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巡迴》 - 蕭羽宸

　　在從樓上跳下來之後，林敬陽會再回到他跳下來的地方，也就是站在校舍頂樓水泥護欄上，頂著一顆讓花壇邊角撞出腦塊的頭，不停喃喃自語著「對不起……對不起……」的話。

　　自殺的人，會在每天同一時刻重複他自殺那瞬間的痛苦，之後會有段類似休眠的時間，以這種失魂落魄的模樣，一直持續到早上。

　　而我呢，就是以著零碎的魂體在校園內徘徊。要說為什麼我會在花壇這裡抬頭望著校舍頂樓的林敬陽，就只是因為，我的頭顱讓他埋在這塊花圃裡，至今沒人發現。

　　他是自殺，無法升天不能成佛，而我，怨戾之氣太重，同樣無法離開這裡。

　　說我恨他嗎？我恨啊。

　　在我身體裡迴響的鋸骨聲、肢體分離的劇烈疼痛，和爸媽叫喚我名字的哭泣聲，日日夜夜折磨著我的靈魂，為何在生前遭遇莫名奇妙的殘忍對待，在死後依然不得安寧？

　　有人說，只要我肯放下，就能令這些苦難折磨消失，往生極樂。

　　但試問，有誰面臨這些不講道理的痛苦折磨後能一笑置之？尤其我父母呼喚我的聲音，聲聲擰著我的心，令我聽著每每落淚？

　　對父母而言，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偏偏是連屍骨也遍尋不得……

　　所以我怨，所以我恨，所以我上不了天堂下不了地獄，我去不了西方極樂我也無法重入輪迴，在這裡無止盡的徘徊。

　　就算在殺死我的那群人一個個自世上消失後，我還是離不開這間學校。

　　已經是第幾年了？

　　校舍輪棟翻新過一遍，我們以前常玩的設備拆了改成網球場，每個樓梯間都安裝上監視器後……

　　本來我每天一見到林敬陽都要先把他拆成碎塊的，漸漸的，我也懶得那麼做了，反正那也是隻鬼，不管我怎麼弄壞弄碎他的魂體，放學鐘聲一響，他就會回復原狀，去上演每日一回的自殺。自殺的業報，不是我能干涉得了。

　　跟爸媽呼喚我的聲音越來越小有關吧……過了這些年，他們老了，慢慢忘了我了，幸好在我之後還有兩個弟弟可以陪伴他們終老。能讓我稍微冷靜下來，就只是因為折磨我的東西少了一樣。

　　而在我冷靜下來後，我才慢慢回顧起自身的事情……話說，當初為什麼我會被盯上？

　　那群人，每一個我都在夜裡去見過，而他們，異口同聲的說，是林敬陽帶的頭，就是因為他帶的頭，所以他才會自殺。

　　我不記得除了座位跟他靠近外，我跟他還能有什麼別的關聯？

　　直到我放棄切碎他的那一日，他對我說，他喜歡我什麼的……

　　很傻眼對吧？

　　如果喜歡我，為什麼要傷害我？如果喜歡我，為什麼要對我見死不救？如果喜歡我，為什麼不讓我爸媽來找我？

　　直到現在，我依然只是孤魂野鬼，無人祭拜啊！

　　所以我有段時間根本不想再見到他，白天我能躲就躲，但他就在埋我頭顱的地方跳下來，每一晚我還是得面對他！

　　聽過鬼纏人，有聽過鬼纏鬼的嗎？！

　　　　　＊　　　　　＊　　　　　＊　　　　　＊　　　　　＊

　　早晨，我踏進校長室……沒錯，校長室，在這間學校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然後沒意外的，林敬陽那笨蛋就會出現在我想去的地方。

　　「蕭羽宸！」依舊堆著一臉蠢笑：「早、早安啊！」

　　你就不會想一下正常學生一早來校長室幹嘛嗎？！

　　啊，反正他就只專心一意的纏著我，無論我到哪裡……

　　「林敬陽啊……」連生氣都懶得跟他發脾氣了：「早安。」

　　這單純的笨蛋，我不每天喊他一次名字，八成都要忘了自己叫什麼名。

　　太陽打東邊出來就在學校裡等我，明明是笨蛋卻好像都知道我會出現在哪裡似的；太陽一下山就擺著張死人臉站在頂樓（雖然真的是死了啦），除了道歉還是道歉，連我在他身邊都發現不到了……雖然很怨恨他，但那種表情……看得令我難受。

