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影子寻找她,在城堡的每一个缝隙中。你——在——哪——啊?声音绵长,徘徊许久,她母亲将塞进房间中,好让她无法被看见。但它从门缝中进入,在黑暗中与她对视许久,之后她自己推开房门走出,沿黑暗无尽的阶梯前往餐厅,去找她的父母。她回忆起来应当说他们想要争吵,或者说觉得争吵也许会更好,却难以真正陷入指责和发泄怒气中。怒气并不真正存在,她父亲更多是抱歉,而她母亲更多是烦闷。直到很久以后她才能真正懂得实际上她有的更多是对她的不安和愧疚:她是如此轻易就接受了夏兰对她的诱惑,且很显然他对她并没有任何特别的看法,只是因为某一天他想尝尝这块肉的味道,因此他就去询问了她的意向。你愿意成为我的食物吗?她答应了;如此简单,因此她知道她一定压根就没有那样不乐意留在那座城堡里,而那最后成为了她对她最复杂的情感。她母亲也许能够摈弃尊严留在城堡之中,她却找不到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将她也留在那城堡里。她烦闷因为她不想离开,却用了全部的精力考虑如何带着这个应该被影子留下的孩子一起离开。但许多年来她都擅长于思考问题的解法,所以她最终做到,跨过黑浪汹涌的海面,怀抱这个孩子沉沉在故乡的山谷中沉睡,只有片刻期望过自己能在不清晰的茫然中度过余生——发现问题,或者被问题发现,然后解决这个问题。但她一遇见夏兰,那纠葛的形状和长度都说明它远未结束。
为带她离开艾莉莎切了一只手指。
她是夏日剧场的一个管理者,组织人,这些孩子的领导人。但她不是在白城堡出生的。莉丝贝特.席格纳斯出生在黑城堡,她父亲的名字不被提起,而母亲终究很少管她。艾莉莎.喀斯普尔回到南方后很多年绝口不提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失去的手指,如何带着孩子走出草地,以及怎样在睡梦中避开狼群。且她时常离开,将女儿留在这座城市,过上和年轻时一样的生活。阿尔托邀请她留在白城堡居住;他现在似乎有了一个好理由:城市的混乱和杂乱无章随着的建设而收缩。现在这里已经像是一个挺体面的地方而不是最开始一样混乱,毫无生气的魔窟。所有人中只有她和他进入此地时才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海因茨和布雷耶尔更多的则是庆幸,虽然看上去他们自有自己的理由和表现方式。但她都拒绝了他,选择去到更远的地方。她企图将他也忘掉,虽然相比马克西米利安她显著没有那样反感她;即使连她也无法意识到他们其实有几乎一样的脸。“我应该将这视作一种友好的标志。”“你应该将这视作对你的一种轻蔑,像你经常做的那样。”他反唇相讥,但只是摇晃着酒杯,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当他表示自觉受辱的时候往往倒更为冷静,连和海因茨在一次时的人情味也很少见。她从来没有提起过最后她和马克西米利安两个人留在黑城堡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拒绝了他的邀请,许多年来在不同城市有自己的公寓。一年中也许她越过海峡,回一次阿尔托的白城堡。那些仆人:在黑城堡中不存在的角色,曾经见过她的血肉所生的孩子见到她能回忆起脑海深处微弱的黑色海潮的回响。但最终他们只是惊讶艾莉莎,亲爱的,你怎么老得这样慢。她的容貌和身体不再变化但从来不曾招致嫉妒,因为她的容貌永远停留在了一个僵硬,古怪,像一尊将要完成却永远不能再被完成雕塑的状态里。拉奥孔被蛇群缠绕的痛苦以过于寂静和沉默的方式被留在了她的身上。她猜他们说这是因为北方的幽灵对她施加了惩罚,让青春的琥珀包裹了最丑陋扭曲的死亡之景;如果收集死亡的面具他们也乐意收集更加美丽,好看的,因此对于她最后遭遇了怎样变故的猜测也只是愈演愈烈;她从来没有回答也没有理会,但如果不是诚实同依附在她身上的...