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來者的逼近,織月下意識後退,後腦剛要撞上廊柱之際,雲祁及時用玉扇橫檔其中。扇柄硌在她發間珠釵上,發出細微的"咔"響。
「我......」她被雲祁盯得有些心慌,別開視線來,「確有要事與你們商討。」
雲祁卻沒有退開,反倒俯身逼近一寸,鬢角與她幾乎相貼,松竹清香與茶意混著清晨冷露,拂過她耳畔。
「那為何方才只藏在陰影中觀望?」他聲音輕得像風,「既有正事,怎不早些開口?」
「非是窺探……」她指尖悄然掐入掌心,聲音低如水流穿石,「只是……尋不到好的時機罷了。」
織月指節微顫。她向來獨來獨往,習慣在靜處觀察命線流轉。方才在樓下,見他們笑語成圈,茶煙蒸騰,氣息暖融。那般人間煙火,她一時不知該從何踏入。若一開口便說命線異動之事,未免太過掃興;又怕打擾了他們此刻難得的安穩。
像是夜行的魂靈,撞見人間燈火,既向往,又畏懼灼傷。
「織月仙子該不會是……怕生吧?」雲祁語氣帶著幾分打趣道。
「沒有。」織月的聲音輕得幾不可聞,像是落雪壓枝。
有人自他們身後經過,竊竊私語中帶著幾分揣測。她這才發現兩人距離近得能數清他衣襟上的銀線暗紋,慌忙退開半步,鄭重地向他行了一禮:「方才暗中觀察,是織月失禮了。」
「不知……能否勞煩仙君,替我召集諸位?此事關乎命線異動,需與大家共商。」
雲祁眸光微動,終於直起身,折扇「嗒」地一聲敲入掌心:「行,舉手之勞罷了。」
織月神情依舊淡淡,唇邊不見喜色,心中卻悄然鬆了口氣。這樣最好,不必再與那麼多人周旋,不必強撐笑容,應對一句又一句的寒暄。
雲祁目光掠過她無意識絞緊衣角的指尖,眼底閃過一絲了然的微光。他忽而俯身,玉骨扇如一片落羽,輕輕點在她緊繃的指節上。
那力道極輕,卻似春風化雨,悄悄融去她指間的僵硬。織月怔忡間,發現自己竟不自覺地鬆開了揉皺的衣料。
他勾唇,聲線仍是那般溫淡,卻藏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不過,下次若尋不到時機,不妨直接喚我。」
「我替你開路。」
她怔怔抬眼望去,他卻已收扇轉身,白衣隨階而下,身影寂然,如月光沉入人間煙火之中。 織月站在原地,手背那一點扇骨殘溫未散,竟如心頭被人輕輕叩了一下,泛起層層細碎漣漪。
在房間的外頭,
當昭懷煦的身影在迴廊盡頭化為一道清冷流光,惜遙追出兩步,裙子被晨風掀起又落下,最後停在了迴廊中央。
她望著那道轉瞬即逝的流光,手指無意識地揪住了心口的衣料。不是恨,也不是怨,只是那一瞬間,有什麼情緒從心底悄然浮現。
「我真是......」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明明看見懷煦因她與旁人親近而黯然離席,明明知道他處處對她好、護她,卻始終裝作視而不見。這樣看來,倒顯得她薄情寡義。
恍惚間,她似乎又看見那日山洞裡,他渾身浴血倒在她肩頭的模樣,那滾燙的體溫,微弱的呼吸,還有那件被血浸透的玄色衣袍。
她想起共生鏈繃緊時腕間的刺痛,想起自己聲嘶力竭喊他名字的瞬間。更想起某個櫻瓣紛飛的傍晚,他指尖拂過她髮梢時,兩人同時怔住的剎那。哪怕經歷再多,到頭來,她連喚他一聲名字都要斟酌再三。
