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擁有的怪物 - 降臨（上）

我曾經問過潘尼歪斯，「真田」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存在。在我有限的觀念中，牠們雖然力量強大，但是彼此之間有類似家人般的關係。

巨龍當然知道我想要問什麼，因此牠發出不屑的悶哼、迸發紅光的雙眼藏進縫隙後方。

『我們之間，和妳想像的不一樣。』

「那你會怎麼描述『真田』？」

牠說「真田」對被賦予「能量」領域非常自豪，時常會說自己掌管了整個世界。因為小至原子的連結、大至星球間的引力場，都屬於「能量」的範疇。儘管七位存在管理的六個領域其實都有相似的部分、彼此之間密不可分，但是「真田」總認為自己是最特別、最出眾的那個。

牠也是七位之中和「創始之源」互動最頻繁的。儘管這位至高的造物主並未對牠們多加垂青，但是牠仍然不斷為自己爭取表現的機會。

因此當「創始之源」消失無蹤，「真田」馬上就對此感到悲傷又憤怒。就像被家長遺棄的孩子。

『牠好幾次嘗試把我們聚在一起，說服我們一定要找出事情發生的原因。牠說如果不做點什麼，世界的秩序就會崩潰、一切都會消失。』

「聽起來牠有分離焦慮。」

潘尼歪斯琢磨了一會，然後才回答：『可能是吧，我在你們的認知裡找不到比較接近的詞。』

然後牠很快就發現「奧比斯」避不見面，而且利用「世界」之力完全隱藏了自己的行蹤。這個舉動除了加深「真田」的疑心外，還讓牠更加確信「奧比斯」肯定知道些什麼。於是失去崇拜對象的牠，將憤怒發洩在「奧比斯」身上，並且在束手無策後又轉移到人類身上。

「難道你沒有嗎，這種和創始之源間的關係？」

巨龍搖頭：『祂眼中沒有妳、沒有我、沒有任何生命，只有世界。』

然後，我們被一個消息吸引、準備踏上前往英國的旅程。然而當我到機場櫃檯時，卻發現機票是前往瑞士巴賽爾、而不是原本的英國倫敦。

「怎麼可能？電子郵件上寫著目的地是英國倫敦，而且會在阿姆斯特丹轉機耶！」

地勤人員表情很為難：「我看見了，但是系統上查詢到您預定的是去往瑞士巴賽爾的機票。」

我不像其他旅客那樣有既定的行程，因此決定在現場等候、弄清楚發生什麼事情。很快就有一名看起來是主管的人將我請到貴賓室，並且告訴我這應該是系統的失誤。但是前往英國的航班已經客滿，他們今日之內無法替我更改行程。所以對方給了我兩個選擇：退費並給予我下次購票優惠和免費升等，或是依照系統安排前往瑞士、再替我安排轉往英國的航班。

此時潘尼歪斯從黑暗中開口：『我們是不是之前打算去呂佩？』

對的，我們原本打聽到在那個法國小鎮，出現了一位淡金色頭髮的女人。關於她的種種描述都和「安托亞」很相似，某些超自然怪物也正以那裡為目標移動。但是在我們返回臺灣後，為了逃避超常局探員的追捕而意外得知他們在英國柯克沃爾（Kirkwall）有重大發現。

加上我們才剛從法蘭克福回來不久，因此潘尼歪斯和我決定改去英國。

「潘尼歪斯，你有沒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很像有股力量想把我們帶去法國。」

說話同時，巨龍的龐大身軀化成黑霧、其中透出血紅的光芒。

『我嘗試了一下，沒特別發現什麼。但是我認為妳在這方面的直覺挺準的。』

所以我們到了瑞士，然後開始跨越國境往呂佩移動。雖然已經透過存在之力掌握了德語和法語，但是在上一趟旅途中我沒有太多機會使用它們，對語感的掌握非常陌生。這次我偽裝成正在短途旅行的國際學生，才有機會多利用這些不熟悉的語言。然而距離「長居歐洲的亞裔女性」這個設定還需要更多時間，我必須要更輕鬆地融入當地生活、才能在不被關注下隱身人群。

