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夜濤之後 (一)
幽冷的河風依然在岸邊荒灘迴旋。厚重雲層遮蔽月光，讓淺灘上的破敗石屋隱於朦朧陰影之中。
遠遠只見微弱燈光在水面閃爍，或是一些夜間作業的小漁船，或是更遠處城市燈火的倒映。這裡彷佛時間靜止，被都市繁華世界遺忘，讓淩浩、沈馨和千雪暫時得以喘息。
淩浩半倚在牆邊，聽著自己急促的心跳聲漸漸放緩。他肩頭的傷口再度因長途奔波而隱隱作痛，但尚在可忍範圍內。他閉上眼，勉力讓混沌思緒稍作歇息；可是那些不安與疑問卻像藤蔓般纏住他的意識，愈纏愈深。
沈馨坐在石屋門口，保持警惕，手槍擱在腿上。她時而抬頭凝望黯淡夜空，時而垂眼看向昏暗的周遭環境，腦海中也不斷閃過剛才逃亡的驚險畫面：黑影射擊、面具人現身阻攔……這一切震撼了她的認知，也讓她憤懣自己無法及時保護同伴。
千雪沒有睡，靠著牆背靜靜沉思。她默默用小刀削著一塊木條，不發一語，在思考下一步該如何行動。她偶爾抬眼掃過沈馨和淩浩，眼神裡帶著一絲隱忍的擔憂，但並未多說話。
「你們先休息吧。」終於，千雪低聲開口，打破了沉默，「我能守到天亮。你們有傷、有疲憊，不是長久之計。」
沈馨搖搖頭：「這附近荒涼陌生，我怎能放心得下？」她雖然亦困倦，卻不敢完全閉上眼，「而且你似乎也身懷許多秘密，我……」她本想詢問更多關於Project Chronos的細節，但話到嘴邊又轉為歎息，「我不想繼續被蒙在鼓裡。」
千雪的神色略微冷峻：「有些事現在說了也沒用，你們沒有充足的準備。況且，那計畫原本就極度混亂，多少人折進去，你們警方若執意介入，只會惹來更大危險。」
她放下削過的木條，轉而看向淩浩：「從剛才你的反應來看，你內心對Project Chronos其實另有感應，對嗎？那種直覺不只是好奇，而是某種召喚。」
淩浩微微一顫，腦海裡又浮現片斷火焰和倒塌廢墟的畫面。隔著黑暗，他壓住心底慌張，低聲道：「我也不知道為何會這樣。那些片斷就像夢魘般纏著我。也許是我曾經參與過什麼實驗，也許我……」他話語中斷，那句「也許我就是那個面具人」始終說不出口，深怕自己聽起來瘋瘋癲癲。
沈馨見他面露苦澀，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撫，卻又擔心觸到傷口，只得收回手：「無論如何，保持警惕更重要。若黑影殺上門，咱們可沒多少彈藥能應付。」
淩浩深深吸氣，從胸口擠出一股冷意來鞏固意志。是啊，槍彈不多，環境偏僻，真要硬碰硬可怎麼擋？
「不會這麼快。黑影再怎麼囂張，也要花時間搜尋。這裡離碼頭已相當距離，又有大片荒灘、水道可掩飾蹤跡。」千雪輕聲說完，彷佛為了消除他們疑慮。
石屋內一陣寂然。三人各懷心事，只聽得潮水拍岸與風過雜草的蕭颯聲。長夜漫漫，危機四伏。淩浩垂頭時，發現原本包紮在肩膀上的繃帶又滲出血跡，稍一奔波便刺激傷口。
千雪目光撇到他的異狀，走上前檢視：「我幫你再換一次藥。」
「謝謝。」淩浩木然回應。她不動聲色地卷起他衣袖，俐落拆掉舊紗布。血腥氣混合潮濕黴味瞬間竄入鼻腔，引得沈馨皺了下眉。「我來幫忙。」沈馨擰開手電筒，微弱白光灑在淩浩的傷口。
「這傷確實深。」千雪低聲評論，動作卻毫不猶豫地用消毒棉墊清理。撕裂般的痛令淩浩冷汗直冒，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喊出來。沈馨看在眼裡，神情更加憂慮。
塗上藥膏後，千雪重新綁好新的紗布繃帶，檢查一番：「若能找到更好的醫療條件，再做縫合處理較保險。你暫時別亂動，否則可能撕裂傷口。」
淩浩勉強笑了笑，感激道：「多謝，你動作挺熟練。」
千雪並未回笑，只是把用過的血棉收進一個塑膠袋，神情沉著又疏離，宛如一名習慣周旋於陰暗角落的人。沈馨微微掠過疑問：到底這女子是因何而鍛煉出這般冷靜？是不是也曾深陷某個危險組織？
「你先靠牆坐好，別受涼，我去外頭巡視。」沈馨站起來，把披在肩頭的黑外套遞給淩浩，「千雪，我出去看看周圍地形，順便尋找是否有可用的乾柴生火。別讓他一個人行動。」
「好。」千雪聳肩同意。隨即，她遞給沈馨一把折迭匕首，「要是遇到蛇鼠之類的，也能防身。」
就這樣，沈馨拿著小電筒出門，留千雪與淩浩在屋裡。微風穿過破窗，捲動地面幾張殘破宣傳紙，發出沙沙聲。昏暗燈光打在石牆上，投映出千雪修長又略顯瘦削的剪影。
「說吧，你肯定還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千雪忽然轉過身，直視淩浩。
淩浩的心跳略微加快，聳聳肩：「你方才說，你和那些Project Chronos研究人員都算認識，那麼，你可否告訴我，為什麼黑影與面具人都盯上我？」