這終歸究於,他和她,始終像是走在不同的道上。她是山野間自由的風,他是注定要攪動風雲的。待魔丹徹底歸還那日,便該是江湖陌路時,天高水闊,各自為安。
世事多變,人心脆弱,情分一深,往往最難周全
與其徒添傷痛,倒不如從一開始就不曾走近。
「原諒我吧,昭懷煦。」
她垂下眼,睫羽微顫,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不敢。」
「惜遙!」清亮的呼喚聲突然打破了迴廊的寂靜。惜遙還未回神,一個嬌小的身影便如風般撲進她懷裡,撞得她踉蹌後退了半步。
小曦發間的銀鈴清脆作響,後面跟著氣喘如牛的青羽,扶著朱漆廊柱大喘氣。
「你們出去了?」惜遙雙手懸半空,遲遲沒有回抱,聲音裡還帶著未散的恍惚。見青羽額前碎髮都被汗水浸濕,她不禁莞爾:「你幹嘛去了?怎麼那麼累?」
青羽抬起汗濕的臉,氣若遊絲:「我本來......就是......想陪她散散心......」他指了指旁邊神采奕奕的小曦,「這小祖宗......硬是拽著我跑了整座山......」
「我又沒要你跟來!」小曦立刻撅起嘴,狠狠地「哼」了一聲,扭頭不理他。
「喲?」惜遙倚著雕花廊柱,雙臂交抱,嘴角揚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們什麼時候關係變得這麼好了?」
她故意拖長語尾,語氣懶洋洋的,目光卻興致盎然地在兩人之間來回打轉。
兩人目光相接的剎那,今晨花叢中那場意外驟然重現。青羽的耳尖瞬間紅得滴血,手指不安分地摩挲著後頸,眼神飄忽地望向天空,而小曦則像一隻炸毛的小狐狸,猛地別過臉去:「誰、誰跟他關係好了啊!」
「行了行了。」惜遙以袖掩唇,卻掩不住眼尾漾開的笑紋。她下意識抬手想揉小曦的髮頂,卻在半空頓了頓,正要收回之際,小曦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整個人就這麼貼了上來。
「阿姐說過,萬物終將歸於天地.....」小曦摟住惜遙的手臂,語氣輕輕的,像是說給自己聽,「我知道,她會一直陪着我。」
晨光透過她顫動的睫毛,在臉頰投下細碎的陰影。那笑容仍帶幾分苦澀,卻多了歷經風霜後的釋然。惜遙感受著懷中傳來微不可察的顫抖,心中不由一嘆。
——有些成長,終究得伴著刻骨的痛,方能銘心入骨。
惜遙終於抬手,腕間藤紋靈鏈泛著微微銀光。她指尖輕輕穿過小曦柔軟的髮絲,語氣溫柔:「是啊,我們小曦最是惹人疼愛。」
說話間,眼尾餘光掃向一旁的青羽。後者一對上她的眼神,立刻別開了視線,裝作若無其事地咳了幾聲。
「惜遙姐姐......」小曦神秘兮兮地招手,「你過來一下!」
惜遙雖心中疑惑,卻還是順從地彎下腰來。小曦突然踮起腳尖,雙手環住她的脖頸,將額頭輕輕貼了上來。
未及眾人反應,一道柔和的白光自兩人額間流瀉而出。惜遙只覺眉心一暖,熟悉的溫度讓她想起容姝當年她烙下標記的瞬間。
「這是......」她怔怔撫上額間,那裡正浮現出雪白的狐族靈印,又漸漸隱入肌膚。
「姐姐欠妳的恩,我來還。」小曦笑得靈動,「這是靈狐族的標記,不僅能辨友敵,也是靈族之內的信印。誰敢動你一分,便等同與我族為敵。」
「你們姊妹送禮都這般隨性?」惜遙無奈搖頭。
「一點都不隨便!」小曦忽而正色,語氣透著罕見的堅定,耳尖微豎,語調清亮:「我們靈狐能觀氣息識心性,惜遙姐姐這樣的人,自然配得上這道印記。」
