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窗欞輕掃地面,昨夜殘留的寒意悄然散去。
青羽已在廊下佇立多時,他抬手欲叩門,指節懸在半空又落下,如此反覆多次。「吱呀——」木門卻自內而開,小曦蒼白的臉猝不及防撞進視線。
「妳......」他慌忙後退半步,劍鞘撞在廊柱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小曦紅腫的眼眶在晨光中無所遁形,讓他的心突然揪了一下。
青羽硬生生憋出一句:「妳……還好嗎?」
小曦垂下視線,聲音低得像霧裡的風:「我上山走走。」
她說完便欲離去。
青羽心一緊,脫口而出:「我陪妳去。」
小曦眉頭一皺,語氣不善:「你是怕我尋短見還是怕我入魔?」她故意露出尖尖的虎牙,「若真不放心,不如乾脆給我綁上捆妖索好了?」
「不是……」青羽語氣有些猶豫,聲音也壓得低了些,「只是……外頭不太平,妳一個人出門,我會不安心。」
他頓了頓,眼神閃爍,補上一句:「而且,妳總不希望惜遙醒來,發現妳不見了,會擔心吧?」
這話似符咒般奏效,小曦繃直的肩線倏然塌下半分。
趁她愣神,青羽已推著人往外走:「就當我是晨起練劍。」掌心觸及的肩胛骨單薄如蟬翼,腦海中浮現出昨夜她在惜遙懷中哭得渾身顫抖的模樣。小曦掙扎兩下便放棄,任由他半推半搡地帶出客棧。
山徑蜿蜒,晨露沾衣。
兩人行至峰頂時,漫山遍野的奇花異正逐次綻放,青草氣息混著泥土腥甜撲面而來。小曦忽然張開雙臂,衣帶輕揚,似要擁抱整個晨曦。青羽按劍立於三步之外,靜靜地看著她沐浴在陽光之中。
風起時,花葉如雪紛揚。一片海棠擦過小曦唇角,就好像容姝所說的,她會化成花、化作萬物,陪她在身邊一樣。小曦閉上眼,在微風中轉了幾圈,腳步輕盈,如昔日與姊姊共舞時那般自在。
朝陽給少女輪廓描了層金邊,她旋轉時,裙擺綻開青蓮般的弧度。這畫面讓青羽忍不住屏息起來,只覺得眼前之景竟比他記憶中任何一次晨曦都要美好。
風勢忽轉,幾片緋色花瓣打著旋兒停在他掌心,青羽看那殘花在掌心盤旋不去,抬頭時正對上小曦望來的目光。
她站在風中,裙角微揚,臉上未有太多情緒,卻比從前黯淡了些許。曾經那股不服輸的傲氣,此刻早已不見,就連眉梢眼角,似乎也褪去了往日的張揚,只剩一絲藏得極深的落寞。
「顧青羽,」她指尖捻著一片花瓣,「你現在還想殺我嗎?」
青羽一愣,想起父親給他青穹劍時說的話:『靈族皆孽障』,可是當他望著少女睫毛上顫巍巍的露珠,脫口而出的卻是:「萬符宗訓誡,不殺未墜之靈。」
「若我變成墜妖呢?」小曦向前半步,繡鞋碾碎幾朵野菊。青羽呼吸一滯,往日能斬釘截鐵的回答,此刻卻在喉間凝成塊壘。他忽然驚覺自己竟在想像她墜魔的模樣,是眼尾泛起妖紋?還是指甲化作利爪?