但是途中潘尼歪斯告訴我，牠發現距離呂佩不遠的另一個小鎮有異樣。

「我沒特別感覺到，你發現什麼？」

巨龍很少見地斟酌了如何用詞：『某些很怪異的存在。我看見有力量往那個方向聚集、其中幾個行蹤飄忽，但是中心點那沒有特別的東西。』

「會是真田的眷屬，或是安托亞？」

那雙爬蟲類雙眼在黑暗中眨動了幾下。

『應該不是，它沒那麼強大。但是那種力量匯聚的感覺很不尋常。』

在一番討論後，我們決定還是過去看看狀況。潘尼歪斯感應到的地點是一個叫「科隆貝萊貝勒」的小鎮，根據我在搜尋引擎和維基百科中找到的資料，那裡沒什麼特別的。除了位於葡萄酒的種植區外，科隆貝萊貝勒連個像樣的景點都沒有。

透過「存在之力」，和陌生人快速地建立關係已經是老招數了。我和潘尼歪斯在鎮上轉了一圈，只打聽到因為鄰近萬聖節、明天晚上在鎮中心廣場會有活動。不過這是小鎮每年的傳統，而且也並非特別舉辦給觀光客、沒有人潮。

可是我們都感覺有股異樣在這個區域盤旋，卻又無法說清楚那究竟是什麼。

「你覺得要待到晚上嗎？通常在恐怖電影中，事情都發生在派對時刻。」

『我們應該先考慮有沒有交通工具可以離開。』

「可以叫Uber。」

『希望妳在這個小破鎮被超常局逮到時，還有機會可以叫計程車。』

潘尼歪斯說得沒錯。從第一次發現我們被追捕後，考慮超常局的行動就成了干擾因素。存在之力也許能夠識別超自然怪物、特殊的物品，但是無法辨認一般人的身份。縱使我的敏感已經藉由非常理的方式強化，還是需要跟對方接觸才能感受到情緒以及想法。

跨越空間讀取思維是安托亞才能辦到的事情，因為牠掌管「意念」；只要有合適的手段，牠可以干預任何生命形式的心靈運作。

和我們把事件的存在抹消不同，安托亞操弄的是主觀現實、讓對方無法得知真相。這比清除事物的存在容易許多，因此牠能夠藏身歷史舞台的幕後、控制著台上那些被關注的「演員」。

當然我們也不是毫無應對手段，潘尼歪斯的能力依舊可以做到很多事。但是根據牠的說法，我目前能使用的還只有很小一部分。

對，沒錯。即便我身為牠的「門」，這份力量也不是可以毫無顧忌地使用。

『想像成水管可能比較好理解。妳目前擁有一片大海，但是水管太細、能引出的水量非常有限。』

「那請問我應該要做什麼，才能讓它變粗？」

巨龍停下動作，然後輕蔑地揚起下巴。

『收起那些大膽的想法，造物者。妳的精神已經足夠強大，接下來只需要提升我們的適配度就好。』

牠所謂的「提升適配」幾乎等同不特別做什麼。潘尼歪斯說「存在」之力的效果和意志與想像有關，這不是一種能特別鍛鍊的技術。它需要時間與經驗的累積，還有一些突破性的探索、對未知保持開放態度。

『往好處想，七千多年以來妳是唯一踏入這個領域的人類。』

「真是謝謝你的讚美喔。」

最後我決定留下來參加鎮上的萬聖節活動，直到確認一切沒事。畢竟那籠罩於科隆貝萊貝勒的模糊之物，實在並非可以忽視的程度。待在鎮上的每一刻，我都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並且隨著停留的時間愈發增強。

下筆的現在，我會說這是個正確的決定。但是待在科隆貝萊貝勒時，我並不知道一切會有如此巨大的變化。那一晚改變了很多事情，甚至我都沒能完整地用文字記錄下來。

一開始活動沒有什麼特別的。小鎮居民們打扮成各種造型、聚集到廣場上，感覺每個人都很期待接下來的事情。然後一個中年男人－應該是鎮長，他踏上木箱、用隨身麥克風對眾人說話。

