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未呼吸這麼不順,猶如砂礫卡在喉嚨和肺葉,使痛苦滋生。
弗蘭崔亞將葛瑞昂的髮色改成黑色後便離開,丹則留了下來參與行動,泰森從衣襟中拿出有整個大陸的地圖。如女巫所說先存在這塊大陸的王國僅剩諾林一個,東方則以零散城邦組成,由地中海綠寶石之海區分東南界線,而帕拉亞半島就位於海中央。
葛瑞昂看著圍著地圖的所有人。「我會負責帶莎芭琳娜,丹和泰森後續跟上,我們必須在城鎮外碰面,東方的勢力不容小視,一旦我的存在被注意,你們都將有性命之危。丹,你懂我的意思吧?」
丹交叉雙手默不作聲的點頭,此時埃蒙斯也不再沈默,改用生疏諾林語說:「你必須也帶上我。」
其他人的驚愕的看著他用諾林語要求著,在有異議之前他便提前說出理由。「異鄉人是商人最樂見的對象,我的出現可以減少莎芭琳娜掩藏不住的銳氣,讓其他人不會對我再產生過多疑慮。更好的話,我能釣出寶劍擁有者的蹤跡。」
葛瑞昂蹙眉凝視王子一會,最終擺手妥協。「那你最好待在我身邊,離開我的視線範圍你就自求多福了。」
————
阿托莉亞
從長劍劃破第一個人的咽喉——母親臨盆時鮮血的覆蓋,刺入眼前士兵的面門——國王破裂的濃瘡,劃破腹部迸濺而出的器官——化為今晚的終點。
血腥味是她對諾林唯一的印象。
阿托莉亞是個善戰的女人,也許是為了終點又或者她的預言啟示,她很小便向其他男孩一樣習武,而劍術是她最拿手的絕活。此刻走入皇宮,她則仰賴肢體記憶,讓最令她自豪的技能成為除去障礙的關鍵。
曾經她想過成為騎士,直到他們說必須先用劍砍了她另外兩位兄弟。
還真是諷刺。
預言是種賜福也是匿藏在文字中的毒,關於雙胞胎的預言從未好過——光是祖先鐸里昂與其兄弟的事蹟就知道。三胞胎則是罪上一等,他們的母親死於那晚,他們也迅速被不同乳母帶走撫養,只為了終點這場廝殺。
今日的主城熱鬧非凡,充滿不絕於耳的尖叫聲,身穿不同色系的軍隊從四面八方湧入城鎮,在每個轉角屠殺彼此的支持者。就像一場大型嘉年華,將今晚獻祭給東方暗靈。
一出生所有人都在避免他們相遇,遠離消息,被教導不要在乎、不要手軟,也因此儘管長得相似,他們都只是陌生人。國王這麼做只是要讓爭鬥更迅速解決,穩住他離去時將坍塌的王國。
乳母曾在搖籃前談息——狠心的人啊。狠心的神啊。
所以直到這天,她仍不清楚另外兩個人的名字,只知道自己是唯一的女性。但想必他們也是不吭一聲的揮劍砍殺親信、信徒,只為了擊敗眼前如自己的人。
她從未去記關於自己的預言,在知道國王的命令那刻,她的靈魂就死在了強褓。
外頭煙硝瀰漫,火光讓燃火之城有了實名,皇宮遍地屍體,她再也聞不清其他氣味。隨著通道,她出乎意料精準的與她的兄弟抵達中心。王座大廳;兩者的墓園。
偌大的宮殿堆積著些許屍體,阿托莉亞甚至不敢藉由火光去查看是誰,瀰漫的血腥味讓她皺了皺鼻子,並擤掉了血塊。
三個人面面相覷,沒有人質疑對方來歷。紅髮的血統象徵、近乎一致的臉孔讓他們都心知肚明。像是凝視自己的雕像,萬籟俱寂的空間下,其中一人打破僵局。
「我們其中一人應該被後人稱為明君,卻在之前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除非,你們不認同弒親是件壞事。」其中留著平頭的男人試探的說。
「有人疏散了主城人民。所以這僅僅是皇室的纏鬥。」捲髮的男人答道,但雙眼空無一物。
阿托莉亞未說一句,只察覺他們凝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著訝異,他們顯然現在才意識到,眼前矮小且短髮的人是女人。
片刻,平頭男感嘆道:「我現在才知道我有個妹妹。」
她聳肩回:「我未必比你後出生。」
捲髮男盯著她,眼神證實了彼此想法。「他們告訴我們的消息都不多。」
「知道的越少,越狠的下心。」她總結。
「確實。」平頭男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卻是要把彼此送葬,只有一人可以聆聽剩餘兩人的哀歌。」
他很習慣用如詩句般的語句,想必書也讀的不少。阿托莉亞用衣服擦拭劍上血跡。「我無所謂,我知道自己會死在這裡。」
捲髮男皺眉,那讓他原本空洞的眼神有了一絲激動。「為什麼只能有一個王?為什麼我們一定要爭鬥?我們不是鐸里昂一世的直系血親,說不定詛咒不會延續,也許我們——」
「預言呢?你在質疑馬可斯的真理嗎?」
平頭男成功讓他嘎然住嘴,看來確實有學問,只可惜多半可能來自神學。阿托莉亞默不作聲,她不知道預言確切情況,但大家都說他們之中只會有一人存活,那細節就不重要了。但她真的需要費盡力氣去做殺害自己親人的行為嗎?
