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她不是从来就怕黑暗,也不是一开始就时常忧心。当她是个孩子的时候她无忧无虑,人们都为她的乐天感到吃惊。她太活泼,不精明且不对发表准确风趣的观点有特别热情;他们都以为她的父亲不会喜欢她:他乐意培养男孩还希望他们聪明。但阿尔托.席格纳斯对她极尽偏爱,坐在那间摆了棺材似琴盒房间的尽头他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表情在四下无人时平静无比,仿佛国王抱着一个圣婴。“为什么,”她对他微笑,好像她对任何人微笑,“你从来就不笑,父亲!”她用手去拉扯他的嘴角,让那张面皮像张滑稽的面具,“你不高兴?”“是的,”而他回答,“我很少感到高兴,也许你能告诉我什么是高兴,纳西?”于是她就抱住他的脖子,亲吻他不知皱纹却也不知笑容的面颊。她的面颊泛起红晕而绿眼睛闪闪发亮,她身体的温度让他觉得陌生而惊心。“这样!”她嚷嚷,“这样我就很高兴。”这样他便也微笑,不过最同他惯常所行,是个冷笑。“小姑娘,纳西。”这话语让他自己感知到其下令躯体震颤不已的奇异,好像一个奴隶扮演皇帝,一边为亵渎而羞耻一边因为讽刺而宽心,“我是个男人,难以因为这事高兴。”“男人?”她眨眨眼睛,“那么男人因为怎样的事而高兴?”坐在他的手臂上她像是没有重量那样轻盈,而他尝到自己罪孽的味道,感到那惩罚的实体。她就是他的惩罚,他不曾怀疑。“这座城堡,整座城市,譬如。”他告诉她。她看见一间地砖光滑的会客厅,棺材似的琴盒寂静没有声音,他却看见地面的白色根瘤涌出易碎的黄金,天上的果实喷涌渴望的汁液腐蚀幻影似的岁月,而在地下,血色芬芳中横陈许多尸体,都有绿色眼睛。“这会让你高兴?”她怀疑,“但你看上去从来不高兴。啊,你一点都不幸福。”她再在他脸上亲吻一下,力度轻盈而语气忧心,“我见过的所有人里,你是最不幸福的一个。”
“我不能知道什么是幸福。”他坦诚,“幸福让我做错事,不幸才能叫我高兴。”“我真不明白你。”她糊涂了,在他手臂中蜷缩起身体,“你爱我吗,父亲?有时我只是害怕你。”她握着他的手指,告诉他她的忧心,“我不想害怕你,只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他看了她很久——她总是记得这个下午他看着她的眼神。他的嘴唇靠近她的脸颊但不碰到,手指划过她的咽喉却不用力。“我希望你不用害怕我,”她感到他平静语气下隐秘的热情,让她难以形容,“我希望你这次只是我的女儿。”‘女儿’一词沾染特殊的意义。他对她很好,城里的女人嫉妒她父亲的财富,而她的亲族羡慕她学习的机会和外出的资格。她不需要像她的同龄人一样在她父亲面前证明自己的资格,记忆他给出的文字而推搡同伴的能力。她只要愿意他会给她去任何学校的机会,而她的哥哥可以成天无所事事,只当她的司机;他们认为她能成为一个教授,违反她性别的规定只要她乐意,因为她父亲会同意。他对她的偏爱如此显著且奇异,乃至虽然人人对她礼貌却很少有人同她亲近,女人轻蔑她而男人看着她叹息:她诚然美丽而使人垂涎,但有这样一个父亲谁能得到她?她得到的轻蔑只来自一件事,分明受了最先进的教育她却如此传统,眼睛纯洁却不精明。她不是第二性里的独身女人,只像一个被上帝创造出来的夏娃,造物主正是白城堡的父亲。纳西.席格纳斯出生的那年阿尔托.席格纳斯的城市扩张到顶点,白色的广场和城堡成了为他崭新的签名,如同子孙后代一样环绕在他身边。他没有胡子,他的脸庞年轻,但除此之外,他的一切都像圣经里的先知,一个部落的父亲,即使上帝的使者甚至不能进这座城市,也不将此改变。