「各位，逝者也許無法再返回，但他們在回憶中永存、直到我們隨之一同化作塵土。」

他帶領著大家說出第一句悼詞：「生者勿佇立墳前哭泣。」

然後示意眾人複誦。

「逝者已化作千風。」

「清晨時他們成為朝陽與甘露。」

「夜幕之際他們如星辰冉冉升起。」

「生者切勿悲傷，故人已渡彼岸。」

「吾等以思念為祭，願逝者長久安息。」

現場靜默無聲。

「潘尼…」

我還來不及說完，巨龍迅速地從黑暗中現身、發出低吼：『在那裡！』

有一瞬間，藍色的光芒劃破了夜空、點亮了我們前方的建築。強烈的壓迫感隨之而來，幾乎如巨浪迎面衝擊我。在那一刻無需言語，我和潘尼歪斯都知道發生了什麼－雖然我們其實不明白細節。但是超自然力量的洪流在眼前匯聚，肯定是發生了什麼非常嚴重的事情。

「搞什麼？！」

『是安托亞。』

建築的大門打開了，但是走出來的東西完全在預料之外。我覺得找不到合適的詞彙來描述它們；沒錯，是它們。

那些扭曲的肉塊只能勉強維持類人的雛形，身後留下混雜著血色的痕跡。有些東西臉上只有揉合在一起的五官，或者兩個黑洞般的眼窩中發出微光。它們都發出某種詭異的聲音，像是喘息又像是呢喃，有些高亢有些低沉。然後我看到了，在它們後方，佇立著那位淡金色頭髮的女人。即便相隔一段距離，那雙妖異的眼眸仍在黑暗中發出紫光。

我想牠已經發現我們，因為在對視後、那個聲音迴盪在我的腦海。

「歡迎加入這場派對，兩位貴賓。」

安托亞的語氣興奮雀躍，我則對此感到憤怒。

「很可惜你們來晚了。『前奏』的部分已經結束，現在是主角登台的時候。」

她朝我們擺了擺手，然後身旁的黑影中走出一個年輕女孩。黑髮的她有著亞裔人種的面孔，搭配甜美微笑的是一雙全黑、透出藍色光芒的眼睛。在來到這裡之前，我和潘尼歪斯偶然地看過這張臉孔。

「那就是『里沙』？」

『沒錯，看來長谷川祐人真的成功了。』

這那一刻，我幾乎已經猜到牠們為什麼聚集在這裡，還有之前那股詭異感的來源。

「伊莎貝拉！喔，我的天啊，是妳嗎？！」我身旁的一個中年婦女哭著說。

那個東西向她走來，外型逐漸變得越來有具體；儘管仍恐怖又怪誕，如同電影中會出現的廉價道具，卻還是可以看得出青少女的外型。

「咩...阿，媽...呃阿。」

這個無法分辨的回應彷彿一種開關，快速的在小鎮居民中蔓延。人們開始注意那些走來的怪物，並且說出自己認識的名字。

「梅麗莎！」

「歐文，天啊！」

「佩羅爾，我的寶貝！」

看著群眾往那群東西靠近，我覺得一切仿佛惡夢成真。不，這是哪怕惡夢中也不會出現的景象。同時我也不禁疑惑，難道安托亞真的做了什麼讓死人復活的儀式嗎？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然後潘尼歪斯的吼叫將我的思緒拉回現實：『喂，造物者，專心點！』

重新專注在周遭的情景後，我才發現一切變得更加駭人。那些血肉模糊的東西逐漸成形之際，動作也變得迅速起來。它們撲倒那些呼喚自己名字的家人，並且從人類身上吸走某種薄霧狀的東西。隨著這種「抽取」，科隆貝萊貝勒的居民們開始變得恍惚、呆滯，面容以可見的速度變得憔悴枯槁。

