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的月光 - 十三

　　褚凡坐在咖啡店裏，覺得躁動難耐，一下盯着菜單，一下滑手機，一下四處張望周圍，一下又瞥向坐在角落的老爸，哪怕店裏播着柔慢的音樂，他的心卻怎麼也定不下來。

　　這家店不是刻意找的，只是他和老爸送完母親到辦公室樓下，四處兜轉時偶然發現的，木質為主的裝潢，讓它在這個稜角分明、盡是玻璃大廈的商業區裏顯得別樹一格，褚凡喜歡這種質樸自然的氛圍。

　　老爸挑了個能看到大門、但又最不顯眼的位置坐着，讓褚凡自己坐在另一邊靠裏頭的廂座裏，這樣他既能保持注意，也不會打擾到他倆——在這種地方，老爸出奇地貼心。不過此時老爸已經把筆電拿了出來，沉醉在自己的程式碼中。

　　掛在店門上的風鈴串響起了清脆的聲音，褚凡馬上扭頭看向門口，結果進來的是一個OL，直奔櫃枱點咖啡去了，他只好無聲地垂下了頭。

　　這樣的過程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只要有人推門、搖響了風鈴，那鈴聲都猶如無形的鐵球一般，直敲他的胸口。

　　但進來的沒有一個是穿着藍色運動服的高中生——那是電話中小熊告訴他的着裝。

　　褚凡趴在桌子上，又點開了手機，想看離那通電話過去了多久，卻發現其實也沒過去多久，可他覺得每一分鐘都彷彿無盡般漫長。

　　又一聲風鈴響起，褚凡從桌子上彈坐起來。

　　一個男生走了進來，穿着一套蔚藍色的運動服，如同外面無雲的天空。

　　那個男生在門口擺頭張望，最終與緊盯着他的褚凡四目相對。

　　看到褚凡後，男生怔了怔，然後才用口型無聲地問了一句：「隨哥？」

　　褚凡連連點頭，潘月便邁着輕快的腳步，向褚凡走來，坐到了他的對面。

　　從進門到面對面，褚凡全程視線都沒有離開過，一直看着眼前這個男生。

　　乍看之下，他和自己身邊的高中男生差別不大，但褚凡很快留意到，這個人雖然不算高，卻瘦得跟竹竿似的，走路時晃動的衣服寬鬆得像是晾在上面。臉上也幾乎沒有多餘的肉，尖削的下顎，略略凹陷的臉頰，還有一點雀斑和青春痘的痕跡，但這個人有着好看的濃眉大眼，哪怕瀏海長了些，依然沒有掩蓋掉青春少年的氣息。

　　「怎麼了，我臉上髒了嗎？」潘月挑眉問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怕是剛才翻牆時沾到了泥土。

　　褚凡才注意到自己的失禮，趕緊移開視線：「不是……沒有……」

　　「隨哥。」潘月對着露出大大的笑容，很認真地叫了他一聲，「終於見面了。」

　　笑起來真好看呀……

　　褚凡再次看得失了神，半晌，才想起應答一句：「嗯……」

　　「今天上學嗎？」想到小熊是穿着運動服來的，褚凡又不解地問道。

　　「哦對，今天中午去了學校。期末考還是考太爛，就被勒令補課了。」

　　褚凡看了看時間，現在才離中午沒過多久，這麼快就補完的嗎？

　　他有點擔心地問：「你蹺課了嗎？這樣不要緊嗎……」

　　「這個我自己有分數啦，」潘月迴避了問題，「再説了，哪有比跟隨哥見面更重要的事情。」

　　褚凡被這麼一句弄得不知道該回應甚麼，兩人面面相覷，再次陷入了沉默。

　　「要不要……先點飲料？」褚凡添了添嘴唇，開口問道，「我……有點口渴了。」

　　明明是深冬時節，這南方城市的天氣卻還是大太陽高掛，彷彿冬天不曾光臨此處。室內也相當暖和，褚凡想要等潘月到了再點東西，所以這個時候已是坐到口乾舌燥。

　　不知為何，潘月坐下後，褚凡便覺得更熱了，也許是多了一個用共用着這個空間的空氣吧。把菜單遞給潘月後，他脱下了外套，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但覺得熱氣仍然緊緊貼着皮膚，又伸手扯了扯領口。褚凡心裏想，早知道就帶上短袖了。