他们说他杀过人。
死者不为她所知,远在她出生之前;但有一人她确切知道。她知道他杀了人,却不知道是谁殒命。某一年阿尔托.席格纳斯从北方回来,披戴一身星月,脚步沉重且发颤。他将她从床上拉起,紧紧抱在怀里:我真的已经做了这事。月光明亮刺眼,而她看见他的泪水,透明清澈落在她的手心。“这是我最后一次做这事,我向你保证,”他吻着她的手,将脸颊贴在那处,她摸到他颤抖的身体,“只要你不背叛我,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但她感到茫然和痛苦,仿佛自己也受了刀伤。谁是死者?他们说那是夏兰的父亲。她想起她的表哥,和他脸上挥之不去的忧郁,为谋杀而吃惊却更为他感到伤神:难道他知道这件事不会愤怒?他看上去那样伤心。但他们微笑摇头,说那是个傻瓜,知道又忘记,泪水一次接着一次,只为他清洗眼睛。而幽灵在她的窗边,告诉她他们只挑选不会开口的人告知——不会开口的人就是你,纳西。看着他她将这件事记起,这戴着面具的幽灵也曾杀人,丧命的便是自己的儿子。她的声音哽咽而轻盈,当天幽灵接她走过山谷,夜路上月亮庞大而垂落城市之上,她问他为何杀一个这样亲近的人,难道他痛苦他不会感到伤心?“我那时疯了。”幽灵微笑,头一次让她惆怅又畏惧,“我正在死去,不愿让活人的世界独占他。”“但他难道没有挣扎?”她叹息,感到身体的无力,“如果他挣扎你不会改变主意,他痛苦你不会心生怜悯?”那张银色的面具反射月亮的光芒,他说不,而她看着他;他说他那时陷入疯狂,却未说这就是她父亲的如今。他杀了自己的儿子,她却是他的女儿。“不。”他告诉她,“他没有挣扎。”她的手臂无力放松,行李垂在身体两侧。“他一定很爱你。”她好像只是感慨,最终倒像说明。“是的。”而幽灵没有否认,“他是世上最爱我的人,没有他我早已死去。”他的身体在夜路中消散,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就在她的婚礼之前,“但最终他的回礼是场杀戮,明说荒唐之爱的代价就是自己的性命...”“你要去哪?”她试图抓住他的手,但身体消散而幽灵离去。从此以后她不再能踏上黑夜的道路,因为再也没有这个幽灵将她庇护。他说那还不是时间。“现在还不是时间,”他告诉她,“一个幽灵不能见他杀过的人,除非这人就要死去。”
而她很健康。她很健康,这十年来一直如此,所以她再也没见过布兰克,直到如今。纳西.席格纳斯在黑暗中睁开眼时他坐在她的床边,面具已经摘下,面孔却光滑而年轻。“父亲。”她开口,但他的面孔又变化,仿佛腐肉开花,在他脸上修出转变的纹路,要让她瞧见其下肉泥多年来作何感想。“哥哥?”她已经无法确定。纳西索斯死在如海大河中,面孔漂浮水中干净苍白。但那面孔涌动变化,一刻不停。最终他的样子她已经不认识,但她将手指伸出,要去碰那张早已消失的脸。她好像知道这人是谁;嘴唇张合,那声音却并未生发。这是张女人的脸。而在她碰到的瞬间那张丑陋,被烧毁的脸再度浮现,她便只碰到那上面光滑的肉痕,肿胀浮现像沼泽中被泡软的根瘤。“布兰克。”她认出他,久别重逢,但远不止十年...实在太久。情景诚然恐怖,她只是微笑,听见自己声音中的庆幸和感慨,从一片空洞的茫然中至极柔和地生长出来,将她的心缠绕包裹,而有人在心底叹息,说真高兴,我能再见到你...“原来你是个女人。”她说,张开双臂拥抱这个幽灵,身体相贴她感受她残破身体中断裂和切割的痕迹,抬头则看见她被挖去的眼睛,乳房则被切割,胸口空空荡荡,只留伤口痕迹。
