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汽水
11
程以旭和夏至撒了一點謊，其實他早在高二就見過了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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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數學老師跨過半個操場來到他們班帳篷，找到蹭女同學手持電風扇的程以旭，告訴他雖然今天是運動會，該補的訂正還是得補，程以旭已經欠第三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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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以旭連點了兩次頭，想著再度蒙混過去，可薑還是老的辣，老師看了眼手裡的活動時刻表，說太剛好了，距離程以旭參加的項目還有整整兩個小時，這段時間用來補訂正的考卷非常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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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程以旭與兄弟們作別，拿著一罐運動飲料，乖乖跟在老師後頭去到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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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在那會兒見到一個人待在教室裡的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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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的座位在中間排，靠窗的位子。別的同學桌上擺衛生紙，擺水壺、公仔，夏至的則是什麼也沒有，連基本的鉛筆盒都要收進抽屜裡，需要什麼就將它拿出來，很費力地找筆找橡皮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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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以旭沒能觀察他太久，老師回頭問他幹嘛站在路中間發呆，他下意識反駁，再快步跟上，夏至在他的餘光裡縮小，接著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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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完訂正後，剛好是自己班的排球比賽，程以旭沒上場，但好不容易打到爭奪三四名，他要是錯過了會覺得可惜。下樓前，程以旭特意看了眼辦公室對面的教室，裡頭沒有人，剩下一本被風吹起一角的課本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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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程以旭他們班在比賽上都拿到了不錯的成績，原先落後比分的排球忽地一路超前，最終二比零，完勝了七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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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以旭的個人賽事也從起步就順利，整整快了第二名四五步，站在終點線的同學興奮到他沒來得及喘，先被幾個人扛了起來，彷彿程以旭不是單純跑步，而是打了場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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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台領金色的獎牌，和代替校長的訓導主任合照，而同班同學們在底下起鬨。程以旭走回班級帳篷的路上，聽見廣播站唸出了他的名字，後頭跟著爛大街的句子，一會說他是冬日裡的太陽，一會又說他是夏天裡的微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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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些回頭觀察自己反應的同學們，十之八九是他們投稿的，程以旭很無奈地笑，腦裡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出現夏至，想到他抿著嘴、皺著眉在寫考卷。程以旭沒有1.5的視力，但卻覺得夏至的鼻尖上會有汗，被太陽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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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過後，原先不曾在意過的夏至開始頻繁地出現在程以旭的視線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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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廁所遇見洗手洗得久又仔細的夏至，程以旭還是頭一回看見有人按照了洗手歌，從手背到虎口，最後是指甲縫和手腕，末了還自己帶手帕擦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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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沒覺得程以旭看了自己很久很奇怪，只和擋了出入口的他說了小聲的借過，然後慢慢地走回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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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在廁所外等，見程以旭出來，手裡的麥香也正好喝完，他問程以旭便秘嗎，程以旭朝對方上臂揍了一拳。夏至是真的走得慢，這一小段時間只夠他走到自己班級的正門數起的第二扇窗，而他們班的位置不過在廁所斜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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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以旭十分輕易地超過了夏至，然後隔沒幾個小時，又在科任老師辦公室碰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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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的段考夏至似乎考得不理想，他拉了張椅子在國文老師的辦公桌邊上坐著，考卷上劃滿了紅色筆跡，夏至看上去為此感到不滿，因為他皺著眉，捏著考卷的手很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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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說他其他部分都還可以看，唯獨閱讀題和作文差得嚇人，又說：「你國文都這樣了，英文怎麼辦？不會也全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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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以旭不喜歡她的語氣，二年級的國文老師只有兩個，他們班的也是交由這一位負責，女生們討厭她總是酸言酸語地批評稍作打扮的同學，男生們背地裡喊她黑山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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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出了名的學生公敵，可夏至聽老師這麼說話，既不叛逆地生氣又不當個好學生，點頭哈腰，他將筆整整轉了180度，用軟橡皮的那一面把老師劃過的記號一一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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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肯定要炸的，她的高分貝音頻在辦公室裡繞了幾圈還遲遲未從門縫和窗戶間散去，見她還打算接著罵，正在和程以旭交代作業的老師起身，朝她那探了探：「妳冷靜一點吧，這位同學做什麼了？有必要發這麼大的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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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提醒了，姥姥才注意到自己失態，她喝了口茶緩和呼吸，而當事人夏至依舊不在乎，程以旭偷瞄著他總算把最後一條直線擦完，用一臉滿足的表情去看國文老師，程以旭差點沒憋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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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估計也拿夏至沒辦法，他有自己的脾性，別人說的話當耳邊風，多說幾次問他到底聽沒聽進去，他會重複最後幾個字，接著回答：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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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以旭小聲嘀咕了句：好像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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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小孩的夏至似乎沒什麼朋友，在福利社買了10塊錢的蘋果麵包，夏至不回教室吃，而是一個人坐在福利社前的花圃，看天上的雲，又看來來往往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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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體育課用的器材也是。