要求她在熟睡时审视自己她也许更乐意自己能说她确实毫不在意,为自己如同空中飞行的钢铁一样的轻快和自如一样骄傲,但在熟睡时她脸上的表情更像是一种无奈的认可和赞许。所以她才不断地移动和漂流,很少回到白城堡——她没有想好要怎样对待莉丝贝特....她最后回到白城堡契机发生在公寓上的吊桥外。阿尔托提议,让她带莉丝贝特出去旅行...但是没有钥匙能打开公寓的门。“冰越结越厚了,妈妈。”那个词让她感到刺痛地回过头,见到她就在将要坠落的边缘徘徊,月光为冰面撒下了整层脆弱的光明...沿着河岸边她看见一个男人敞着衣领走来,脸上有海港边锅炉工脸上特有的黑印和焦油气味,显然,他又喝了酒...温暖的气体从他身上涌出来但他走近她却看见圣徒一样的光晕。他却不像圣徒一样不苟言笑而是一直挂着酒醉后寻欢作乐般的微笑,唯一古怪的地方也许时他孤身一人,而孤身一人有何欢乐可言?也许有而尤其是她应该认同孤身一人才有片刻安宁,不然如何解释她平日行事的规矩和....但是一时的安宁不等于完全离去了辗转反侧的焦躁不安和——挣扎。她看见他的瞬间就如坠冰窖,两只钥匙,大一点的,小一点...连同手上的书和食物一起从滑落下来,像莉丝贝特一样,在坠落的边缘...她伸手去抓却说不清她在抓哪一个。他的眼睛像丛林中野兽的瞳孔一样在她面前划过,但是他的眼睛即使在走兽的三角锥形的脸上和...布偶一样的眼洞里,好像在那温热的口...无论她在哪里见到他,是否认识他,说的是否是同一种语言,都没有任何关系。在那张有匕首一样尖牙的嘴合上之前生命涌动的热气像喷张而出的关怀和柔软为肉体的四分五裂送葬。钥匙掉落在地上,水瓶洒了,但莉丝贝特安然无恙而她只是无话可说,恍惚地半跪在地上。他抓住她的手臂——他女儿的手臂,如果那不是一个梦而这也不是,事情应该是这样。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想,还是这些思绪就漂浮在...现在它们落进了地上冒出的一个个洞窟中。他将莉丝贝特抱起来,她的手臂像抓着一个秋千的绳子一样,身体一时如同脱离了重力的束缚要飞到月亮上去。当她落地她还紧紧抓着他,眼睛闪亮如同沙粒而他唤醒了玩世不恭,邪恶冷漠的像。“Monsieur!”她听见她说,气喘吁吁地,抬起头看着他。他没有说话;他们只是笑成一团,像两只月光下的白狐一样。当她走过去她能看见雪粒.....六边形的雪花从他的黑色头发中抖落;他抬起头她看见他没有合上的衣领,莉丝贝特就在他的怀里。“这是父亲?”她抬起头来,寒冷和快乐让她的整张脸都泛着华美,放纵的血色。“不。”她回复,但更像喃喃自语,“离她远一点...先生。她还是个小姑娘。她是我的女儿。”他说当然,手撑在雪地里,企图站起来,但没能成功;平衡一崩落他就落在冰面上,而那女孩随着他的动作...她整个被他压在身下,手臂绕着他的脖子....她现在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像有南部的血统一样充盈,弯曲;弯成一柄刀的形状。她似乎看着他,但在一瞥之间...一样回看了她一眼。她再也没法控制心中的厌恶,也跪下去,俯身于一种言语无法描述的规则前,将她从那男人的手臂间拖了出来。
“你在干什么?”她问她。很气恼似的;“不要骗我,我知道他是谁.....”她向他伸出手去。他回望着她,那眼神太古怪了...在一个宗教情感衰退,联系都四分五裂的时代...如果他是一个罗马的女奴隶她还可以解释那是她们看着传闻中...奇迹的眼神。莉丝贝特的法语很差,而他不会说英语。
