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月輪》 - 第4章觀者如堵

「你們說誰娘腔腔？」柳月輪對這幾個有眼無珠的殘疾人士甚為不悅，只是這趟不需她親自出手，晴嵐已洞悉先機，後發先至捲起一陣凜寒的冽風，把彪形大漢和矮子二人「咻」的一聲颳飛數丈之外，她卻一直原封不動，站立原地。

良久，方見哥兒倆踉蹌爬起，可未及站穩，便又軟癱倒下。二人被晴嵐刮起的冷風凍得臉色慘白，渾身瑟縮發抖，尤甚於置身遼東的嚴寒中，就連呼出來的鼻息也幾可結霜。

胖哥當場看得目瞪口呆，但他畢竟習慣仗勢凌人，即使輸人也決不要輸陣，猛然將半截上衣扯下，隨即抖動其半身贅肉，揚聲道：「臭小子，知道我是誰嗎？」

柳月輪和時雨互望一眼，實有點相顧無言的感受，卻仍非常厚道撇嘴閉氣，忍住不笑。

胖哥見她們不敢吭聲，膽子頓時壯大不少，縱聲大笑道：「吾乃吳興沈二爺門下，擁有『玉面小白豚』美名的龐小虎是也！知趣的把酤酒女交出來，爺可饒你不死！」

柳月輪聽見「吳興沈二爺」這號人物，忽然若有所思，愣怔片刻，不知道是否真的怕了此人。

自她出現在陸家酒肆開始，圍觀美人的群眾也越來越多，擠得現場一片人山人海，水洩不通，但當大伙兒聽到「吳興沈二爺」這個名號，敬畏之心驟起，瞬即作鳥獸散。

龐小虎以為群眾都怕了他，更是自鳴得意。

「哈哈，還夠膽跟我們沈二爺過不去嗎？」

「柳公子，我們不能再連累妳，」子夜縱然無可奈何，還是心懷感恩，嘗試再勸阻她，說道：「吳興沈氏的人，公子還是不要招惹為妙。是我貸了他們子錢，該由我自己一力承擔。」

龐小虎喋喋不休道：「臭小子，我勸你還是少管閒事為妙，但凡我們沈二爺看中的人，我龐小虎是要定了。要麼把欠下我們的子錢馬上本利歸還，要麼⋯⋯」

豈料「麼」字話音未落，柳月輪突然出現於龐小虎眼前，隨便一把抓起他的半邊衣襟，手一抬，輕易將胖豬兩腳離地高高拎起。

「要麼怎樣？難道本公子還會怕了你們這些劣幣黨、子錢幫的人？」

體形肥大的胖哥竟變得像孩童一樣全無招架之力，只覺自己一條小命忽然變得有如螻蟻命輕。然螻蟻尚有貪生之意，他在別無他法之下，只好作出絕地一擊的反撲了。

龐小虎醞釀好情緒，鼓起了畢生功力，陡然大聲喊道：「壯士饒命——」小白豚這簡直就是沒有明天的吶喊，呼叫聲竟能響徹整個西口市集。

柳月輪奇道：「剛剛不是還很神氣嗎？」

龐小虎眼神誠懇澄澈，謙遜地說道：「小子知錯了。公子你大人有大量，就饒了我吧。我家尚有老父老母、三頭黃狗、六隻小花貓等我供養，才會做出此等無恥下流之事。」

小白豚被嚇得不要不要的，竟連絕地求饒也使將出來。柳月輪聽了，不由得心軟意活，決定把他輕輕放下。

「公子海量，」龐小虎油光水滑，眼見勢色好轉，忙不迭再行個「一揖到地」的頂禮向她膜拜，「小子受教了。」

柳月輪覺得自己也有春風化雨的能耐，裙下又再收服一條迷途知返的小白豚，不禁發出會心微笑。

「小子，快起來吧，以後不得再欺負弱小，知道了嗎？」

龐小虎引身而起，匆匆離去，臨走前悻悻地回望了她一眼，心中罵道：「臭小子，膽敢偷我金子。總有一天，我定要親手殺死你，走著瞧吧！」

柳月輪望著這胖子迅捷的背影，不知何故，竟有少許失落，幽幽嘆息道：「小晴⋯⋯」

晴嵐應道：「姑娘？」

「這小子就這樣走了？」

晴嵐望著柳月輪有點不耐煩的說：「嗯啊，他走挺快的。」

她又問：「是了，那兩個小卒咋辦？」

晴嵐冷哼一聲，道：「死不了的，最多病個二旬吧。我已對他們手下留情。」

「時雨。」

「姑娘？」

