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舖是中國式建築，屋內也是古樸設計，麥小鈴坐在黃花梨玫瑰椅內，這裡不是上次她見的那個房間，這間房小多了，但舖上了地毯該有的傢俱都有，全是深色調，室內點了火盆，舒適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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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承燁在簾子後的床上，管家剛剛送來雞湯，瓷器清脆的碰撞聲低低傳開，他喝得很慢，兩人好一段時間都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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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手端著空碗從廉後伸了出來，麥小鈴看房間沒有其他人，上前接過來放在桌上，回頭，他已經掀開簾子雙腳著地，身上穿著輕薄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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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來，幫我穿衣服。」他說得無比自然，麥小鈴取過架上吊掛的藍袍為他披上，她單純是為病人服務的態度，他則是毫無其他心思，無男女之防的兩人並不特別困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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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她的手由下往上正扣到最上面兩顆，骨節分明的長指按住她的指，自個兒單手完成，微仰頭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突然清閒一笑：「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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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第一次看他穿中式服裝，龔承燁本就是清白面容，氣色沒差只是略顯消瘦，波光流轉的眼色轉了調，食指上依舊戴著紅瑪瑙指戒，看上去就像消沉的公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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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手很冰，需要請管家拿件大衣進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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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慢走到玫瑰椅落坐。「久沒下床，筋骨活動開身子就會暖了，妳坐。」揚了揚下巴，指示她坐到另一張椅子，兩人中間隔著方形梨木桌，他看見桌上放的牛皮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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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巾雖然沾了血，不過應該是用特殊方法清洗的，回去如果發現任何污漬就拿回來，換妳一條一模一樣的新品。」手指佇著側額，他閉眼說得不疾不徐，好像隨時隨地都會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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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一會兒，他再補充：「天涯海角也給妳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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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長輩送的，婚禮……婚禮那天不用不行……」麥小鈴覺得必須解釋，卻又不想談起婚禮話題，於是話鋒一轉：「你好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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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傷好多了，內傷嘛……還在復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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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的，是因為刀傷牽引的內傷，還是那天因為他的「阿兄」而擊潰他的心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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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應了聲，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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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紡織廠現在是全權由你父親經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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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過問父親的事業，所以不清楚。」據實以告，就算偶爾耳聞但她從沒仔細詢問，所以是真的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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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是了，龔家一夕落敗，讓妳看笑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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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第一天跟他說紡織廠經營權轉移、礦場中止運作，第二天說礦場合約被工部局強力終止，礦廠員工要留要走隨他們選擇，大家都留了下來，畢竟從沒看過老闆的他們為的只是一份養家餬口的薪水，老闆是誰與他們一點關係都沒，要是他也會這麼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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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進港的船還沒卸貨就被扣查，船上東西若不轉由指定的商行交易就不得下貨，一艘船上就是近十萬金額的貨，船家連絡不到原本的商行，只好依照指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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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開始斷了任何消息，再無一點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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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於遭逢如此巨變處之淡然，似不再計較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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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來由揪心。「我們出去走走好嗎？這幾天你也悶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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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承燁總算睜眼，轉頭盯著她好半晌，將身子緩緩往後壓，伸手為她整理頸後衣領。「妳看不出我被軟禁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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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小鈴腦袋轟地一響，軟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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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舖外都是阿兄的人，他留我一條活路沒把當舖拿去，但也是在警告我，在他眼皮子底下別想輕舉妄動。回去記得把衣領燙好，這樣不好看。」難怪他怎麼都撫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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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覺這話嚇壞她，他微笑：「阿兄不是壞人，他對我還是有情有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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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吞了吞口水。「你真的會像那天說的，把他們都殺了嗎？」他說，如果在于近陵身邊的人都死了的話，他的阿兄就會像以前一樣，世界只有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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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這個男人身上看到了，偏執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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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呀，只是說說而已。」龔承燁笑著搖頭，阿兄身邊的人際關係是好不容易才經營起來的，為的是戰爭下的茫茫蒼生，他怎麼能毀去阿兄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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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說說而已，那你趕快去跟于近陵講明白。」麥小鈴猛地抓住他擱在桌上的手。「你說他還是對你有情義的，他一定可以理解，一定會把屬於你的東西還回來，一切都會跟以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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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抽手，起身走到牆邊開了窗，挨在窗下的一張桌几正燃著楠木角，煙往外飄了出去，雪往內飄了進來，他就像潑墨畫中，寥寥幾筆勾勒出的人影，似有若無幾乎消失在煙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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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跟以前一樣呢……」她進門來第一次聽到他嘆氣，表現出正常人該有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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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屬於他的東西？