　　「你怎麼了？怎麼渾身是傷？誰欺負你，告訴我，我去替你教訓他！」

　　這傢伙看我一身纏著白紗布的樣子，義憤填膺……完全不記得他是怎麼打我的事了。

　　從樓上跳下來的時候把腦子撞沒了的關係，忘了怎麼欺負我、忘了怎麼看我被其他人活活肢解、忘了自己跳樓自殺的事，他什麼都忘了……

　　只記得從樓上跳下來時的懊悔了吧。

　　「……不用了，事情都已經過了。」雖然不是第一次這麼回答他，但我也懶得想什麼新台詞玩他。如果我能懂什麼幽默感，我就不會困死在這種地方了。

　　「那至少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你身上的傷，看起來很嚴重啊！」

　　「比起那個……你在校長室幹嘛？不回去上課嗎？」

　　曾經我試著讓他明白自己已經死了的現實，但是，過程解釋太麻煩，而且一到晚上他的記憶就會被撞掉，簡直白搭，後來我乾脆放著不管了。

　　就這麼短暫的一日……我會試著裝作我們都還活著的樣子……雖然我已經忘了原本我該是怎樣的學生。

　　「因為我有預感會在這裡見到你啊。」笨蛋這麼直白的回答：「上課什麼的不重要，我們直接蹺課吧！」

　　啊……雖然已經是鬼了不用上課也沒關係，不過這傢伙生前就已經常常蹺課去校舍頂樓偷抽菸。書包裡幾乎都藏漫畫、喜歡和朋友打街機也有收集遊戲卡的興趣……真是意外，我記得自己的事情不多，倒是記得他的事情不少。

　　「蹺課是無所謂，你特地在這裡等我幹嘛？」雖然答案我是知道的。

　　「這個嘛……」他東張西望了一下，像是覺得四周沒人，才放心地回視著我，雙手抓上我的肩膀：「因為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你。」

　　只有他才會覺得四下無人，在我眼中，校長正和兩名主任在他身後的辦公桌旁討論教師開會的時間表呢！

　　並不是所有鬼魂都能正常的看見活人，就像活人並不總是能看見鬼魂那樣，我們在同一空間卻是在不同次元，鬼魂也不見得能正常的看見彼此……我是例外，死者和活人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而我想，我對他而言真的是特別的存在，所以他看不見其他活人或鬼魂，他的眼中就只見得到我。

　　「你是同性戀嗎？」這問句，簡直是反射性的回答，接著才是我稍微思考過而冒出來的問題：「你喜歡我哪裡？」

　　「身材比我嬌小，臉又很可愛？」

　　「外貌協會啊……」

　　我不厭其煩地問了好幾次這問題，但他的回答也是千篇一律，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麼，就算聽到不一樣的答案，能改變什麼嗎？

　　在這被世界和時間遺忘的角落裡……

　　「很遺憾，我對你沒有感覺。」

　　如果我回以接受或曖昧的回應，他會顯得很開心，但如果我拒絕他……

　　「沒關係，我早就知道了，你很正常……只有我不正常。」他雖然佯裝沒事自我安慰，但，那受傷的表情，會讓我覺得，我也受傷了……也許我本來就不擅長拒絕別人的好意。

　　所以，像自掘墳墓似的，我會說：「給你個時間，在放學之前，讓我喜歡上你，如果你辦不到，放學之後就放棄我吧。」

　　「真、真的嗎？」他的精神又來了，活像隻興奮的大狗：「我用什麼方法都可以？」

　　我點了點頭。

　　開給他的條件，說是自掘墳墓也不正確……

　　他會將我，攬入他寬闊的胸膛裡，遺憾的是我聽不到他的心跳聲，但這樣的接觸，相當舒適。他會在我抬頭望著他時，低頭親吻我的嘴唇，一手扣著我的頭，既像憐惜我又像不讓我逃開。雖然旁邊有人的關係讓我不太願意配合他，但想想也沒人看得到我們，所以到最後，我還是會張口，迎入他毫不客氣的舌頭。