终于他回头看着她,眼中她看见....他说是的,他会放开她....他不认识她们。他不认识她们。“她快要掉下去...我只是来扶她。我害怕她受伤,女士..”口调确实和醉了酒一样。他向她抬了抬自己的帽子,如此解释。当他们分别的时候她还是企图扯着他的袖子。“我知道你是谁。”她几乎哭起来。但是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恳求地望着她。但他那张脸和那神态给莉丝贝特的冲击一点都没有比给她的小...地面散落的..还粘在她的衣摆上,她摇了摇头。只是小孩闹脾气,她说。“是吗?”他向她流露出一种完全善意的怀疑,隐约有些感伤在其中。“Non,non.”莉丝贝特的眼泪则一直挂在脸上,一时间她简直怀疑它会不会一下变成冰割伤她的脸。“当然。什么也没有。”她扯着她的袖子,哀求——但更像是如果她不...她就要打她一样。告诉他,告诉他我很想他,好吗?他离开之前还回了一次头,很歉疚似地看着她;而她离开之后她就猛地低下头靠近她的耳朵,那声音她自己听起来都浸满了恶意和怨毒。你发疯了!你想死吗?她的手指咔擦弯曲起来,在她们两人耳朵中都砰得敲出钳子一样的轰鸣声。这时她也跳起来——如果还有一个她在旁观而不是身在其中她一定觉得这场景中充斥着说不出的怪异和好笑,甚至坐在一旁就大笑出声,但她则做不到且被她突然爆发的蛮狠拉得跪了下去。“那不是我,”她气喘吁吁,“根本不是我要离开的!”是你——是你——是你!她仍然小而无力的手似乎要增添冬日寒风威力一样扇在她脸上,当她的手腕被捉住她的牙齿却来咬她。这是我生的孩子;生了一只十日谈的恶犬;妖精,任何要人命的雌兽。她说不出她怎么这么看不起她但最后连...这个思绪也消失了因为她的眼泪顺着..落到她脸上。
你甚至没有告诉他不是我要离开的。你什么也没说。她指责她;她想说我是为了救你。那是我为数不多的良善和利他之举,你不妨猜猜我还会不会再做一次这样的选择,如果知道现在会是如此。但她什么也没说出口,疲倦不堪,且自我怀疑。酒水和面包洒在她们身边,活像任人宰割或用餐已经结束的餐桌。她回到白城堡过新年的时候夏兰.席格纳斯就坐到了她身边,而经过了这般海滨欢迎她只觉得他的脸熟悉得让人心碎。她不想同他说话他却说起她的女儿。“我以为她已经是阿尔托的女儿了。”她平静而出人意料地不带讥讽——她不再提起她地父亲,而莉丝贝特看见眼前这个男人经过了一番由极度伤心的痛哭到接受现实的过程,因此她不知道应当说她的母亲是谁。“让她在这里住下来罢。”自从阿尔托这么向她提出,她就觉得轻松,将她的女儿留在了白城堡;她的母亲也许是白城堡的母猫母狗,而父亲也许是阿尔托.席格纳斯,但很难是她,因为影子褫夺了她作为母亲的生育权能同时也承担了苦难。“怎么,”他结果竟然对她的漠不关心很理解,对她微微一笑,而这个微笑让她的身体向后缩去,“你不知道她的父亲和母亲其实都是我?”
关于这些孩子:影子的孩子,以及一半是血肉组成的孩子和一半是影子的孩子讨论这个侵犯男人和女人的影子,他们起码一个亲人和生命污秽的授予者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的故事,她此时听到了第三次。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挂着与自然状态完全相反的僵硬微笑,一霎那,很罕见,她自己也因为记录昏暗光线下...令她想起了不知在哪里看见过的场景....但那些油画和电影和装饰画都很快磨损了他们的保护效应;瞬间在那光影下她想起了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在烛火下向她递来那戒指的画面。烛火的油彩涂抹了他满身,而那扇被纳西索斯烧得坍塌的门向草野的方向半敞开使他们几乎像在废墟里野餐。他承诺她不用担心,因为如果她留下来很快像植物修复自己膨胀的根茎很快砖石就会顺着的城堡的骨架生长——如果她留下来。她记起她母亲的项链,记起她如何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身体当她全副身心集中于镜中身影企图受人喜爱受人关爱,所以她承诺自己永远不要企图被爱因为人不是迷恋镜子就是像疯狗的咬痕一样用撕咬宣泄自己没完没了的精力。但是孩子?——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本应该既不是镜子也不完全是...那孩子原本是能从经年的罪恶和冷血中拯救她的,却因为..一时失落,再不复还。