他的一切是阿兄給的，從他救他一命那刻起，他就把自己奉獻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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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聽命於杜月笙，等於是國民黨的人，所以他給節外生枝想稱帝的載振致命一擊，接觸共產黨也是為了阻止他們發展，這樣阿兄就可以心無旁鶩地對付日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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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牽扯的都是國家大事，顧及阿兄安危所以他全是獨自進行，世上不會有第二人知曉他的計畫，阿兄也不會知道，他龔承燁可以為他做到什麼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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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關窗，喚了管家進來，麥小鈴才發現屋外一直有人隨侍，不過沒主子明顯的指令不會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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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準備給麥小姐的東西拿進來。」不一會管家端著一個方盒進屋，恭敬放在桌上後轉身退到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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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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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小姐的婚禮恕龔某無法出席，所以送上賀禮聊表心意。」他打開盒子，裏頭是一支純金打造的懷錶。她見過這東西，知道這是洋人的玩意兒，最近流行到了上海來，不過都是男士配戴的尺寸，她頭一次看見這麼精緻的規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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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承燁在她面前坐下，轉著手中板指。「別像拒絕阿兄一樣拒絕我，這東西很不錯的。」他略停頓，再道：「未來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見面，就收下吧，我不想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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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特別失志頹喪，但從進屋到現在，他就給她一種沒有明日的感覺，彷彿世上再沒有任何事能引他一絲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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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抹淚，不知道為什麼哭泣。「為什麼無法出席我的婚禮，你不是說我爸會親自把喜帖送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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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家已經破敗，我不想觸妳的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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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定是錯覺，他現在人不就好好的在跟她說話嗎！她在他膝前蹲下，雙手緊握他放在腿上的手。「你來，一定要來，我等你，我也要去你的婚禮，上次你說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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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承燁拿起懷錶，親自為她戴上。「妳是個好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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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希望下輩子他能遇上這樣的伴侶，如她，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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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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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連同你送的那些該死的東西也給我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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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樂門一處休息室內，男人被沖天的怒火從室內轟了出來，剛剛帶上的兩個禮物盒也被丟了出來，滑亮的綢布跟珍珠項鍊散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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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喜喜啊，都過了這麼一個多月，妳氣還沒消嗎？」吳興發苦著一張臉，在門口柔聲問，沒膽子再踏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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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天他在路上跟募捐的學生打架後，她就再不見他的面，好不容易今天他拿到剛到港的舶來品，第一時間就想要當賠罪禮過來送她，沒想到她卻是更生氣了，室內東西能丟的能砸的全被她毀了，差點沒把這休息室給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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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氣了喜喜，我真的不是故意推妳，讓妳折骨頭的，我也很後悔，妳瞧我這不是來陪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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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救的眼神看向一邊旁觀的領班跟其他舞女，他們只是無奈的搖頭，無法提供任何意見。「那天的場面妳也看到了，是對方先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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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敢說，如果不是你惡意挑釁會這樣嗎？」莊喜喜左臂纏著紗布，繞過後頸掛在胸前，不在乎自己身上只穿著襯衣，氣沖沖地奔到門口。「那些人都是我的朋友，人家好端端的礙著你的眼了嗎？你憑什麼撕了人家用心寫的宣傳單，你算老幾！你算哪根蔥！你是什麼大人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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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指戳著他的胸膛，咄咄逼人的氣勢讓吳興發退了好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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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知道現在的情勢敏感，我也是為了他們好，妳聽說龔家的事了嗎？二少只是一個投資生意上跟于近陵意見相左，就被拔掉整座山頭，別說平地，現在跌得可是比十八層地獄還深，不知道要幾年時間才爬得上來！」又是另一個故事，他也只敢在百樂門還沒營業，周遭都是自己人時候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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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想，如果那天真被他發現，抗日帽子一扣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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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支持他們的募捐，扣下來就連我一塊抓了！」說著旋身進了室內，一陣衣櫃開闔的碰撞聲，她捧著一堆東西出來，全都丟在了吳興發眼前，有頭飾、項鍊跟衣服，全都價值不斐，光裸的腳丫子把地上的東西踢得更遠，她淚水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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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我當什麼人了，以為我是個重視物質，重視外在條件的女人嗎？告訴你我也是有骨氣的，像你這種朝秦暮楚，為了自身利益反覆無常的人我不屑交往，這些東西全都還你，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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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呦喜喜，這種話可不能亂說，妳只是一時情緒來了說的氣話對吧？」領班一聽立刻跳了出來，也不給她回話的時間，扳過她的身子推她回去休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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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來來，冷靜一下，今天的藥吃了沒，我請小玫瑰去幫妳煎藥，小玫瑰！」朝門外喊了喊，他順便對門外的人擠眉弄眼，眾家姊妹們看了各自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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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後面去幫妳莊姐姐煮藥去！妳莊姐姐怕苦，別煮太久，記著加些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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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興發也是挺有情義的，妳就別氣了。」見他還杵在門口一臉懺悔，領班也忍不住為他說話。「這樣吧，以後我叫他都不准來找妳，就算來了我也不會放他進來，就看妳哪時氣消了他才可以來，一年兩年都行，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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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她著了涼，他左右巡視，拿了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妳這段時間好好養傷，等等東西收拾好了我請人幫妳送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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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折不是小傷，至少需要休養一兩個月，喜喜今天本來就是來拿些用品，誰知道遇上了吳興發，積壓的情緒一股腦地全噴發了出來，他看了也是歎為觀止，暗暗慶幸以前跟她配合得極好，沒讓這百樂門的紅牌鬧脾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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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他走，我死也不要再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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