　　然後褚凡才注意到，小熊一直在看着他。

　　「我沒想到這裏這麼熱……」褚凡尷尬地垂下了頭。

　　潘月一笑置之：「南方嘛，冬天也會跟夏天似的。」

　　再次把焦點放回菜單上，潘月看着品項旁的價錢一愣。

　　他曾經跟同學去過星巴克，那時他覺得用那樣的價錢買一杯飲料，已經是天價了，沒想竟然有被星巴克更離譜的咖啡。他下意識地咧開了嘴，咬了咬下唇。

　　「隨便點……我爸給了我錢要請我們。」潘月聽到褚凡説。

　　「這樣不好吧。」潘月自然是不想。

　　「沒關係。」

　　「沒事啦，我自己付就好。」

　　兩人這樣你來我往，又爭了四五次，褚凡覺得心裏着急，嚷了一句：「不要跟我爭這個，爭來爭去多煩！」

　　忽然意識到自己語氣太重，收斂了聲線，但依然堅持道：「反正我爸錢都給了。」

　　潘月聳聳肩，不再多説，重新看起了菜單。最後還是選了一杯最便宜的紅茶。

　　褚凡從潘月手中拿過菜單，到櫃枱去點餐。

　　「隨哥，你的腿……受傷了嗎？」回來時，潘月問道，想必是看到了他一拐一拐的步伐。

　　「不是……」褚凡有點畏縮地嘟噥道，「我出生就這樣了。」

　　「會痛嗎？」潘月平和地問了一句。

　　聽到潘月這樣問，褚凡愕然抬眼望向他。

　　潘月微微探前了身子，追問道：「我是説，平時活動會不舒服嗎？」

　　「不會。」

　　「那就好。」潘月點點頭，沒有再説甚麼。

　　雖然潘月關注的地方很奇怪，但褚凡很高興潘月沒有向自己投來任何異樣，既沒有嫌棄，也沒有憐憫，彷彿只是知道了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而已。

　　比起厭惡和遠離，褚凡更不喜歡別人用悲天憫人的安慰態度看待他，彷彿他遭遇的是天底下最大的不幸似的。面對這些帶着憐憫的所謂心意，自己還要一臉感激地答謝他們過盛的關心。

　　「隨哥啊，」潘月又問道，已然換了話題，「雖然隨哥隨哥叫得還滿順口的，但我可以問你名字嗎？」

　　「褚凡。」因為自己的姓不常見，褚凡慣例地補充道，「褚遂良的褚，平凡的凡。」

　　「誰是褚遂良啊？」潘月一臉天真地問道。

　　褚凡無言，拿起手機打開筆記，打下自己的名字遞了過去。

　　潘月「啊」了一聲，恍然大悟，把手機還了回去，一邊説道：「平凡的凡啊，真特別。」

　　「很普通吧。」褚凡反駁，雖然這個名字確實特別好寫，但平凡就是平凡，能有多特別呢。

　　「名字都是爸媽的對小孩的期望吧，不是都説望子成龍，反過來希望你平平凡凡的家長，很難得呢。」

　　看着眼前這個男生，説出一點都不像高二這個年紀會説出的話，褚凡很是詫異。

　　但可惜只有名字是這樣取，母親心裏恐怕不是這麼想。他把這句話放在心裏，不打算説出來。

　　「那你呢？」

　　「我叫潘月哦。」

　　「山岳的岳嗎？」褚凡問道，這個名字不自禁地從他腦中冒出，如果按他説的，這可能是小熊爸媽對他的期望嗎？

　　潘月訕然而笑。

　　雖然很快就恢復了原樣，但褚凡還是注意到，有那麼一刻，他瞥開了視線，眼眸中閃過一絲酸澀。

　　「對不起……」褚凡知道自己又亂説話了，實在很想給自己嘴巴一掌。

　　潘月嗟了一聲：「沒事，老被誤會了。是月亮的月。」

　　「那有甚麼含義嗎？」

　　潘月抿了抿嘴，説道：「隨便取的，沒有含義。也不是每個父母都會把期待寄託在小孩的名字裏。」

　　這時店員送餐過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她把兩杯飲料擺在他們面前，然後放下了另一個裝着一塊巧克力蛋糕的碟子，並且附了兩個叉子。

　　待店員離開後，潘月用眼神向褚凡詢問。

　　「我看它好像滿好吃的，就忍不住點了……但我可能吃不完，你吃嗎？」

　　「你吃剩再給我吧。」潘月拿起他的杯子，一邊喝一邊道。把那一大口吞下去後，他偷偷地皺了皺眉，內心疑惑，這跟普通的紅茶有差別嗎，憑甚麼賣這麼貴。

　　褚凡默默地拿起了叉子，一次一小塊地把蛋糕切開，再送進嘴巴裏，優雅得很。潘月放下杯子，用手托着腮，饒有興致地看着。

　　不多不少吃掉一半後，褚凡把碟子推到他面前。

　　潘月看在眼裏，不動聲色地接過。他學着褚凡切下一小塊放進嘴裏，嚐了兩口後，不禁小小地哇了一聲，潘月很少吃甜的，也算不上喜歡甜食，但這一塊真的好吃。他盤算着，不知道這麼小小一片塊得要多少錢。

　　「那我可以給它個含義嗎？」

　　聽褚凡這麼説道，潘月停下了動作：「甚麼？」

　　「潘月的意思就是像月光一樣温柔，這樣它也是一個特別的名字。」

　　潘月先是一愣，然後哈了一口氣，把一大塊蛋糕放進嘴巴——果然這樣吃才痛快。

　　見潘月如此反應，褚凡有點失措，焦急地追問：「你不喜——」

　　「謝謝。」潘月打斷了褚凡，看着他説道，「我很喜歡。」

　　潘月看着褚凡，這句話他只説了半句，他真正的意思是，他很喜歡這個朋友。

　　隨哥就是這樣的人，笨拙、隨便一眼就能看透，但做的所有事、説的所有話，都是發自內心的真誠。正是這樣的隨哥，擁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讓人感到自在，甚至能把那些狗屁事情暫時拋諸腦後。

　　如果這一天能再長一點就好了……潘月暗自道。

　　「隨哥，能走嗎？」潘月兩三口把剩下的蛋糕吃完，見兩人的飲料也喝完了，便説道：「我們去走走吧，想帶你去個地方。」

　　「哪裏？」

　　「去看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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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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