千雪凝視他片刻，目光深沉。然後她微微撇開視線，似在思考措辭：「我能說的，只有一些零碎線索。Project Chronos最早是由官方和幾大財團共同出資的機密計畫，用於研究某種‘時間場域干預技術’。據傳，他們嘗試‘打破’時間線的連續，創造人類無法想像的改變。」
她頓了頓，繼續道：「早年參與者都是頂尖科學家、軍方菁英，還有財團代表。但很快就有內部衝突，死亡與失蹤事件頻繁發生。聽說有些實驗對人的精神與身體造成難以逆轉的創傷。最後，許多檔案被封存，研究轉入地下模式，公開記錄幾乎銷毀。」
淩浩深吸一口冷氣，想起自己腦裡曾閃過關於「軍方」、「物理實驗」的奇怪閃回畫面，頓覺毛骨悚然。「那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是個平凡上班族，過去也沒接觸這種超自然的東西啊……」
「表面上如此。可你失憶的那段時間，或許正是……」千雪忽然住口，像是不想捅破某層窗戶紙。她咬著唇邊，「如果你真參與過，應該在體內留下了某些特殊‘程式’，說不定那便是黑影想要的‘關鍵引子’。」
「引子？」淩浩腦中轟鳴。到底什麼叫體內的‘程式’？是植入晶片？還是基因改造？各種匪夷所思的念頭令他頭痛欲裂。
千雪似看出他臉色蒼白，歎道：「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這條路你既已踏上，再想抽身也晚了。面具人之所以幾度救你，是因為他也需要你身上那‘程式’才能開啟Project Chronos的最後一重封鎖。從某種角度講，他在和黑影爭時間。」
淩浩渾身一陣顫抖。原來如此……難怪面具人幾次三番逼近自己，卻又未曾對他下狠手。或許，他心底其實也明白，只有確保淩浩平安無事，才能取到必要的「解鎖關鍵」。那自己，是不是就像某把鑰匙或者籌碼？
「既然是你……為何要幫我？」淩浩強忍不安，問她。
千雪抿著唇，語氣低沉：「我……一度也想參與Project Chronos。但我親眼看到太多悲劇。那不是普通人該碰的領域。你既然被牽扯其中，我不想看你重蹈那些人的覆轍。而且，」她眼神掠過一抹複雜憂慮，「我答應過某人，要盡力阻止這場災厄再度上演。」
淩浩沒有追問「某人」是誰，但能感覺到千雪話語裡深藏悲傷。她或許也曾失去過重要之人。
沉默漫上，兩人各懷心思。屋外有沙沙腳步聲傳來，沈馨拎著一把枯柴和幾塊破木板回來：「我找到些能生火的東西，晚上總得取暖。不然淩浩撐不住。」
她沒聽到剛才的談話，卻能從淩浩與千雪的神色猜出他們談了不少。她微微皺眉，神情裡透露出疑惑：「怎麼了？你們看起來……」
「沒事，我們先把火生起來吧。」千雪不再多言，蹲下身翻開布袋，拿出打火機。「不過別弄太大，以免火光太明顯。咱們只能先顧好自己的溫暖和光亮。」
沈馨聽到這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俐落地折斷幾根木條，與枯柴堆放在一起。千雪打開打火機，輕輕引燃，小火苗在陰暗角落裡顫動，釋放些許溫度。淡淡青煙嫋嫋升起，帶來焦木氣息。
溫暖的火光浮現在三人臉龐，映照出彼此的複雜神情。誰都清楚，外頭黑影的勢力可隨時來犯；而面具人下落不明，不知會否再現。在這片廢墟地帶，孤立無援的他們只能盼望天亮後再做打算。
淩浩輕輕把雙手靠近火苗，感受些微暖意滲入凍僵的皮膚。疼痛暫時被撫平，他努力讓自己冷靜思索：若體內真的藏有Project Chronos的解鎖要素，那麼這場對峙就不會輕易結束。
「我得學會自保。」他低聲自語，想起那幾次槍林彈雨下的驚險，心裡生出一股執念：再不能繼續當個只能挨打的「目標」，不然不僅他自己，連保護他的朋友也會陷入危險。
聽到這話，沈馨轉頭看他，露出一抹苦澀笑容：「你比想像中堅強，但也別逞強過度。你才剛失血、重傷，還有那麼多事沒厘清……」
「我懂。只是，我已沒退路。」淩浩一字一句道。
火光搖曳，陰影在石壁上交織。千雪輕卷衣袖，露出一截手腕，能隱約看見幾道淡淡刀疤。「好，如果你真想繼續走下去，我可以教你更有效率的近身對抗技巧，也能給你一些情報。只是，你要有心理準備，再往深處探尋，就難以回頭。」
她語氣帶著冷冽的堅決，又透出淡淡悲悼，彷佛自己也曾在這條道路上損失慘重。
淩浩咬住嘴唇，回憶如潮水翻湧。他想起那不曾拼湊完整的噩夢，火焰、瓦礫、倒下的身影，以及面具人痛不欲生的吶喊。
但現在，他還有沈馨、還有千雪。他不想再成為別人替他犧牲的包袱。他微微點頭：「好，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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