那些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围坐在烛火前用男人女人的身体说着曾经的夜话,声音像已死的魂灵漂浮在沉重雾气瘫倒的沉淀中,她想起了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在寒冷天空下望着她的眼睛。他递给她戒指碰了她的手指却没有为她戴上;一时间她失魂落魄地向他伸出手去想那是怎么了?我是怎么了?因为当所有声音都消逝一切都是这样让人害怕;她竟然会觉得这是她见过最美的眼睛。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告诉她如果她留下来城堡会像..花团一样重新长成穹顶。当他用手扶住她崩落跪倒的身体而面前除了他和那废墟已经一无所有的时候她听见一个细小轻松的声音说我什么都不期望;啊,亲爱的。你觉得诺尔是男人还是女人?我们最大的压迫者和..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她看见他们的笑容既悔恨又狡猾,甚至带有一种怜爱——但她眼前只看见了一个台阶之上他手指画出淡黑色的轮廓。他说他什么都不期望。当他带着她一起跪在那苔藓遍布的石缝中时她似乎第一次看见他真心的笑容:我什么都不期望。但是如果你爱我的话。你爱我的话,亲爱的,我就愿意一直留在这里.....他仿佛没有在对她说话,但那里除了他们什么也没有。影子消失了。爱却无论如何无法被她说出口....他一直抱着她直到她不再发抖而他们的膝盖都浸在水中;他让她感到如此熟悉又极度陌生,记忆混乱和.....她检索其中企图发现是否曾经有相似的经历...但很难出现任何一点线索。他说他们现在都消失了;你根本不用害怕;你再也不用害怕了。但是等她的手回抱住他的身体她才发现他也在发抖。“真冷啊,不是吗?”他对她微笑道。
他直截了当地提出她是否愿意和他上床。和他睡觉,准确来说——“你夫人还很健康。”她回复,但现在他的样子已经和她丈夫的一模一样,而她很好奇他们为什么没有人认出了他。举止和神态仅加剧了她的好奇;她无法否认她其实见过他很多次...“啊,你没有直接扇我一巴掌。”他则很高兴,“说明你有兴趣,对吗?”他在桌上其余人的对话中对她晃了晃手上的樱桃,这似乎是他尤其喜爱的一种水果。“我妻子对我很冷淡,实际上。但请别误会我当然很爱她...只是她并不怎么乐意我过于亲密地接触她。”他的妻子就坐在他们对面,而他向她说明着,一个词跟着一个词,夹杂在声音更高地回复要求他插科打诨以调动气氛的要求,以及帮他身边孩子喂食的过程中。“拥抱,”他靠近她轻声说,“要谨慎。”她注意到他实际上吃得很少,却花了大半时间将那些食物切成能被孩子消耗的形状,“亲吻则不行。”这声音几乎有点遗憾了。但她已经思绪恍惚,看着桌对面的布雷耶尔,觉得她似乎从没真正了解过她。她最后一次看见她时她躺在床上,眼上因为复明蒙着黑纱布。所以,最终,她能说的只有,她之前不完全是这样。“我上一次被她欢迎应当是一年前。”——他们结婚的第六年。来到白城堡的第五年这些人再次见到艾莉莎.喀斯普尔。当她来到白城堡的时候,无名指的伤口还没有消退:一个无法掩饰的伤口。断裂。她骗一些不怀好意的问话人数,她的手指是被狼咬掉了,就在她要逃出黑城堡的路上。“幸运的是,孩子没有被吃掉。”她前来的身影在一个节日的夜晚被看见,对她致以欢迎的人显然唤起了她极力想要避免的回忆:布雷耶尔.席格纳斯的丈夫同她说起这个旅客的时候带着衔来了野花想要同她邀功的神态,描述她看见他的样子时那绝望且愤懑的眼神。“我没有想要吃她的孩子。”他解释。旁人自然劝说既然夏兰.席格纳斯这样听她的指示,她不如让他少说一些这样无聊的蠢话,然而更多时候她只是一言不发,仿佛默许他用自己狗一样谄媚温柔的神色和狼一样的兽性,开这样一个满嘴尖牙的玩笑:仅在出生的第一年,她好像已经无数次被吃掉,又吐出来。甚至于,莉丝贝特.席格纳斯后来回忆起来,她似乎也更像是从一张吃肉的嘴里诞生,而不是从一个更隐蔽的入口里;甚至可以说是呕吐。她是一样被满心期待地吞入腹中,又因火候不够被吐出来的肉泥。