「妳去幫他們驅除體內的寒勁吧。」

「姑娘，他們可是晴嵐親手打傷的啊！」

「這樣哦，那我去好吧。」

「嘻嘻，姑娘，我去便是了。」

⋯⋯

子夜感激涕零，忙向柳月輪盈盈下拜叩謝：「今天幸得公子仗義相助。大恩大德，子夜終生沒齒難忘。」

阿季眼淚盈眶，也跟著子夜下拜，「公子，今天幸虧有妳，請受小人一拜！」

半天過後，經過一番打掃收拾，陸家酒肆的酒簾得以再度高高綴於竿端之上。

到了日入時分，距離夕時打烊前一個時辰，曾經是酒肆最繁忙的時段。可這三年間世道變得越來越艱難，生意更是一落千丈，就連這個黃金時段也是冷冷清清、死氣沉沉的。

然而今天的陸家酒肆竟然罕有地賓朋滿座，門前更是人聲嘈雜，只見一大堆臭男人爭先恐後，趕緊要在黃昏前擠進店去，彷彿裡面有欽差放糧賑災似的。

難得一刻的升平，子夜和阿季已經很久沒有試過這樣忙著了，僅剩的存酒亦只能多摻點清水暫作應對。

正在店內喝酒的客人，儘管酒淡如水，卻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柳月輪也是其中一席座上客，這個女子處於觀者如堵的情況下仍能從容以對，盡顯一派悠然自得的偶像風範，只見她搖了搖酒盞，拿起來抿了一小口後，便滿心歡喜的笑道：「嗯嗯，好酒！」

醇酒芳香撲鼻，杯沉綠蟻，碧玉蜉蝣，正是子夜專為她一人預留的鎮店之寶：價值足足為三十金一壇的綠蟻酒。

晴嵐道：「姑娘好歹也是個閨女，妳這樣子拋頭露面不好吧？」

柳月輪只把散散垂在胸前的長馬尾捻成一條漂亮辮子，十分驕傲自滿地笑道：「小晴，妳看我都一身男裝打扮了，還可以怎樣？」

晴嵐心道：「妳該試試削髮為僧，再將自己從頭到腳裹在袈裟裡面，最好連尾巴也不要露出來，這才穩妥！」

時雨嘎嘎笑道：「招來的是帥哥也就算吧，怎麼還有這麼多小姑娘，衞公子？」

正如時雨所言，在場的客人還真有不少女子混在其中，有些竟然也是一身男裝打扮。

柳月輪一甩頭，把其引以自傲的高馬尾瀟洒地甩回背後。「我怎麼知道？自從跟衞叔寶一起坐牛車那天開始，就連那些小姑娘都在注意我了。真的好煩人喔，我該怎麼辦？」

晴嵐搖頭輕嘆一聲道：「不都是因為妳貪玩之過？那天在市集上，很多小姑娘離遠看到妳乘坐衞家的車輦，才誤認妳為衞公子。」

話說，柳月輪那天是要慕名一睹「天下第一美男子」衞玠的風采，所以才會鬼鬼祟祟的鑽進人家的車箱裡。不知道內情的，還以為這瘋婆子轉行當採花大盜，想要劫色了。

時雨接口說道：「結果，輾轉流布下，多得我們姑娘這張絕色美貌的大力宣揚，衞公子就連初次來到建鄴都無人不識了。」

柳月輪惱道：「衞玠還在洛陽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個『璧人』的美名。妳們總不能把那隻狐狸精多年的風流名聲，也一併賴在本姑娘頭上吧！」

時雨捧腹大笑道：「姑娘賊喊捉賊，終究竟誰才是真正的狐狸精啊？」

又話說，當『璧人』衞玠第一眼看見柳月輪的時候，心中莫名一陣悸動，竟激動得血氣翻湧，「哇」地噴出大口鮮血。

天下第一美男子衞玠差點便這樣隕命當場，宰在了這頭狐狸精的手上。

柳月輪想要屈指去彈時雨的額頭，「討厭，都是衞玠那廝害我啦。妹子們都是衝他名聲而來，我才不要！」

時雨身手了得，還沒被彈中，便抱頭喊道：「唉呦！衞公子，不要打奴婢。」

「依奴婢看來，這些小姑娘並非只衝衞公子而來。」晴嵐輕聲道，冷豔的明眸往旁邊的一席酒客望去，但見一如花似玉，正處碧玉年華的妙齡少女先向柳月輪點頭微笑，隨即纖纖細步的走過來向她見禮。