「我們上吧！」

在巨龍黑色的尖刺命中最靠近我們的兩個怪物後，牠們卻沒有倒下，而是血肉重新聚合並恢復行動。看來我們的攻擊無法阻止它們，這些傢伙甚至只專注在重新撲向那些人類。

『喔，看來不是普通的附身體。』

「該死的還會有什麼？」

『命中的感覺很奇怪，好像它們是介於泥巴和黏土之間的東西。』

「我可以回答兩位的疑惑。它們不是你們之前碰到的那些眷屬，是用超自然力量重組屍體、短暫擁有意識的東西。」

說話的是一位淡金色頭髮、穿高級套裝、帶著墨鏡的女人，我不知道她何時走到我旁邊。

「雖然多數人對它們一知半解，不過這些東西有很多名字。奪魂妖、起屍鬼、馬納南加爾、反魂屍等等之類的。」

她朝我微笑，伸手的同時用標準中文說：「瑟希莉亞，歡迎來到科隆貝萊貝勒。」

「我不認識妳。」

「但是我認識你們。罕見的超自然搭檔，心理師邱瑾和存在之王，兩位最近的冒險生活如何？」

「不勞妳費心。」

「如果我只是旁觀的話，就枉費我特地把你們帶來這裡了。」

「妳說什麼？！」

「看看那些東西後方、建築物的上空，那才是你們需要擔心的東西。」

作為一個古樸小鎮，科隆貝萊貝勒的光害並不嚴重，這裡的夜空比大都市更黑。不過在那片連月亮都消失的天空裡，我看見了此生難忘的景象。

某個比夜空更黑的物體正在顯現，距離建築物頂多就三層樓高。我當時還無法辨認牠是什麼，不過可以觀察到那些撲倒居民的怪物與牠連結，將某種黑煙狀的東西送上天空、成為養份。

「你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對吧，存在之王？」

『叫我潘尼歪斯。然後邱瑾，這女人說得沒錯，我們必須阻止那個東西現身、否則事情會變得很難收拾。』

「那是什麼？」

『還沒有完全降臨的「真田」。』

儘管當時沒有機會了解，不過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這個不斷被提起的超自然存在。而隨著我意識到牠的存在後，一股難以控制的恐懼由心底泉湧而出。潘尼歪斯替我穩住腳步，不過還是讓我踉蹌了一下。在此之前我遇過真田的眷屬「塔克西絲」、見過朝我施壓的「安托亞」、碰到憑一個詞彙就困住我的「伊比鳩魯」和「瑪土撒拉」，但是還未曾有東西可以帶來如此強大的負面感受。

「我們怎麼阻止牠？」

「單憑現在的你們應該做不到，所以我找來了幫手、確保一切可以順利。」

然後我看見那兩個人。一個黑人男子穿著成套西裝，指揮著幾條發出綠光的蛇去攻擊那些怪物。被這些靈體蛇撕咬的血肉不會再生，兩三下就可以解決一個。另一位亞裔女人手上有一枚發出橙色光芒的戒指，似乎用它控制著一堆石頭與水泥組合的大手、把怪物們困在裡面。

我要等到事件平息後，才會知道他們分別是另外兩枚「超凡神器」、毒蛇之戒和雕刻之戒的持有人。

跟我與潘尼歪斯需要合作才能使用力量不同，兩人的超自然能力來自持有的戒指，而這些神器與最古老的七位存在有關、由牠們傾注自己的一部份而生。

「塞拉希先生和林梓葳小姐會負責剷除那些提供能量的怪物，而妳和潘尼歪斯則有更重要的任務、只有你們二者才能做到的事情。」

當時我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還有很高的戒心，因此語氣非常冷淡。可是她不在乎我的態度，仍舊雲淡風輕地說話。

「妳的口氣彷彿認定我們會幫忙。」

「我知道你們會。雖然利用『規則』的力量也行，不過『存在』才是最適合的辦法。」

「究竟是什麼事情？」

女人摘下墨鏡，雙眼如流動的水銀般閃閃發光：「將沐秋大宅的『赫潔爾』召喚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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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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