幽灵不说话。
但她已经等她太久;这女人伸出自己完整又年轻的手,将幽灵干枯的手指放在她的腹部,期望血肉的温暖能唤醒她。但她只是冰冷。多年以来如此,她的眼睛早已空洞而身体已近崩塌,只剩活人的眼睛还能流下温热的眼泪,在夜中蒸出易散的白气,好像草地上的阴影。“我怀孕了,”她告诉她,像一个女儿同母亲分享此事,“我怀孕咯,布兰克。”她又说一遍;那黑暗,幽邃的眼洞望着她,伸出的枯骨手指勾勒一个幻想中子宫的轮廓,而她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怀里,活人和尸体的骨架相依,泪水落在幽灵的衣领上,“等这孩子出生了,你,贝茨,还有夏兰表哥,我们一起再去那里...去沼泽深处的任何地方。”她告诉她,绿眼睛在抬头时如此热切地望着她的盲眼,却只换来悄无声息的沉默。“等我成了一个母亲,”这女人说道,满怀希望地,“我想你一定会原谅我了?”她实在热情,乃至她终于出声,那不见唇肉的牙齿上下碰撞,声音像从空洞中传来。“我怎么能责怪你。”白城堡隐瞒多年的主人开口,如此告知她。只可惜眼洞漆黑,没有眼泪能流,血也干涸而沙也流逝,“谁会比你更爱我?”
妈妈 。正在她说这话的时候,房间里好像有个婴儿已经出生了似的,在摇床的晃动中传来不知性别和年龄的笑声,叫着这个名字,像是高兴,满意极了。这里难道有个母亲...人不禁问。因为房间里分明只有个残酷孤独的幽灵和一个柔弱迟钝的女人。“你能这样说让我高兴,”但她既然在这里,她的孩子就将她认了出来,而这孩子说,骨骼被压缩,身体变柔软,灵魂却说话,自始至终不曾改变,“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说话的躯体将自己的手交给夜间来访的幽灵,墙上的钟指向七点,正是晚宴开始,人群齐聚的时刻。这座屋子的主人将她留在这里,便是不想让她出现在这注定吞噬时间的晚会上,这个夜晚当人走进那座屋子能听见鞋跟踩在流沙上的声音,声响不向任何方向消逝,只随夜色深沉向整座城市蔓延,诉说无论步伐迈向何处,这些人已经无处可逃。来访者注定有去无回,最好的选择无非是闭上眼睛,在黑暗中舒适悠闲地沉眠,但她换上衣服,穿好鞋,将手交给这个幽灵,依照时间赴一个多年以前的约定;她们在升起的月亮下挽着手行走,而面前的城市于流沙之上散出洁白明亮的光环,只是幽灵看不见,这女人闭着眼,因此它最后也最虚假的光彩,她们也就谁都没注视和在意。她们只管走着,去往一个充满了血腥和孤独的餐厅,里面这城市的建立者正举办宴会,最初和最终相同。时间正合适,现在赶去,恰好能在致辞时登场。
纳西.席格纳斯走到门口,那幽灵却再不前进。“我要走了。”她和她说,“你只能自己进去。”她点头,放开她的枯骨带如此留恋,仿佛垂死之人紧握一双手不愿离开。“我们一会见。”她的眼睛闪烁泪光,微笑却平静,怎样伤害损毁都再度苏生,仅怀一个心愿,美丽得不可方物。幽灵消失而宴会开始,她听见其中声音,像沙石滴滴漏出,细数这沙上城堡最后的明光。当她回头,黑影已经摇曳空中,为餐点雀跃,却最终似乎只是想握住她的手:他只是想同她跳舞。“一会。”因此她说,“一会,我就会来找你...”
按 Shift+Enter 添加多於一個的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