見青羽不回,小曦便輕笑,笑容卻不似從前那般親昵,而多了些淡淡的距離感:「放心,我不會讓自己變成那樣的。」
她轉過身,看向山下煙雲繚繞:「不只是為了姐姐,也為了惜遙。」
「為什麼不是為了妳自己?」青羽低聲地問道。
她愣住,轉頭看他。
青羽望著她,語氣堅定:「如果妳變成墜妖,就再也吃不到人間的東西,看不到晨光,還會傷害妳想守護的人……所以妳該為自己活下來。」
小曦低頭沉思,聲音有點輕:「可我一個人……也不知道該去哪。」她怔怔望著山腳下炊煙裊裊的村落:「惜遙身負魔丹,那還有心情管我呢......」話到一半戛然而止,青羽卻看懂了她眼底的惶恐。
這丫頭分明在害怕被拋下。
山風吹起,吹得林間枝葉沙沙作響,幾片青翠的竹葉打著旋兒落在兩人之間。
「待諸事畢,我帶妳遊歷九州。」青羽話一出口,自己先怔住了,更讓他意外的是,他竟說得無比認真。
往日執行任務時從不遲疑的心,此刻卻因這個靈族少女而微微動搖。他看著她愣住的模樣,那雙清澈的眼眸裡盛滿了驚訝,像是從未想過會有人對她說這樣的話。
風掠過她的髮梢,帶起幾縷柔軟的青絲,她眨了眨眼,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你說……什麼?」
青羽看著她小心翼翼的樣子,心裡莫名柔軟了幾分。「我說......」他放輕了聲音,像是怕嚇著她:「帶妳去看山看海,妳想去哪兒,我都陪妳去。」
在腦海中驀然掠過那保護幼子而哀求的風毓獸,以及那隻來不及逃脫化作漫天光塵的幼獸。青羽不自覺地輕握拳頭,喉間發緊,彷彿還能感受到當年那抹消散在掌心的溫度。
這一次,他絕不會再讓遺憾重演。
或許是因為她望向晨曦時,眼中那份純粹,像山中清泉,不染塵埃;也可能是她纏著惜遙撒嬌耍賴時,那份無意間流露的天真可愛;又或者,是那天在幾近墜入狂化之際,她還是死死守住了道心。
這些理由連青羽都說不清,也分不出先後,他只是忽然覺得,這些年來斬妖除魔,雖說是守護蒼生,卻始終像隔著一層薄霧。劍鋒所指之處,妖魔盡散,可心底總缺了些什麼。就像在茫茫大漠中獨行,看得見方向,卻尋不到歸處。
而此刻,看著小曦因他一句話而亮起來的眼睛,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守護」二字的重量。不是對蒼生模糊的責任,而是對眼前這個具體之人的承諾。
在聽見青羽說的話後,小曦咬著唇,輕輕「哦」了一聲,垂下頭去。她指尖還在絞著衣角,動作慢了些,像是不太確定該如何回應。他這話說得太輕,卻沉得像壓在心尖上的石子。
她從沒想過會有人對她說「我陪你去」,更別說是一個捉妖師,一個原本和她根本不可能站在同一邊的人。
她不知該說什麼,乾脆別開臉,嘴角卻悄悄揚起了一個極小的弧度,然而她又趕緊板起臉,一副不屑地哼了一聲:「萬符宗不是禁止你們跟靈族來往嗎?你不怕被罰?」
青羽緩緩走到她身後,輕輕笑了,陽光灑在他臉上,那笑容比往常多了幾分柔和。他聳了聳肩,語氣帶著半真半假的隨意:「反正我破的門規也不少了,不差這一條。」
「你啊……嘴上說得挺好聽,說不定哪天就反悔了。」小曦微微撅著嘴說。
「我顧青羽說話,從不反悔。」少年聲音清朗,眉宇間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小曦一抬頭,正撞進他映著晨光的眼眸裡,心頭突然像被羽毛撓了一下。陽光在他睫毛上碎成金粉,好看得讓她一時忘了呼吸。
「你說就說,站這麼近做什——」她慌亂後退,卻被裙擺絆了個趔趄。
「當心!」青羽箭步上前,攬著她的腰旋了半圈。兩人跌進花叢的瞬間,他下意識用手掌護住她後腦。草葉沙沙作響,混著彼此突然加速的心跳聲。
兩人第一次近距離面對面,未經世事的少男少女彼此呼吸相聞,紅暈悄然爬上耳際。
他護著她跌入花叢,兩人一上一下地僵住了。小曦瞪大了眼,青羽也僵住了,誰都沒敢先動。
臉紅,是同時發生的事。