程以旭輪到值班，每節課間都要跑一趟器材室，他碰到了獨自來簽班級姓名的夏至，寫完後夏至拿了塑膠框，蹲在球籃旁，一顆一顆地數，數完了再拖著上樓梯，程以旭出聲問他要幫忙嗎，夏至沒回，趕在上課前抵達集合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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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沒誰規定去哪都要成群結隊，不過程以旭偶然發現自己和夏至搭的公車是同一班次，看他縮在逃生門的一角，低頭聽音樂，程以旭有點好奇耳機裡聽的是誰唱的歌，同時也疑惑夏至就不覺得沒有個人和他談天聊是非很無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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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再看夏至盯著腳尖走，每一步都要踩在斑馬線的白線上，遇到了鄰居家的小狗露半張臉在鐵門前會停下，轉角的紅豆餅攤固定會買一顆奶油的，就站在旁邊吃，老闆朝他開玩笑說又瞞著媽媽偷吃啊，夏至會抿著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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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以旭又想夏至大概不怎麼在乎，畢竟無趣不無趣在每個人的定義裡都活得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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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睡前再一次想到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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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同學一來學校就懷疑自己感冒了，全身上下都不太對勁，程以旭當他在吹牛，沒當一回事。結果不過上了兩堂課，程以旭找人去一趟福利社，對方趴在桌上，昏昏沉沉地，體溫單用摸的就能感覺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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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以旭立刻托著他的手架到自己肩上，和其他人說了一聲便趕往保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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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健室阿姨量了體溫，讓同學到床上躺一會，她會聯絡他的家長。程以旭點頭說嗯嗯好的，也跟著拉了張椅子坐下，阿姨要他先回去，程以旭心想著翹半堂黑山姥姥的課，嘴上卻說自己待到鐘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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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沒理他，繼續看自己手機裡的連續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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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就是在這時進來的，他捂著鼻子站在阿姨面前沒出聲，等了大概兩分鐘有，阿姨抬頭喝水被他嚇了一跳，夏至才說：「一直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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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堂體育課砸到了，骨頭摸著沒斷，通常塞塞衛生紙，不一會就能好。不過看夏至臉和手上的痕跡，像出命案似的，這人估計只用紙擦了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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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替夏至止血，用棉花沾食鹽水清了他臉上的血跡，接著又從冰箱裡拿了個裝在夾鏈袋裡的冰塊要他敷在鼻樑。夏至照著做，被冰凍得皺緊眉頭，沒敷幾秒就放在掌心裡裝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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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以旭在心底掙扎一會，最後挪了位子，走幾步路到夏至面前蹲下。他指著自己的鼻根，再遞過去剛和阿姨拿的紗布，「要敷對地方才會快點止血，順便化瘀消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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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做什麼都慢，程以旭見識到了，他看著對方很慢地眨眼，很慢地從自己手裡接過紗布捆了冰塊一圈，再很慢地碰在被告知的冰塊應該要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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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就做到這吧，程以旭心道。他起身，正打算回教室，卻聽到夏至主動開口：「會很明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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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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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子，會一看到就知道我流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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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沒有看他，或者是看了又移開目光，程以旭剛好錯過了，沒有注意到。他挑了一邊的眉，用有點揶揄的語氣回答：「鼻子不知道，但衣服滿明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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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麼說完，夏至才察覺胸口處和衣領都沾上了血，鮮紅色的，在純白的棉質體育服暈染開，大概只有眼瞎的才會不知道夏至剛流過鼻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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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好像對夏至挺衝擊，他嘀咕著「江女士會不高興」走出保健室，原本更靠近門口的程以旭莫名被超車，為了避免尷尬還得繞另一條路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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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姥姥比程以旭慢了一點進教室，前桌替他喊了一句save，又說：不然其實你遲到一下，讓她罵你二十分鐘也不賴，下次記得晚一點回來。程以旭捶了下對方的後背，肉紮實得特別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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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在台上講課文解析，說古人做這首詩詞的心境，說山和水的意涵，程以旭麻木地抄筆記，在她提到買糖葫蘆的小孩時，程以旭的腦裡忽地出現夏至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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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現在，程以旭躺在床中央，想到自己錯過了數次可以建議夏至向保健室阿姨借酒精或者直接買一罐的機會，幸運的話衣服上的血跡能淡不少，剩餘的用紅筆爆水作為藉口騙過家長就行，夏至或許會鬆一口氣，或許會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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