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一場災難

「我連眼角看見蝴蝶都害怕。」我對Ｉ小姐說：「你能明白嗎？眼角的蝴蝶有多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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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她解釋：「牠們看來是一片伏在角落裡的影，你以為牠是死物，或者牠已睡去，你會以為『啊，牠們對我算安全了吧？』但是對我來說，它們就是會隨時撲過來的東西，而我為了防止牠們向我臉上撲來，已花費了許多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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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相信身邊一切對我沒有危險。我一生人都沒試過真正地平靜下來睡過一覺，腦袋不得不運轉，啊，我今天做過的這件這件這件事有沒有人會不喜歡呢？有沒有人會討厭呢？我今天又會因為做出甚麼事來而遭到憎恨，甚或我要在未來不知哪日，遭受我今天做過的不知哪事的報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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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Ｉ小姐走到屯門站前，我想到我一放手，她便會走向閘內乘上駛離屯門的列車。嘩，一放手，她便要以時速100公里地走喔，很誇張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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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繼續說：「你知道我寫小說寫了這麼多年……七年了……你知道我最深切的感受是甚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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Ｉ小姐搖搖頭，但在閘機前面她依然捉著我手沒放。我最喜歡Ｉ小姐的眼睛，她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整天在意自己有沒有戴隱形眼鏡，唉啊今天沒有戴Con，你能發現嗎？我總是笑她：覺得啊，很明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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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著說，可能是因為想到剛才那些白癡事才跟著笑：「是我無論告訴別人甚麼故事，他們也不相信，覺得那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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Ｉ小姐說：「我會相信，你說，我會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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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著搖頭：「假的，它們全部都是假的，全部是我亂作。」我笑著笑著眼角便流出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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Ｉ小姐沉默下來，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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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事情都不是真的，我的故事裡面，所有人都過得好好。」我說：「我過得特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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Ｉ小姐抱著我，我沒放開捉她的手，但另一隻手也沒搭向她的腰。我就那樣站著，被她抱，我在她耳邊望向遠方。夜深的屯門站裡，不用再過多久，便要連最一班車都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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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瘋狂的事情，我本來以為已經夠瘋狂了，而更瘋狂的是，在瘋狂過後原來所有人都生活如常。我在家裡繼續生活，我的父親母親阿哥家姐，他們全部都正常地生活了，他們吃飯時候會笑，放假的時候會談天，好像只有我記住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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Ｉ小姐把我抱得更緊。是的，我今年27歲，我重覆地說過很多次了，但是為甚麼會這樣呢？你們天天掛在嘴邊的長大、成長……我是不是落後了呢？是不是因為我沒有像你們那樣忘記，所以就無法達成你們說的長大呢？答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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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明一樣生活如常了。現在我可以和阿媽阿爸談話，儘管完全不熟絡，也可以當成陌生人地談話；還有阿哥、家姐，他們也一樣……現在是我自己也生活如常，我可以和他們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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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心裡面那個黑色的沉甸甸的盒子，它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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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還在、它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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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的Whatsapp Group，名字是「屋企」，就在我因那場意外而被迫回家暫住的第三日，阿哥問我買不買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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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佬，」他在Whatsapp Group裡面Tag我：「你回來的時候，順便買個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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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和Ｉ小姐上酒店做愛，隔天早上還未從宿醉醒來。我看著電話，不好意思在群組裡問這是買給誰的蛋糕，所以轉在阿哥的對話框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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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阿哥上次對話，是我搬出去住之前，談起買不買PS4的手制。我說PS5都推出了，還買甚麼PS4手制，而且我很少帶朋友回來，一個手制也夠用。阿哥回覆：「哦，好啊。（笑出眼淚的Emoji）」接著我便搬走了，沒有談話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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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糕？」我問阿哥：「誰生日啊？（笑出眼淚的Emo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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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哥回覆：「阿媽。（笑出眼淚的Emo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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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覆：「（OK手勢），（笑出眼淚的Emo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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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哥今年已經三十幾歲，阿媽過了六十幾，但我不知道「幾」是多少，也不知道實際是哪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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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甚麼時候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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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啊。」阿哥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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Ｉ小姐知道了這一件事，便說可以陪我一起買。我和她住得近，在樓下等她一會，她便下樓，和我在商場裡面逛了一圈，看過幾款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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Ｉ小姐牽著我手，半彎著腰地看著麵包店外的蛋糕櫃。