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人問過他，為什麼這麼喜歡寫字？他只是笑了笑，給出了一個很官方的答案：陶冶性情。但是他現在也許有了不同的見解，大概是因為認識並愛上了那個人。

那是一個比往年都還要寒冷的冬天，冷清的街上行人寥寥無幾，一個個縮著脖子，恨不得整張臉都埋進圍巾裡，嘎吱嘎吱的踩著白雪朝著各自的目的地快步前行。

受在這樣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後時光中百無聊賴的看著過往的行人，店內的暖氣開得很足，他坐在櫃檯後，一手撐著額頭，一手轉著手上的筆，透過陳列鋼筆的櫥窗，忽然看到一個有意思的人。

那人穿著一件灰色的大衣，身材高挑，嘴唇很薄，鼻樑上架著一副細框眼鏡，兩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裡，腳上蹬著一雙黑色的靴子，散步似的慢悠悠的走，彷彿時間在他周圍都緩了下來。

正當受瞇著眼欣賞這雪地裡的「美景」時，冷不防對方轉過身來，直直撞上他的視線。受愣了一下，筆也不轉了，身子也坐正了，手足無措的樣子活像是上課開小差被老師發現的頑皮學生。忽然，一聲清脆的風鈴聲響挾帶著冷冽的寒氣撲面而來，美景，不是，那個男子緩步踏入店中。

攻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便逕自走到櫥窗前仔細挑選琳瑯滿目的鋼筆。

「先生需要什麼款式的，我可以幫你介紹！」受回過神來，趕忙走出櫃檯，如是說道。

攻拿起一支深藍色的鋼筆，翻來覆去的端詳著，隨口回覆道：「好寫就行。」

受端起店員的職業素養，笑道：「您手上這支就很不錯，出墨均勻，而且顏色也挺適合您的。」

「顏色適合我？為什麼這麼說？」攻轉過頭挑眉問道。

受笑了笑，抬手示意他看向窗外，「您看，這麼冷的天，路上的行人本來就少，每一個又都是匆匆忙忙的。但是，我剛才看您走路不急不徐的樣子，就覺得您是一個沉穩的人，這樣的氣質配上這個顏色豈不恰當？」

「這樣啊……」攻淡淡的說，不帶有什麼情緒，卻莫名讓人覺出一絲微妙的氛圍，不等受細想，他又問道：「能試寫看看嗎？」

「可以的。」受一面說，一面從櫃檯拿了一張便條紙遞了過去。只見攻握著筆微微彎下腰，思考了幾秒，用書寫體寫下了一句話「A rose among thorns」。

「幫我包起來吧。」

受眨了下眼睛，在聽到攻的聲音後回過神來，接過鋼筆放進盒子裡。結完帳後，攻便離開了，僅留下受兀自看著那張便條紙愣神。

然而，受不知道的是，在街道的對面，攻並沒有走遠，仍然凝望著店內的受。

受仔細的將那張便條紙貼在桌子的一角，隨手拿了本書蓋在上面，接著他拿起手機，打開了他一直在經營的社群帳號。那是一個手寫帳，每一則貼文都寫了一個句子，有英文的也有中文的，英文的句子都是書寫體，而中文的則是毛筆寫成。滑到最底下，第一則貼文發布於三年前的今天，內容赫然便是那句攻留在便條紙上的句子，然而往右滑，卻用中文寫了後半句。

受提筆，寫下了整句。

玫瑰生於荊棘之中，流星撕裂晚空。

一句代表新生，一句象徵衰亡。

一週後，攻再度光臨。這麼快便再次見到這個男人，受其實有些驚訝，「之前買的筆有問題嗎？」他問。

「不是，我想再買一支，送給……一個朋友。」

按捺住對他的好奇，受依然專業的替他介紹了幾支不同的筆，這次他選了一支筆身是古銅色的鋼筆，像上回一樣他向受要了一張紙，這次他寫下了「Perhaps we were always meant to meet again.」

也許我們註定再次見面。

這句話也曾出現在受的其中一則貼文內，「等等！」他叫住了正要離開的攻，心臟不知何時大力鼓動，語速難掩急切，「你是誰？為什麼要寫下這些，別跟我說只是為了試用。」他將兩張便條連同自己寫的那張並排貼在一起，示意對方看。

攻轉過身來，凝視著那三張紙，忽然低聲笑了起來：「你相信所謂一見如故、再見傾心嗎？」

受愣了愣道：「……什麼意思？」

攻垂下視線，看著那三張紙靜靜排在一起，他抬手，指了指最左邊那張：「這句，是我三年前在社群上看到的。當時我只是偶然滑到，卻看了很久。」

「我沒有留言，也沒有追蹤你，只是把那張截圖存了下來。」攻笑了笑，語氣輕得像雪落下來，「後來每隔一陣子就會再去看看你有沒有更新，你寫的每一句，我都收集在一個資料夾裡。某天我發現這家店的鋼筆照，看著眼熟，才知道原來你就在這裡。」