　　他的感情，對我而言是種供奉，我會感到安心和滋潤，迴盪在魂魄裡的疼痛和鋸骨聲，在這交融的片刻裡得以緩解……

　　並非是喜歡或是愛，而是沒有選擇。

　　在接吻之後，我會在躲進他胸膛這短暫時間裡，吐出他剛剛給我的思念，把那織化為一縷白紗，重重纏上我的手臂，這能讓我被鋸開的部位稍微沒那麼疼痛。

　　換作別的鬼魂或活人都不行，只有林敬陽對我的感情才可以。

　　「離開校長室吧，約會選這種地方不太好。」

　　每天每天，接吻後就想打炮，雖然對他感到很冏，但我還是配合他，把這些事情當作例行公事，但我想找個沒什麼活人跟鬼魂的地方，而這學校的保健室很隱蔽又很乾淨，所以我喜歡去那裡……重點是有床，柔軟的床上做起來我的身體比較不容易散開。

　　曾經有一次在化學教室課桌上做，做到一半我的身體散了，把他嚇到倒陽，那一次就挺搞笑的。

　　他擺了張興奮的傻呆臉：「你、你說約會？」

　　「雖然不能離開學校……不過，如果這不算約會那要怎麼講？幽會？」

　　不知道是怎樣，他興奮的抱上我，用他硬起來的胯下帳篷頂著我的腹部，這讓我……嚇到了！

　　而且他一個迴身就把我壓上校長的辦公桌！對！穿透過那兩名主任！幸好他們沒發現！

　　「慢著！等等！你想幹嘛？！」

　　不要在三個男人環繞之下幹我啊！！！

　　「趁校長還沒來，我們來做點大人的事情吧。」淫邪地笑著，他舔了下嘴唇，像對自己的性技巧頗有自信：「這個很舒服，做過後你一定會喜歡我哦。羽宸你一定是處男，連跟女生也沒做過，對吧？」

　　「不要！」你看不到他們，但他們一直都在啊！

　　拒絕著，然後我想到了，他很怕弄痛我，所以我故意哀了一聲，揪緊了他的衣服，擰緊五官裝作他弄痛我了。

　　這招還蠻有效的，他立刻停下手，緊張地關心我：「對不起！很痛嗎？」

　　「沒……沒關係啦……」

　　「……真的不能告訴我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嗎？」

　　我沈默不語。

　　「……我帶你去保健室休息吧。」

　　太好了！計畫達成！

　　他輕輕抱起我，看他的表情，像是有點意外……

　　但是沒辦法，鬼魂沒有體重，而且你記得的是……

　　我單單一個頭顱的重量。

　　　　　＊　　　　　＊　　　　　＊　　　　　＊　　　　　＊

　　我曾想過，要是我避過那天的死劫，我和林敬陽會有怎樣的未來？

　　原本我該是有六十年陽壽的，我會平平順順地長大、畢業、出社會工作，我會在三十四歲的時候，和一名雖然長得普通但個性很溫柔樸實的女性結婚，我們會一起生下一個女孩，只有三個人的小家庭，平平靜靜地過日子，雖然不是很富有，但是是很普通的過日子，有時候吵吵鬧鬧，有時候開開心心……每年同一個日子給可愛的小女兒點上生日蛋糕的蠟燭，在手頭有點餘裕的時候全家一起去兒童遊樂園玩耍……

　　林敬陽，本該是能活到四十九歲的人，和一群狐朋狗黨高中畢業後，當起了某個人的下手，工作就是在黑白兩道之間的協調者，因為他的朋友黑白兩道都有，而他本身也蠻有想法和執行力的，被很多人信賴著。而他會在二十七歲的時候，遇到他畢生的摯愛，一個小他三歲的酒保青年，那才是他這一生的靈魂伴侶，而不是我。

　　身為鬼魂，我莫名奇妙的會收到一些資訊，像是我們本該被命運之神安排好的未來，當我開始想時，就流進了我的意識裡。知道那些不會被實現的未來，不能改變什麼，只是徒增哀嘆。