「我一路上殺了好多跟我有血緣關係的人。」她說,讓兩人怔住。「你們應該也一樣。這件事是荒謬的,但王國不能有三個王,也許是祖先的例子讓國王有顧忌,不願讓先出生者為順位繼承人,這點讓我們也束手無策。
我們是三胞胎,這表示多了份危險存在。即便知曉預言,此刻糾結只是徒勞無功,因為所有人都想看我們自相殘殺。我們無法抉擇,儘管是繼承人也一樣。」
兩人出奇的沈默。平頭男最後喃喃。「我們……之間誰才適合坐上王座?如果不靠戰鬥就分不出來嗎?」
捲髮男面有難色。「他們都在逼迫我們自相殘殺,但如果我們都死了呢?如果預言真的出現偏差,而我們只是為了一個無聊的命令爭的你死我活,那最後的意義在哪?」
這個他們都無法獲得解答,就像滲了毒的酒,沒有喝下去前無法分辨。她望著幽暗的皇宮,與火把映照出他們的影子糾纏,她低語:「要有意義的話,我叫阿托莉亞。」
「……那是祖母的名字。」捲髮男說。「……萊恩。」
平頭男說:「凡利瑪。」
好陌生的名字,從未有人向她提及過,彷彿這樣只能讓事情輕鬆些。
「你們有眷戀之人嗎?」她問。兩人都陷入沈默,無聲即是默認。
「那就速戰速決吧,如果你們都活下來,其中一個就趕快趁亂逃走。把我砍成無法辨人的模樣,屍首分離,這樣就可以偽造似兩人的屍塊,沒有人會特別褻瀆的。」
萊恩震攝的質問:「妳沒有眷戀的人嗎?」
她頓了一下,腦袋浮現過一個人的臉孔,但如今都無關緊要了。「我已經見到他們了。」
見他們陰沉的神色和糾結的思緒,阿托莉亞轉而莞爾。她終究是卑鄙的,想死在他們劍下,就不用背負弒親之罪度過一生。於是她深吸一口氣,抽起一旁屍體上的劍,她的劍術老師早已將她的左右手都鍛鍊過,也是時候應證自己的實力了。
似乎是看見她的決心,凡利瑪握緊劍凌厲的說:「妳必須全力以赴,馬可斯正看著。」
是啊,讓祂看好了。阿托莉亞點頭。「如果無法戰勝我,我也不會讓你稱王。」
萊恩則是嘆息舉劍。
能殺出重圍來到這裡可見他們也不容小覷。她露出微笑,這會是一場只屬於她自己的選擇,戰死在自由之下。
她深呼吸,跨步衝向屬於自己的終點。
————
關於戰鬥記憶,那全是一片空白,像是靈魂出竅只剩肉身搏鬥一樣。途中她的臉頰被削掉一塊肉,挫傷、割傷不計其數,刺傷的位置更是深淺都有。轉動手腕;改變動向,如舞的腳步;核心的穩定,即便她被割瞎了一隻眼,還是能在他們之間閃躲自如。
後面三人都傷痕累累,卻像是在享受一場親暱的比試,他們童年不曾有的樣子。
但如今怎麼會成了這樣?
