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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没法忘记这双眼睛,直到现在也没改变。当指针向着七点的时候他从一种使人恶心的眩晕中回复过来,感到他好像是赤身裸体的;这感觉真实,致使他抬起手看了番自己的袖子,再下到胸口,裤脚和皮鞋,自然他穿着整齐且是个完美无缺的高大男士。当晚阿尔托.席格纳斯将头发扎起,最终竟和坐在他对面那女人的相类似:当他抬头他看见艾莉莎.喀斯普尔看着他,同惯常一样黑衣黑裙,手边带着一只酒杯。“...女士。”他叫她,似乎已经有点儿醉了。“您主动跟我说话可不常见。”她则回复,那眼睛则没离开他,嘴角则弯起,对他露出个微笑。她看上去这样年轻,只像个未婚女人,而在此印象之下她的断指靠在玻璃边,而六只戒指闪耀其余手指上,弧光温柔却讽刺,此时同她的微笑一样。“您太见外了,”他告诉她,却不全是假话,“这样多年我所有的北方血亲几乎都离开了,只有您还一直在我身边。难道我们不是长期以来的朋友...”朋友。他同她碰了碰杯,而她询问他今年的‘收成’,“物色到了什么称心的代理人吗,阿尔托?”“现在您叫我的名字了...”他赞许地点了点头。真奇怪;他的眼睛在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墙上的钟,好像在等什么似的,但他本人却完全说不上自己在等着什么,时间,客人,事件,奖励,或者惩罚。“自然,”他没想出个结果,只好回复,“出色的年轻人数不胜数,问题在于将他们派遣到合适的地方,以及将他们挑选出来。”“我看得出来。”她则说,“一年又一年他们为着你给的名额争抢得不可开交,我猜这感觉一定美妙?”美妙。他在微笑,但他现在只感觉奇怪,他的眼睛看着门口,所以是的,他想他的确是在等什么人,但是在等谁呢?“不是那么一个道理,”他回答她,眼神移开,心不在焉地,“仅仅是因为,那样选出来的孩子是最出色的...”
门开了。他很明显地直起了身子;夏兰.席格纳斯慌乱且紧张的脸出现在他视线里,而他的失望表现得如此显著以至于她对着他笑了起来。“在等人,阿尔托?”这下他感到不快了;她在逗弄她,没有资格和立场地。“我想是的,”阿尔托.席格纳斯站起来,人群便安静了,都仰起头,满怀愿望地看着他...他喜欢这种感觉。他喜欢这种他们的眼睛看着他眼里却没有他的感觉,“人都到齐了吗?”他期待的是举杯示意和合乎礼仪的玩笑;这不是期盼,而是种必须和规律。很久以来,他已经停止了期待任何东西,而没有任何事曾经打破了他的期待。但就在刚刚他确实在等什么,他知道,而某一瞬间他深感疲倦不再想欺骗自己,他无法说出口仅仅是因为他的记忆辜负了他,让他在扫视大厅时不记得自己忘记了哪一张脸——这些脸,他都见过,在一个相同的夏季夜晚,同一个时间和同一间屋子里,他们一起干了件重要的大事,而作为那事的后续,他能在他们每个人的餐盘种看见相应的食材。许多有紫红色的肉,另一些有黑色的头发,三十余岁的青年男女拨弄着餐盘里的骨头,像直立行走的狗,但不是每个人都千篇一律——人到齐了,他说,敲响了玻璃。“今夜高兴见到你们,”他简短地说,“且让我为多年的出色服务和才华致谢。”掌声,时机恰好。他看见夏兰.席格纳斯,唯一一个迟到的宾客,餐盘里装着白色的菌菇,产自沼泽里的枯树,象征他的健忘和无能为力;酒杯举平额头,他看见吊灯的光彩汇聚玻璃的边缘,要刺伤他的眼睛。眼泪是你想要的?他猜测。但你是谁?“诸位是这城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继续,语气平稳而声音有力,“多年来我们跨山过海,从世界各处将智慧和繁荣聚集——许多人同我一样,过去从北方的囚笼前来,知道今日成就来之不易。”他唤醒父辈的回忆,而恐惧从教育中代代传承,出现在每一双眼睛里。这是他要说的:繁荣,安定,成就,快乐,真理和智慧。