“我很惊讶你竟然能忍耐这么久。”现在,她则说,神色如常地看着他,确信对于如此荒诞的请求,毫无疑问有数不胜数的理由来反驳。她在考虑是哪一个。“我对你来说不像是那种人,这很好懂。”他回答。那些需要被他喂食的嘴填饱了;最后一张属于他自己的儿子。有时候我埋怨他,显然是一个玩笑,因为他出生之后我只能接受这样名正言顺的流放。她无意探究他的理由和原因。“我不认为我比妓女在身份上有任何差别,虽然现在失去一只手指让戴戒指不能替我解决什么问题,”她这样解释,“但也许你可以向更方便的渠道提出你的需求,我相信那更快。”“她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闻言高兴极了:同一套思维模式,问题的提出和解决,“但是如果你们都一样想倒是让我伤脑筋。”“怎样?”她想要,且应当表现得自然,却很不自在地又向后靠了靠,背紧紧贴着椅子,她的对话者压根不放过她,很耐心地为她解释这个问题。“因为我感到这根本不是个问题。简单来说,我觉得你很漂亮...”“这是什么?”一个词已经诉说异样,此话一出她打断了他。他笑起来,“从来没有人对你这么说过?”“没有。”她矢口否认,感到他破坏了一个规矩。“你的表情又变了。我做错什么了?”他从她脸上认出了其中的疏漏,语气带有轻微的讨好。她告诉他有些人并不喜欢被这个词形容。“那我会考虑换一个。”他思索了片刻。
这时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布雷耶尔——她显然就是那类不被漂亮形容的女人。实际上,最初就是她带他来见了她,这女人:从白城堡离开,又从黑城堡归来的艾莉莎... 她见到布雷耶尔有太多惊讶,不知道是该惊讶她身上的裙子还是胎内的婴儿,又或者是她带在身边的丈夫。“我现在才反应过来,我其实见过你。也许你记得我。”他在仔细打量过她的脸,尤其是眼睛之后对她说道,脸上那种为白城堡附近居民熟知的笑容,而究其性质不免有无需口口相传的一致性。“什么蠢话?”她自从确信自己脱离了浓雾一样一直神经兮兮,无法安神,此时反而咒骂出声,恢复了以往的一点神气——她见过他,确实,就在大概三天之前在那条开满白花的沼泽边见到了他和布雷耶尔,震惊得连自己的处境都差点给忘记了。“你结婚了,同我结婚是一样荒唐的事;事情就是很荒唐。但对象是这样一个人则更显得不可理喻。他给我的感觉像一个....”“一条野狗。”她说道,真心实意且极其柔美地微笑起来,此前她从未见过她这样一副表情。一条野狗。害群之马。一个麻风病人。她替她重复在这个城市随处可闻,甚至蔓延过荒野,一直延申到其余城市的词语。
“走开!”正在此时艾莉莎看见自己的孩子;虽然她不确定究竟谁是她的母亲,在看见他的瞬间就摇摇晃晃地跑到一旁,将自己有的全部词汇都翻出来抵抗他在场的这一事实。“吓人!”她看见她挥舞手臂,“别来!”
夏兰.席格纳斯哈哈大笑。他抱着手臂坐在一旁欣赏她充满活力的表现;他只有在面对孩子的时候才会被称呼为男人,其余时候他们宁愿不把他当成一个两脚直立的人:一个典型的,喜欢孩子的男人。说话人往往语带无奈。阿尔托年轻的妻子给他生了很多孩子;而他的其余表亲也不逞多让。孩子像泥土里的泡沫一样涌出,一时的绚烂在破碎之后反倒遭人厌恶,在此之中,令人意外,反而是这个被沼泽养大的狼孩最乐在其中,从不见一丝不乐意,责任因此最终竟都落到他头上。“二,四,六,八,九。”他不着急去捉她,很清楚不久之后她也要加入叫他‘医生’的扑腾雏鸟行列里。“第九只小天鹅。你是白色还是黑色的?”孩子对他来说就像张开鸟喙的小东西,没有脚也没有翅膀,他们虽然总算不担心他会不会吃掉他们,但有时还是忧心他会将一些金属的小玩意扔到他们的嘴里,纯粹由于他一时高兴,将重量和材质全都忘记了。“我不喜欢他!”眼看从他身边怎么也躲不开,她难得一见地祈求起她的帮助,不能不让她很惊讶:她可没忘之前,即使那影子威胁要吃了她,她也一声不吭,不愿意被她叫成父亲的人身边离开。她插到正在谈话的两人之间,跪在她们的裙子上,一时间她甚至有点喜欢她——因为她在那的时候这些裙子就像地毯一样,恰如其分地说明了那些布料的多余和可笑,被织出来,却穿在她们身上。