下一瞬,兩人如驚弓之鳥般倏地分開,衣袂翻飛間帶落幾片花瓣,然後各自別過頭去,一臉燙得像要冒煙。
「誰、誰要你多管閒事!」小曦氣得語調拔高了八度,全然沒注意到自己還死死揪著對方一截衣袖。
當她反應過來後,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鬆手,耳根都紅透了:「我……我只是想躺一下草地!」
青羽垂眸看她,目光掠過她還沒完全撫平的衣角,最後落在她發燙的耳垂上。就在此時,他嘴角勾起一點欠扁的弧度,語氣一本正經地說:「原來如此……」
說完,他還特地學她方才跌倒的姿勢往後一仰,躺進花叢裡,閉眼長歎一聲:「嗯……草地確實挺軟的,我懂了。」
「顧、青、羽!!!」小曦氣得跳腳,滿臉通紅。她抓起一把野花砸他,卻在瞥見他眉梢沾露時悄悄抿嘴。山風吹著花香盤旋而上,恍惚間似有銀鈴般的笑聲自雲端落下,又似只是錯覺。
青羽的笑聲悶在喉間,卻笑得眼睛都彎了。他突然發現,這姑娘生起氣來的模樣,甚是可愛。
遠處陽光正好,花間風暖,兩人的影子重疊了一瞬,像某個剛剛萌芽的心思,也悄悄長出了一枝柔軟的新芽。
山風吹著花香拂過鳳仙客棧的窗檐,客棧內原本凝滯的氣息也悄然散去。
昨日大戰餘波猶存,客棧掌櫃雖心疼桌椅瓷器損毀,但得知他們是前來除妖的修士後,便爽快免了賠償,還親自換了整批桌椅。
如今狐妖已誅的消息傳開,清北鎮重歸安寧,客棧內總算多了些人氣,早堂裡三三兩兩坐著客人,交談聲與茶香交織,終於恢復了幾分熱鬧景象。
懷煦靜靜坐於窗邊的桌旁,執壺慢酌,指節輕敲盞邊。
他早在卯時便已醒來,也恰好瞧見青羽與小曦一路吵鬧奔出門外。沒了那兩人清晨的口角交鋒,這會兒總算耳根清淨。
他輕抬眸,窗外天光已明,約莫辰時,再轉眼望去,惜遙的房門仍緊閉。
往日在山莊裡相處許久,他早知這丫頭非早起之人,作息極不規律,晚睡晚起是常態,連魂契共修時,他也不得不調整自己的修行時辰。
懷煦用指節輕輕碰觸茶壺,壺中茶水無聲回溫。就在此時,惜遙的房門緩緩開啟,她踏出門檻,妝是梳過的,眼角卻還帶著一點沒睡醒的迷糊。她揉了揉眼睛,口氣懶洋洋的,卻像風吹進屋子裡的一縷日光:
「仙君早安~」
懷煦不動聲色地斂去靈光,卻見她已自顧自倒了杯茶,雙手捧著啜飲。暖意入喉,她舒服地瞇起眼,唇角不自覺揚起:「真走運,一醒來就有熱茶喝~」
懷煦修長的手指輕叩桌面,眉梢微挑:「一杯茶也值得稱幸?」
「那是自然。」惜遙晃了晃手指,晨光在她眼底跳躍,聲音清亮得如風鈴,「世事雖難全如意,若能日日尋得幾分微末之幸,也算不虛此行。」
她掰著手指細數:「比如今早的陽光,比如這杯茶,比如……」她忽然抿唇一笑,眼尾彎成月牙,「難得沒板著臉的懷煦仙君。」
懷煦聞言,指尖在青瓷茶盞邊緣輕輕一頓,眉間蹙起一道幾不可察的細痕:"你這話裡話外,是在說本君脾氣不好?
「我可沒說過喔~」惜遙再倒了杯茶,一個小小的旋身,拿著杯子向懷煦敬了一下,調皮地笑說:「不過,如果仙君笑起來的樣子,應該會特別好看。」
懷煦呼吸微滯,盞中茶水無端泛起漣漪。這丫頭隨口一句話,竟讓他素來平穩的道心起了波瀾。
「喲,小惜遙真會哄人。」一道清越嗓音突然插入,惜遙只覺眼前青影一閃,雲祁已悠然落座。惜遙一驚,手中茶盞滑落,眼見將墜,雲祁手中玉扇一展,扇骨輕挑,將那盞茶穩穩接住,茶水紋絲未動。
「雲仙君,您行行好。」惜遙接過茶盞,心有餘悸地撫著心口,「走路支個聲兒。」
「習慣使然。不過,小惜遙莫再喊我仙君了,這多生份。」雲祁語氣懶散,嘴角卻笑得頗有深意。懷煦聞言眉頭微蹙,聽他一口一個「小惜遙」喊得如此親暱,目光不自覺低沉了幾分。
「這......於禮不合吧?」惜遙猶豫片刻,突然想到些什麼,「仙君.....剛剛叫我什麼?」
「小惜遙啊,怎麼了?這名字不好聽嗎?」雲祁執壺斟茶,清透的水線在空中劃出弧光。懷煦盯著那杯被「劫走」的熱茶,指節在桌面叩出了幾聲悶響——這壺茶,本是他特意用靈火慢煨,想著某人醒來便能飲到最適宜的七分燙。