　　我們的未來，如此無關……我和他，本就是無緣的，卻因為死亡而牽扯在一起……

　　如今，只能在這猶如大洋孤島一般的小小世界裡，依偎著、牽繫著、糾纏著彼此……

　　他認真直視著我，重覆著一日又一日相同的告白與愛語，

　　而那對我而言，只是無從選擇的悲哀。

　　　　　＊　　　　　＊　　　　　＊　　　　　＊　　　　　＊

　　我沒有喜歡過誰的經驗，我的身體和精神都沒有過那樣的體驗，而我也沒做好那樣的準備，就被殺害了。

　　所以我……被他所觸碰時，所產生的反應，一定是他透過肌膚接觸，把他所經驗過的感受強加在我身上了。

　　「該死的……是哪個混蛋這麼狠，把你打成這樣？」解開我的制服上衣，在發現我軀幹上也纏著不少白紗布時，他咬牙切齒地。

　　想知道嗎？真的想知道嗎？那讓你悔得每夜墜樓的原因……

　　「別提了，你不是想做嗎？那就動手吧。」

　　每一日、每一日的，只要逮到機會就想對我出手。明明一樣的年紀，但在性成熟度上，他確實是要比我成熟許多，這樣子的他，的確是讓我有幾分嚮往。

　　他的吻和指尖在我腰際上的觸碰，讓我感到心焦，他對我的渴望，影響了我，讓我變得很想要他，而我很清楚我本不該有這種衝動的。

　　但，那又如何？

　　這笨蛋是以為自己還活著才有這種感覺。

　　話說我已經不是活人了別摳我的屁股啊！！！

　　他以為自己還是活人所以完全不能心電感應！！！

　　真是氣死我了這渾蛋！

　　用那種眼神盯著我、用嘴巴堵住我的嘴，太犯規了！

　　舒服到我不想反抗啊！

　　「啊……！」

　　我忍不住叫出聲，他進來了，用他的陰莖，深深地插進我的身體裡。

　　我顫抖，我的意識就像被風拂過的幽小燭火，鋸骨的聲音停止了，感覺不到疼痛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強烈的感情，就這樣直白用力地灌進我的魂體裡，他的意識全停留在我身上，他的眼裡只有我而已，他每次撞進來時我彷彿感到心臟被重擊……

　　這讓我有活著的感覺。

　　我的心臟因他而跳躍，我的胸腔因他而呼吸，我的喉嚨因他而嗚咽哀鳴……

　　儘管我不明白為什麼做過這麼多次了我還不能把持住自我而適應……

　　但，他是我的供奉，他止住了我的疼痛，他讓我暫時忘卻了仇恨與哀痛，所以我……抱緊了他，任他在我的身體裡進出，每一日每一日地，刻下只有我記得的……交歡的印記……

　　啊……不行了……

　　……意識要渙散了……

　　無法否認，魂體的交合真的很舒服……

　　他充滿了我的內在，我的意識被他所支配，我的魂體因他而顫抖……

　　活著的實感，令我落下了眼淚。

　　　　　＊　　　　　＊　　　　　＊　　　　　＊　　　　　＊

　　若要問我喜歡或是愛，我認為不是這麼高尚的理由。

　　但在我意識到他的眼裡只剩我、他的心裡只有我時，我是很困惑的。

　　今日勾魂使者帶著新的死者從我倆身旁經過，祂眼中的紅光，掃視了我一眼，像在說：『什麼時候準備好了，我會來帶你。』

　　曾經我想過，如果我哪一天能放下這些仇恨、能升天或重入輪迴了……他會變得怎樣？

　　日復一日，等待一個不會再出現的人，夜復一夜，回想起那份悔恨，從頂樓一躍而下？

　　好像有點可憐啊？

　　他擁著我的力度，充斥著滿滿的依戀……儘管我並非他命定的伴侶，但他的確是用他的一切，來擁抱我。

　　我恨，我怨，但我同樣捨不下他。所以不知何時起，我開始有了別的想法……

　　任他擁抱，將他的思念織成一縷又一縷的白紗，纏上我的身軀……我開始期待和他一同仰望明月的夜晚、並肩欣賞東方漸白的日出，我開始好奇，要是能切斷日復一日的業報，我們會有怎樣的明天？

　　被世界和光陰遺忘的我們，還能不能有未來？

　　今夜，再度和他一同踏上校舍頂樓，那聲「救我」如此揪心，

　　遺憾的是我破碎的軀體仍舊拉不回被業報扯下身子的你。

　　數十年如一日，今日的記憶，依舊只留在我這個魂體裡。

　　但就算只有我記得今日……昨日、前日、每一日……只有我記得這一切，那也不打緊……

　　明天，

　　明天我會去圖書館走走，然後，

　　明天放學前，試著讓我喜歡你，也許那會成為我拉起你的能力……

　　就算不約定也沒關係。

　　你會等我的，對吧？

　　林敬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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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羽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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