惜遙怔了怔,旋即彎唇失笑。果然是兩姐妹呢,那股敢愛敢恨的氣性,竟是如出一轍。
一旦將人放進心裡,便會毫無保留地傾盡一切,也不怕遍體鱗傷。
這樣的勇氣……她多少,有些羨慕。
迴廊轉角處,雲祁執扇而行,衣袂翻飛,紫衣的織月靜靜隨在他身後三步之遙。
「倒是不費功夫就尋著你們了。」雲祁的聲音帶著幾分慵懶,扇尖輕挑開垂落的紗幔。
惜遙回眸,看見兩人踏著斑駁的光影徐步而來。
「雲祁哥哥!」小曦甜甜地喊了聲。
雲祁眼尾含笑:「看來有人把你哄開心了。」目光卻意味深長地掃過青羽泛紅的耳尖。
小曦歪頭想了想,終是「嗯」了一聲,笑眼彎彎。她好奇地探頭望向織月:「這位好看的姐姐是?」
「我是星宿閣的天命人——織月。」織月雙手交疊行禮,髮間銀絲步搖輕輕一晃,隨她行禮的動作泛起點點碎光,「此番叨擾,是有要事相商。」小曦看她行禮,也莫名地學著跟著鞠了一躬。
「天命人織月!」青羽眼睛一亮,語氣帶著難得的激動,「《萬宗錄》有載——您天賦異稟,靈脈生煦,八歲便能推演命盤,十四歲更曾預測出人間障氣異動、妖禍將臨。也幸虧那場警示,仙門方得提前佈防,避了一場浩劫。」
話音方落,雲祁臉色微頓,眉眼間掠過一絲陰色,卻轉瞬即逝,重新掛起懶散笑意。
「你怎麼誰都知道啊?」惜遙啞然失笑,「那《萬宗錄》又是什麼?」
「記錄各宗門奇才的玉簡譜冊,凡入榜者皆有不凡之姿。」青羽語氣認真,言之鑿鑿。
「青羽的博學,倒讓雲某佩服了。」雲祁折扇輕敲掌心,聲音帶笑。
織月靜靜望向惜遙,眸光清淡如月下池水,波瀾不起。她腦海中卻浮現命書上一幕,惜遙的命線錯綜纏繞,既有劫氣,又隱藏著某種未竟的可能。
惜遙被她看得一怔,眉心微蹙,剛欲開口問些什麼,卻見織月已垂下眼睫,語氣平穩如常:「敢問昭仙君,現在何處?」
「追不上,不知道去了哪兒。」惜遙抿唇輕聲應道,語氣聽來平淡,眼底卻藏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悵然。
織月兩指一拈,指尖浮現出一枚葉狀命書。她垂眸輕聲吐出一字:「現。」
命書上的「昭懷煦」三字頓時浮現,金色靈紋從字裡逸散而出,化作點點金芒在空中流轉,最後凝聚成一隻流光溢彩的靈蝶。
「昭仙君應該走得不遠,跟著靈蝶,自會尋到他。」織月說。
惜遙微愣,隨即開口:「青羽,你去吧。你腳程最快。」
「大姐,我剛山上回來!」青羽一聽,立刻苦著臉,「論輕功明明是雲大哥更勝一籌!再說你能用一念遁影?」
「雲某身負重任,得為織月仙子開路,免得旁人驚擾了貴客。」雲祁手中折扇輕搖,話音剛落,便朝織月偏了偏頭。後者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他一眼,明明沒說話,眼神卻像是輕飄飄地賞了他一記白眼。
「叫你去就去,哪來那麼多廢話?」惜遙抬手就是一記重掌拍在青羽背上,力道大得讓他往前踉蹌了好幾步。
「哎喲!」青羽揉著發麻的背,委屈巴巴地嘀咕:「這才剛下山,又被打……」
小曦忍不住笑出聲:「活該。」
青羽哀怨地瞥了她一眼,終是掐訣御劍。
餘音未散,人已化作天邊一道流光。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84ZTrUWH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