,她在你體內等待五千年才甦醒。上天沒給紅塵一個軀體,是以她必須為自己爭取,這就是因果。她本無錯的,只是天空不可容納兩個太陽,大家都容不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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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輩,那我們可以怎樣做?」荊沙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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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問答曰:「那就找一個能把她容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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鸚聽了滿不同意:「紅塵既由恨而生,勾結烏格羅,世上根本沒有能容得下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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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沒有直接回答鸚的問題,反對漣漪曰:「漣漪,你跟紅塵相處的日子最久,此事就由你決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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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不能沒有黑暗,也不能沒有光明。」漣漪喃喃自語,沉思片刻,終於說道:「我不想扼殺她。她跟當初前來白湖的大漢一樣,為了某些生活被迫走上歪路,這不是她能夠選擇的。她和那些大漢才是命運最大的受害者,命運沒為她寫下一條生路,我若毀她,跟把人迫上絕路的魔鬼又有什麼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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鸚聽後更不舒服,加重語氣說道:「漣漪,我明白你是不願意趕盡殺絕。可是一時的心軟,不能保證將來她不會加害於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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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也插口加說:「對啊,姐姐,即使你放過她,烏格羅也絕不放過她。難道你就讓她再墮魔鬼的孽障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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漣漪相當理解二人的說話,曾幾何時,她也想把黑暗吞噬,留下永恆的光明,可這不是平衡。有日光的地方,必然有月亮。這永恆的循環,才是月娘真正的心願。天地失衡,起點在於東流宮的那個男人。其餘的受害者,每一位都值得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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漣漪堅決心志,說道:「鸚﹑香香,我想清楚了。五千年的緣份,我一直獨佔這軀體,紅塵一定對我恨之入骨,所以我必須救活她一次。我要對付的是烏格羅,不是紅塵。要是這次我真的決定錯了,我也會肩承這一切,為我的判斷付出代價。既然命中註定我能實踐月娘的弘願,那多救一個受害的靈魂,便是我不可逃避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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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只有荊沙不離不棄的支持漣漪:「無論你的決定為何,我必緊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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鸚無法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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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不有人知道,漣漪在他的心目中,是怎樣的一個地位。是朋友,是知己,是在芸芸大地上另一生於自然的靈魂?抑或,只是他靠藉完成救世大計的伙伴?在連連的衝突之下,鸚的心意在守護著他深深相信的﹑深深著緊的一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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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曾幾何時需要他的意見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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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見紛紜的辯論終有所定案,便繼續說道:「漣漪,前往西方找一個無心的人,那就是你要尋找的西方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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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聽得耳朵硬了,心想:「無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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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眼睛閉上,緩緩說道:「人天生擁有一心,心是生命之源,載著人的七情六慾和生前憶記,死後,這顆心便不再跳動,隨人的靈魂到了地下。萬般帶不走,只有這記憶能伴他們步向輪迴。是以在黃泉之路,誰都不願放棄他的那顆心。直到他們肯把前世的心棄了,凡間的身體便會腐化,人的一生才正式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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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年紀畢竟大了,輕咳一下。香香乖巧地上前扶老人坐下,老人喘喘氣接著說:「只有徘徊地下鬼界的無心之人,才能心甘情願把身體交給紅塵。紅塵有了自己的生命,便不覺得是上天虧欠她,也不執著與漣漪相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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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們該如何進入地下鬼界?」荊沙急問。他雖能為漣漪視死如歸,但也不能打贏不了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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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微微一笑,合上雙眼,沒有答話。良久不動,荊沙覺得奇怪,輕輕觸摸老人的身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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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葉真人圓寂了,這一切似乎發生在意料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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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葉真人以百年修為化身成路,遺軀之上,打開了一道黑暗的光門。那彷彿能把一切都吞噬的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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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通往鬼界之路。」鸚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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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道門將引領漣漪走進地下的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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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沙望著漣漪的身影。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他便知道她是他永遠高攀不了的夢。只是他忘不了那份承諾,廝守終生的真摰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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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沙,你能原諒我嗎?」漣漪輕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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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沒想過要怪你。」荊沙堅定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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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沙堅決與漣漪攜手前往鬼界,尋找無心之軀。鸚已無力阻止,欲求同行,卻被漣漪一口拒絕。「就拜託你和香香守護一葉真人的遺體。」漣漪婉約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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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沒有人知道二人有否回首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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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葉真人而言,這是他一直期待的一天。一直一直苟延殘喘,蜀山最後一名弟子,就此為救世大計打開序幕。他的師兄沙溪真人曾對他說過,有一天,他要為救世的人打開生死之門,這就是蜀山存在的價值。所以在他遇到這一天之前,他必須留在蜀山活著,等十年﹑二十年,都必須守候下去。多少次,他深怕自己的身體撐不下去了,辜負了蜀山,辜負了天下。在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口氣,他想著:「師兄,你說的那天終於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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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輕輕的吹,帶走樹上最後一片葉子。葉子掉進泥土,化成養份,滋養大地的生命,成就更多更高的樹木。自然就是這樣,生生不息,循環不斷。東方的朝陽,在西方落下,周而復始。西方也有太陽,只是黃昏的夕陽,瑰豔中渲染著短暫的淒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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