她問我：「你記得她喜歡吃甚麼蛋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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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頭：「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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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我，想了想：「那麼，她有甚麼不吃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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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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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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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吃蛋糕，我都只記得她嫌三嫌四地吃的樣子，總是說這個很甜、那個很膩。我沒見過她由衷地滿意過一個蛋糕。在我的印象裡，她幾乎甚麼也不吃，例如甜的東西會說甜、冷的東西說冷。買回家裡的所有東西也是，不論是蛋糕，抑或是甚麼也好，也是說：「唉，浪費錢買這些東西，不如你月尾的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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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Ｉ小姐：「我完全不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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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阿哥，我在Ｗhatsapp裡面回覆阿哥：「阿媽吃甚蛋糕？」他的回覆也是：「隨便買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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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Ｉ小姐：「我不了解他們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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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母親買生日蛋糕的事很難直接問母親，加上阿哥說沒有所謂，阿爸不用多問也知道是沒有所謂，我轉而問家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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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姐在Whatsapp很快回覆了我，大概正在家裡看劇。她說：「沒有所謂啦。」然後她補充：「不要買太大，吃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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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這些回覆都給了Ｉ小姐看。我打趣說：「我真的沒辦法啦，真的不知道要買甚麼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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Ｉ小姐也跟著笑：「那麼我覺得，不如買鮮果？好像大多數人喜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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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我也這樣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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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在一最普通的麵包店裡，買了一個普通大小、普通味道的鮮果蛋糕。店員問我要不要在牌子上面寫甚麼，例如生日快樂之類的……我說：「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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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想過帶不帶Ｉ小姐上去吃蛋糕，Ｉ小姐說下次，怕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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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裡已是下午四時左右，不記得是星期六還是星期日，總之放假。阿哥已在廳上打機，正在打《Monster Hu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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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攀談哪件裝備好用：「喔，你在用槌嗎？我覺得槌不好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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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啦！」他一面看著屏幕，斬龍的閃光映在他的臉上，他一面按著手制，閃避、收武器、跑動和打：「槌很好用！可以暈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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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打機方面，我和他是挺談得來的。我一直看著他打機，期間和他傾談近來有甚麼遊戲好玩，哪些遊戲做得很好，哪些遊戲做得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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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各種生活上無關痛癢的小事也會談到，例如近來看了哪套電影。他很喜歡看電影，品味不差，而且知道我是寫作的（應該也會喜歡電影），所以家裡的Netflix和Disney+都是他訂，他二話不說便給了帳號密碼讓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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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今天我在書店又看到你的書。」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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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說：「是嗎？謝謝。」我不知道為甚麼會說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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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們總不會談重要的、或是任何私人的事……例如工作怎樣和拍拖怎樣之類，我們絕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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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糕買回去後，便沒驚喜地放在雪櫃，放在母親未劏的魚和未切的肉的上層。母親瞥了蛋糕盒子一眼，罵我為甚麼回家不洗手，然後趕我去洗澡。我聽她說，跟著做，去了洗手和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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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弄乾淨後，我回到自己的床位（放在家裡角位用衣櫃間隔開來的一張碌架床的下格），我拿出一本書，看，是Duncan Macmillan的《People, Places & Things》。書是一位戲劇界前輩借給我看，但是看了很久也沒看完，想趕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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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哥問我：「咦，新書嗎？這本講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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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想開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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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看了過來，搶著罵：「還買書？家裡沒位置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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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解釋，躲進床位便看書。阿哥繼續打機，全屋剩下斬龍的聲音，我聽自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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