說到這裡，他終於抬起頭，迎上受的視線，「我來這裡不只是為了買筆，是因為我一直想知道，能寫出那些句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不過，上週並不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攻又道，「我其實很常經過這裡，只是離得很遠你大概不會注意到，直到上週我終於下定決心走進來。」

此時的受忽然覺得店內的暖氣開得太強了，讓他有點頭暈，他坐了下來，手指無意識的敲擊桌面，發出輕微的「嗒嗒」聲。

攻微微一笑，自顧自的撕了一張新的便條紙，留下一句話，安靜的離開，讓受好好消化情緒。

當言語失效，筆墨便是一切端倪的最初。

那一瞬間，受感覺自己多年來寫下的所有句子，終於有了回音，不是隨便哪一個粉絲，不是路過點讚的路人，而是某個真的、認真記得每一筆每一劃的人。原來有人以這樣的方式記得他，這樣的重量，怎麼可能不讓人心動。

他開始期待他下次到來。

然而一連數日，攻都沒有出現，受猛然驚覺自己並沒有對方的聯繫方式，他只能等。一個月、兩個月、一年過去了，攻就像人間蒸發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

那三張來自攻的筆跡的便條紙被一遍遍描摹，紙張背面的黏性早已失效，角落微微捲曲，卻依然保存完整。

受幾乎都要覺得那個人不會再踏足他的世界。失望、難過、苦澀，這一年來的情緒驀然湧現，他憑什麼在打擾他的生活之後，還能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消失？抱持著最後一點希冀，他取過一張宣紙，狼毫蘸墨，以行楷書寫。

若時光未曾寬容我開口，請許我以風為筆，山川為紙，思念化長河。

寫完後，拍照、編輯，懷著忐忑的心情發布出去，隨即關掉手機，彷彿多看一眼，那一絲希望就會隨之消逝。

一週後，貼文早就沒了熱度，也許他根本沒看到吧，看，窗外雪還下著呢。

受垂頭喪氣的關了燈，將櫥窗上了鎖，正準備離開，風鈴聲響起，一人踏雪而至。

受頭也不回，強撐起精神說：「已經打烊了，明天再來吧。」

「我不是來買筆的，我是來……見一位故人。」

受聞聲猛的轉過頭，眼眶瞬間就紅了。

風雪之中，那人的身影如夢重現，他站在門口，像是一年前離開時的模樣，卻又多了幾分風霜，仍舊是那件灰色大衣，黑色靴子，彷彿一切都沒變。他摘下眼鏡，輕聲道：「對不起，我遲到了。」

受愣愣望著他，嗓子緊得說不出話來。攻走近幾步，從大衣內側小心翼翼的取出一樣東西，是那支當初他未拆封的古銅色鋼筆，盒子已微微磨損，卻乾淨整齊。

「那時候我說要送給一個朋友，其實是騙人的，我只是想見你一面罷了。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帶著它，現在送給你吧，就當作賠罪。」

受再也忍不住，用力的抱住了攻，過了許久他才悶聲道：「用一支筆就想把我打發了？哪有那麼好的事！」

他從攻的懷中抬起頭來，瞪著他說：「你還沒解釋你為什麼一聲不響就走了？說了那一番話撩撥人，自己卻不見蹤影，只留我一個人⋯⋯」受越說越難過，眼淚一下撲簌簌的流了下來。

攻愣了愣，伸手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淚，語氣很溫柔：「我不是想離開，那時突然接到外調通知，得出國一段時間，連行李都是匆匆收拾的。」

他低下頭，看著掌心那支磨損的鋼筆盒，像是在看這一年的時光：「我一直想著回來，想著你會不會還在。每一次打開手機，都想寫點什麼給你，卻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

「那你為什麼不寫！」受抹了抹眼淚，哽咽的罵了一聲：「我又沒離開，一直都在這裡，你要是早點回來，我就不用等那麼久。」

攻苦笑了一下：「我怕你不等我了，直到我看到你新的貼文。」他深深的看著受，語氣低而穩：「我讀了很多遍，就像是能感受到你寫下那句話時的心情一樣，恨不得立刻來到你身邊。」

受怔住，眼淚還沒乾，心裡卻像有什麼悄然鬆動了，他垂下視線，喃喃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攻輕輕握住他的手說：「我知道，我現在回來了，不會再走了。」

也許一開始寫字是興趣使然，那現在就是為了記錄下一筆一劃中的情感，為了讓那個人永遠找得到自己，也為往後餘生增添一筆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