惜遙正想開口,卻聽他又補了一句,就好像故意不讓她說話似的:「你唤青羽和小曦时,倒不见半分拘束,怎麼一到我跟懷煦,就喊得這麼生份?我應該看著比旁邊那位更平易近人吧?」雲祁指了指旁邊的懷煦。
懷煦神色淡淡地抬眉:「我不記得我們之間的關係,已好到能讓你這麼稱呼我。」
「你看!是不是!我比他友善多了。」雲祁樂呵呵地說,完全無視懷煦逐漸沉下來的臉色。
惜遙被這兩人一來一往鬧得有點頭大,無奈地捏著茶杯沿,試探著開口:「那不如……我叫你雲大哥吧?」
「甚好甚好,比仙君聽起來可舒服多了。」雲祁笑得眯起眼。
惜遙握著茶盞的手指微微收緊,抬眼時正對上懷煦深不見底的目光。那一聲「懷煦」在唇齒間轉了幾轉,終究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隨著茶水嚥下,溫熱的茶水滑過喉間,卻莫名泛起一絲酸澀。
她知道,他們曾並肩生死,也有過深夜長談,可每當她望向懷煦時,心裡總不自覺升起一種距離感。
他是那般清冷出塵,是仙門中人敬仰的存在。而她,只是個無門無派的小散修。
連喊他的名字,都覺得有些不合身份。
他望著惜遙故作鎮定低頭抿茶的模樣,少女指尖在杯沿無意識摩挲的小動作,她那無聲的退縮比任何拒絕都刺骨。她可以輕鬆地喊雲祁「雲大哥」,能與青羽、小曦稱兄道弟,唯獨對他,永遠是一聲疏離的「懷煦仙君」。
他神色一沉,茶盞「咚」地落在案上,茶水晃出一圈圈細細的漣漪,倒映著他眼底驟起的暗潮。
下一瞬,他霍然起身,玄色廣袖一掃,動作利落如斬。
惜遙下意識伸手,指尖將將觸到他袖角的流雲紋,又倏然收回。
「你幹嘛去了?」她忍不住問。
「練劍。」懷煦冷冷地回了一句,轉身離去,腳步沉而決絕。
「莫名其妙……」惜遙撅了撅嘴,小聲嘟囔。
雲祁執扇輕搖,茶煙在他眉眼前袅袅散開:「小惜遙天資聰穎,偏在某些事上鈍得很。」
隨後他又自顧自地倒了一盞茶,神色若有所思:「我今早起來時,便見懷煦已坐在這裡品茶,距離現在也有些時辰了。」
他頓了頓,語氣雲淡風輕,卻句句帶意:
「按理說,這壺茶……早該涼透了才對。」
惜遙聞言指尖微顫,盞中茶麵蕩開細紋。她忽然明白方才入口的溫熱,原是有人以靈力煨過的。
她回想起在山莊的日子,自己確實有個小習慣——醒來總要先喝上一口剛剛好的暖茶。或許是在那段朝夕相處的時光裡,他默默將這些細枝末節都記在心裡了。
那一瞬間,她心頭湧上一股說不清的悸動,像風輕輕撩過水面,無聲無息地掀起圈圈漣漪。
「謝謝雲大哥。」惜遙說完,便轉身追向懷煦的背影。「孺子可教。」雲祁輕笑一聲,玉盞堪堪沾唇,目光卻早已飄向別處。
指尖輕鬆,茶盞在案上一晃而動,瓷聲微響,盞中茶湯仍在回旋。座上人影已如晨霧消散。
在客棧角落的陰影中,織月靜靜佇立。斗篷的寬簷遮去她半張面容,唯有指間命書泛著微光——「昭懷煦」與「沈惜遙」的名字在紙頁上若隱若現,葉脈間浮動著細碎光點。
樓梯口突然傳來談笑聲,幾位醉客相攜而上。織月眸光一閃,捕捉到某個熟悉的身影正拾級而上。她悄然挪步,斗篷下擺如流水般無聲滑過地面,正要混入人群,往樓上的住所走去,忽覺背后一凉。
「沒想到仙子說的再見,會來得比預期快些。」
織月驀然回首,斗篷揚起一道雪色弧線。雲祁不知何時已立在階前,折扇輕抵下頜,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仙子方才在那兒站了許久……」雲祁忽然負手俯身,玄色衣袂垂落階前,在織月腳邊逶迤如流水。他彎腰的弧度剛好讓簷角燈籠的光,在他眉宇間投下一片曖昧的陰影:
「不知是我們哪一位,特別入了你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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