“他抓不到你的。”她原本想将她抱起来,但现在,她又跑开了,正好从她的两手之间穿了出去。在落空的手臂中她看见她哭起来,难以置信地。“挑剔。”夏兰.席格纳斯仍然毫不在意,微笑着说道。“哪一个都不要;你之后总会习惯。”充满眼不愿直视物体世界中,自然是有眼睛的那一方更危险。当她抬起头,布雷耶尔的表情却不为她所见。她的嘴唇弯起,手则像安抚自己的狗,拍着夏兰的肩膀。别逗她了。她说。
不是漂亮的一个词——“ 美味 ,也许?”她哑口无言地看着他,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试图掩饰。“如果你一定希望我用你们的,解决问题的科学思维解释这件事,实际上我认为我也做到了。”他阐明此时中他勉强可以用言语叙述的思路,“我认为你漂亮极了,也许我很喜欢你呢?其实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这么觉得了,只是显然情况不是那么合适。”他的手已经在她的手边上,只是没有碰她,“于是我来问问你的意向——别紧张,只是个问题而已,亲爱的...”桌对面坐着他的妻子和她的女儿,而他的儿子靠在他的手边,嘴里冒着香甜的泡沫。“我现在真的应该‘扇你一掌’。”她从他的话里将这词语截取下来,“因为如果你随意向女士——实际上是任何人,提出这种问题都显然会引起强烈的不自在。”他的绿眼睛眨了眨。“我很抱歉我引起了你的不自在。”“不,”她也笑了起来,让他显得很意外,“实际上我的不自在是因为,我根本没有觉得不自在。”于是很快他就感激涕淋似地抹着自己的眼角,而那傻孩子靠在他手边,惊恐地瞧着他的反应,“那你对我真是太好了。从最初开始——噢,其实我也不知道是哪个最初,但就这么说吧...”瞬间,他的请求似乎变得纯洁无比, 当这瞬间他碰到她的手的,“我总感觉我是沾了一个你认得的人的光。你好像有义务对他宽容似的,不过那是谁,我也不知道。不过很显然我知道如果我向你提出这问题你是不会生气的。甚至,出于这个人的原因,你会很乐意我提出这种请求,所以考虑了一会后我就对你说了...”她问他原因。他考虑的因素,;他显得很无辜地说,他很喜欢她。“这不是假的。”他告诉她,“我喜欢你看着我的眼神——我已经同你说过她对我很冷淡,而我真该感谢我在你眼中的二重身...让那个问题过去吧,当我孤单得太兴奋就好,但我实在好奇。”
他好像只是满怀感激地握着她的手。“艾莉莎,”这样,他叫了她的名字,“我让你想起了谁?”“不。”她摇着头。“不?”他微笑起来。“不可能。你看着我的眼睛实在太漂亮了。”“不。”但她说,回握住了他的手。“谁都没有。”他不相信,她只好说了实话。“我只是想起了你。”他说他恐怕不明白了,而她只是说他的询问是否还有效。“和我睡觉?”他这语气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在一起睡觉似的。“你怎么了,亲爱的?”她一边笑一边任由眼泪流下来,“和你睡觉,是的。”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件事这么简单也这么纯粹过。“如果你不想你当然不用。”他则很担忧地说,而事情已经变得简单,好解释。她从最开始就将他认出来了。“因为我已经有两年没有睡好过了,我很需要你。”我很需要你。所以,是的,睡觉。侮辱几乎已经消失了,她的手扣进了他的指缝里。“那很好啊。”这声音已经如此熟悉且柔和,他们怎么会没将他认出来?“我恐怕我只是有和你一样的烦恼。”她确信他和她今晚都能睡得很好,只是瞬间他的声音就变得有点忧伤了,对于这个身体来说显得怪异地,“但我感到这似乎不会有个太好的结果。如果我每天晚上都要来找你?如果我不止是和你睡觉?”她摇着头。他真的可以在离开前对她做一切他需要做的事。只是睡眠,即使投身其中注定会让事情变得复杂而无法解决,她也希望它们发生。
按 Shift+Enter 添加多於一個的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