他已经说了许多年,从出生开始那词语似乎就从他口中涌出,进到那光芒里,铸就那光源中的城市似乎就是他唯一想做的事,但现在这些词语全模糊消失含义,令他口舌难堪心中苦闷。他看见餐盘中白骨红肉,也看见放弃的腐木素食,而坐在他对面,那女人将刀叉捅进一块红心,好似用三叉戟穿刺一只人鱼,又或者像她名字所示,触怒波塞冬,卡西奥佩娅要用女儿的心还罪...仙后最美的女儿,却也是艾莉莎.喀斯普尔最爱的人。她的餐盘中只有一颗红心,昭示她注视而忍耐,为在这一刻低下头,将这尖锐银刀贯穿两颗心,自惭形秽的残忍无匹和自暴自弃的欲念深重,以罪还罪,今夜无论他要等谁,最终都只能招待她。“我是您的朋友,阿尔托,”她抬起刀,正对着他,刀尖从血丝中穿出,像一条鱼染血的鳍,“我俩彼此注视,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但让我好好看看您。”
她看着他。他的声音停了,谈话卡在半途,人们抬头追寻他的手指,却看见吊灯摇晃,四周窗户嘶鸣呻吟,仿佛被一个漆黑的庞然大物强迫挤压,不堪重负发出苦痛之声。地面摇晃,那些玻璃彼此牵手碰撞,金红相接仿佛夕阳下鲜血,白色糖浆滑落器有如眼泪,他见到自己杯中液体摇晃,好像北海清晨的白浪,记忆只在此世离开黑城堡的清晨,但仿佛又在更早之前,还不是这个身体,也不是这个时间。“这是怎么了?”有人询问,问他,也问佑护这城市的上帝。“...影子。”夏兰.席格纳斯小声说,紧张地四望。可叹这城市的守护神明,智慧被遗忘理智遭丢弃,只有白痴来将这问题解答,且他所言不虚。现下四处张望,可见阴影溢出四壁,同撕咬鏖战一样光明和黑影拉出锯齿般痕迹,伴随阵阵满足叹喟和欢笑,只像一个疯癫快乐的女人,同样越过一片海洋,来自广阔草地;它在此处少见,却不是从未降临,许多年前艾莉莎.喀斯普尔第一次遇见夏兰.席格纳斯,它就盘旋降落,彻底吞噬光明,但那时布兰克的城堡还同死去时一样正颓圮,未像如今一个幽灵中的幽灵将它复生,却也会将它毁灭。“... 诺尔! ”这些活着的北方来客认出所来何物,呼喊出声惊惧万分。这是个最残酷,不讲理的影子,同他们苦心建起的一切相悖,来自北方的黑城堡。
...诺尔的城堡。阿尔托.席格纳斯颓唐坐下,瞬间那棺材般的琴盒鸣响乐曲,回忆多年徘徊不去。他的手被他对面的女人轻轻握住,不必犹豫就知道抬起手便是满目鲜血;屋内人群嘈杂挣扎,混乱如同万魔殿,而艾莉莎.喀斯普尔靠近他,声音至极温柔,他抬起头,便看见她的眼睛,仇恨和庆幸溢满双眼,他嘴唇颤抖,不能成言。“您在等谁,阿尔托?”谁?他不是不在等待;比起满手鲜血,他更怕他等待的那个人不来。但她看出他心中所想,微笑开口,悲伤而快意:“无论您等的是谁,那人今晚都不会来了。我来陪您用这晚餐。”
...不。那个人来了——他想说,但无法开口。如果他没有来他不会在这间屋子里死去,倘若他离开他不会被囚禁,假使他违约他不会将一切失去...如果他没有来,我和你都不会是幽灵...
门开了,涌入的却不是阴影;她进入时阴影的侵蚀都停了,人群见到光明像潮水袭来,而那些草地的阴影暂退窗外,摇晃停止而吊灯端庄如初。似乎没有任何事发生了,只是场幻觉。于是他们看着她,见到她身上的黑裙宽大几乎像件男士的黑袍。黑发散落,纳西.席格纳斯走进大厅,向四周张望,终于看见一个位置。“父亲。”她笑起来。 黑色头发宛如绸缎,绿色眼睛闪闪发亮 ...“这怎么可能?”他身旁这女人更加惊讶,“你怎么会来?”但他再也没有力气开口。这人来了,他却已经忘记了来人的名字和样子。他抬起手向她伸去,果不其然见到满手的猩红血浆,粘稠沉重,要让他跪倒在地。“...纳西。”阿尔托.席格纳斯对她说,而她向他跑来,就在那银刀刺向他之前;琴盒中乐曲单调重复,只有六十个音符。
‘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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