腫脹的雙眼讓她無法睜開,全身無力而冰冷,舌頭腫脹只有嚐到些微罌粟奶。有人正溫柔的擦拭她鼻腔的血塊,卻刺麻的讓她痛不欲生。
她忽視如灼燒般的咽喉啟唇:「萊恩……凡……凡利瑪。」
那隻手停了一下,過了足以讓她昏厥的時間才低語:「……他們都死了,陛下。」
陛下。這個詞如釘子一樣將她的罪與她束縛,使她宛如死了一般寂靜,不只舌頭失去作用,連內心也無法再激起漣漪,空洞從裡吞噬。他們是我的終點,而非相反才對。
空白的記憶慢慢增添了色彩,卻是無盡的鮮紅。
「不是妳的錯,陛下。」那個聲音不顧抵擋傳入她耳內。「是命運對妳太殘忍了。」
如果她的唇瓣不再疼痛,或許她會哄堂大笑。她從未擁有過好運,所以在失去時怎麼會知道何謂殘忍?
她鬆手讓記憶湧回,映照著親生兄弟的死亡。
畢竟那只不過是幾秒鐘的畫面。
——那刻她下意識砍傷了萊恩的一隻手,但戰鬥是無法避免意外的。間髮不容之際,後方的凡利瑪如豹順著斜後方撲擊她,在她察覺時刻已來不及用劍阻擋只能強迫重傷的身體轉移方向。就在避開的霎那,劍首也不偏不齊的刺入了正在穩住身子的萊恩。
一劍穿喉,萊恩雙眼圓睜不敢置信的瞪著他們。來不及聽遺言,在凡利瑪驚恐的抽出劍之前,萊恩眼中的星火已消失殆盡。
他們兩人都一時不知道如何作為,唯有恐懼下的喘息冰凍血液。
「……他死了。」凡利瑪驚駭而失神的說。
阿托莉亞無法思考,事情出的差錯讓她一時頭昏眼花,也在這該死的一刻,其中一個通道出現了其他人。
而那個人——
她慢了凡利瑪一步認出來者,只見他快如刺客掏出匕首欲是擲出,那張臉孔讓她恐懼大叫。本能比思緒更快,轉眼間她的劍已出擊,透過鎧甲之間的空隙,硬是深陷凡利瑪腋下和心臟之間的位置。
無盡的血沿著劍身佈滿她的手,顫抖則感染了凡利瑪,讓他們都被彼此的震驚而困住。
匕首落地鏗鏘作響,卻不及凡利瑪的最後一絲嘔血還要震耳欲聾,而他的眼神如萬箭穿心,不到幾秒就跟萊恩一樣應聲倒地。
瞪著躺在眼前浸在血泊的兩具屍體,她突然覺得與現實割裂,真實的只有手中磨損的劍柄。她呆望著門口站著的人,而那人則大步向前。
崩潰是種新的感覺,她無法承受這種陌生的沈重。阿托莉亞發出歇斯底里的抽泣與苦笑,宛如冷血殘殺眾人的怪物,直到笑聲漸歇成了咳嗽。
她舉劍立刻想要自盡,卻被衝過來的人制止。精疲力盡讓體力透支,她曾經想要成為騎士,如今只能像喪家犬般請求。
「是我的錯嗎?亞登。」在那人攙扶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時她說,無法形成的咆哮讓咳嗽無法停歇。「是我想逃離預言的結果,而作出錯誤的決定嗎?」
「不是的。」他用布按住她的腰際傷勢,卻也說不出反駁的理由。
頭暈目眩下她閉眼祈求。馬可斯,再寫一篇關於我的預言吧。讓我死在這刻,求求你,不要讓我背負這種罪孽。
她的雙腿癱軟,雙眼宛若失明,痛苦如荊棘般纏繞全身。他抱著她不發一語專心想要保她一命。阿托莉亞沒有了一開始的覺悟,與他們相處的時間稍縱即逝,像是做了場不該有的夢。
她如孩童緊緊縮在他懷中,卻止不住發抖。「……殺了我,毀了這個預言吧。亞登,別讓它成真,拜託你……」
他只繼續壓著她的腰部傷口並溫柔的擁緊她,像是害怕她再次自剜或是求饒。「夠了,一切都結束了,阿托莉亞。求求妳……就原諒我這一次吧。拜託……我不能失去妳。」
視線不由自主的望著地上萊恩和凡利瑪如今真正空無一物的雙眼,兩隻眼流出的不同淚水滑落面頰,讓她的舌尖再也無法遺忘那股悲傷。
你不能失去我,我卻僅剩無盡罪孽。
讓千瘡百孔的人偶登基,王國塑造出的王是否也能心狠手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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