「請恕小女子唐突，公子應該不會就是那位名滿天下的衞叔寶吧？」少女的眼神古怪，似在自問自答，「但依我看來不是呢。」

柳月輪避席向她作揖還禮道：「姑娘有禮。請恕柳某人愚昧，聽不明白言下之意。」

少女迎上她的眼神，竟羞得滿面紅暈，宛然垂眸，小聲道：「只因衞叔寶雖俊美，但他已娶山氏為續弦妻子，天下人所皆知。」

柳月輪還是不明所以，「那又如何？」

少女沒直接答她：「小妹陳郡陽夏人謝氏，今天有緣在此結識柳公子，甚感榮幸。」

這女子名喚謝施平，乃陳郡望族謝氏出身，在家中排行第六。族中父輩謝衡生前曾出任國子博士、國子祭酒等學官，並於永嘉年初舉族南遷，奠基江左。

二位族兄謝鯤、謝魮現正效忠琅琊王司馬睿門下為府中參軍，深得重用。謝氏門下能人異士眾多，暗地裡一直幫助中原士族在江東積極鞏固勢力。

柳月輪感到少女的春心乍動，實在有點渾身不自在的說：「謝姑娘，柳某其實並非⋯」話未說完，一道熾烈的旋風猛地席捲而來，來人竟然是個處於桃李年華，兩頰紅撲撲的一臉酒氣，且還身穿赤色西域異服的女子。

赤衣女郎拱手作揖道：「吾乃漠南商道行主龍菲，陳留尉氏人士，最近落腳於掦州一帶做點小買賣，得聞建鄴有一絕世佳人，傾城傾國，傳得整片江東沸沸揚揚，故特來一睹美人風采，務求一證虛實。今日有緣得見，龍某方知道何謂『珠玉在側，覺我形穢』！倘若天下間的美女都不幸見到妳這小美人，以後該當如何自處？」

這個龍菲生得眉目清秀，眼梢細長，且擁有一張標致的鵝蛋臉，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可她談吐舉止總是帶著一嘴登徒子的口吻，就連閨名也毫不保留的告知對方，當真沒當自己是個女子。

柳月輪噗哧一笑，還她一個襝衽禮，說道：「龍姑娘見笑了。小妹天印山莊柳氏，也來向龍姑娘請安。」說話時跟謝施平眨眨眼，故意強調「小妹」二字之謙稱。

謝施平聽她道出女兒身，面上絲毫不見詫異神色，反倒是迎上她的媚眼後，心頭竟跳得比之前還更厲害。

「原來是柳姐姐，剛才是小妹失言了，著實失禮。」

柳月輪可沒想得那麼仔細，表明過女兒家的身份以後，自覺舒了口氣，立馬執起謝施平雙手，笑容可掬道：「不會不會！謝家妹子若不嫌棄，請坐下來陪姐姐一起喝酒吧。」一併邀龍菲說：「龍姐姐，妳也過來坐。」

龍菲縱聲大笑，拍拍心口道：「好！龍某人向來有話直說，聞說小美人酒量驚人，今天不若就由在下請客，大伙兒喝個不醉無歸，如何？」

「酒保，今天所有客人的酒錢，」龍菲吩咐阿季道：「都算在我的帳上好了。」

可這人未待柳月輪回話，竟先一手揪住人家臂彎，連抓帶拉，強行將她拉進自己懷中，跟白天龐小虎拉扯子夜那種粗鄙行為比較，好似相差無幾。

柳月輪感到對方過於熱情，忙改口說道：「龍姑娘，妳會不會誤會了？我不是妳所想的那種⋯那種⋯⋯」

狐狸精語意含混，也不知道她要想說什麼，殊不知一直斯斯文文、含羞答答的謝施平，瞧見柳月輪遭龍菲這「登徒子」欺負，眼中驀然生出兩團妒火，倏地攥住她另一隻手腕強將她從龍菲手上搶回來。

「拖拖拉拉，成何體統？姑娘敬請自重！」

龍菲悖然而怒，「臭丫頭，妳算老幾，膽敢在本大爺面前撒野？」猛力地向謝施平迎面擊出一掌。

掌風灼熱如焚，謝施平竟然毫不畏懼，輕身一閃，連消帶打使出的，正是陳郡謝氏的「邀截拳法」迎擊對方。

二人旋即在她面前拆了十餘招，各展所長，雙方動作皆是俐落快當。

柳月輪喜見有人為她動武，心花怒放，不禁連聲喝采叫好：「好俊的身手！」

狐狸精撥弄人心，她並沒有指明讚誰。兩個瘋婆子聽她這麼一誇讚皆以為是讚美自己，打得越發起勁，霎時間掌風颯颯，拳腳碰撞之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

晴嵐倚在柱子旁邊，嘴裡叼著一根狗尾草，面上早已掛著料事如神的笑意。「姑娘不愧為這天下的禍水。」

時雨抿嘴強忍著笑，小聲道：「狐狸精自己惹的禍，得趕快自己滅火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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