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云
“她的心碎了。”她这么说，却指自己的脑袋，显然这指代是别有延申的。 “谁？”她的妹妹说。给我拿根烟来，檀勒吕科；她继续道，精力充沛。大姨母的声音一向是跳脱，洪亮的。
“格莱蒙塔。”火光一闪，焰心澄蓝。薇伦沃斯吐口眼圈，斜看檀勒吕科：“你以为我在说谁？”
二姨没有直接回话；她个性孤僻，尽管，若场合需要，她也会开口，但内心深处，他能看出，她仍不爱说话。她是个诗人，更爱和自己对话。
“谁都有可能。”她轻声说。薇伦沃斯笑了：“人生何处不心碎，嗯？”她推搡一下妹妹的肩膀，烟灰抖落，纷乱破碎。这烟灰簌簌飞落的声音，如何不像心的碎裂声，檀勒吕科？ “一首好诗。”她笑道。 “不好。”她沉默回答，看向窗外。
一股香气的帷幔，在这沉默中，渐渐笼罩马车。阿帕多蒙靠在车的储物厢中，不发一言，呼吸极轻，几乎像不存在；谁也没发现他。透过窗，他望向窗外，一座城市的轮廓，已经在山谷对面，隐隐可见。那就是孛林了，他判断，尽管他从来没来过，但她们已经走了四五日，应该到了。
从这距离，他也能看见，一团城样的黑云，悬浮在那山谷的上方，将城市也笼罩其中。此景诚然奇妙，马车行的地方，尚是朗朗无云，而，再行半日，恐怕就要越过天空中那泾渭分明的雨线，进入浓阴之中了。
“神啊。”薇伦沃斯轻叹道：“依旧是如此邪门，我们的好都城，今年更甚。所为何事，天覆黑云，夏无日晕？看看我们就要行进一片暴风之中了，到了地，全副行头都要换，还哪都不能去。”她端起手，口调严峻，好似戏剧，念了句古梅伊森语，不为阿帕多蒙听懂。
“也不必这么悲观。”檀勒吕科回答，她抬起手：“风向北吹，那云要动了。也许我们到时，雨正好停。”薇伦沃斯鼻息应对，烟气袅袅升起。倏忽，阿帕多蒙所靠的木板向后倾，可知是大姨母向后靠来，仰起头，一缕发丝，正悬在他头顶。
“但这是挺奇怪的——这城市没有太平过，但那不是——奇怪。你明白，檀勒吕科？”不；她回答。不是真的明白。 “我已经快一年没有回去。”她解释。你在说哪一点？
大姨母叹气，好像对待孩子。 “一年——好吧。从哪儿说起呢？你从来也不怎么关心这些……像格莱蒙塔。退了伍，她就像那些彻底颓丧的女人，只在爱情里寻找安慰了。”
她叼着烟斗，数落着：先是那个沃特林登徒子，再是圣蒂莱斯。 “他死时她脸上的表情，我可忘不了。谁知道这男人是不是被哪个发狂'鬣犬'杀了，过了两年，她终于走出来了，又是比尤文斯……”
周遭的货物，在阿帕多蒙身边摇晃。他的眼睛固定在车灯的绳上，跟着它左来右去。 “是你将比尤文斯介绍给她的，姐姐。”檀勒吕科提醒。
“确实。”薇伦沃斯行了个礼，风度翩翩：“这里就来了问题，妹妹。她喜欢比尤文斯，觉得他又文雅，又体贴，一度还很感谢我，但从没想过其中的原因。比尤文斯姓什么，也许你帮我回忆一下，亲爱的？”
二姨沉默片刻：“诺德。”她叹了口气：“比尤文斯.诺德。他是雷佩恩里尔的表弟，我一向怀疑你就是看中了这层关系，但他在格莱蒙塔面前从未说起这些，让她高兴，我也就不过问了。你——”她别过头，于心不忍：“我理解你在宫廷中需得左右逢源的辛苦，但为何连格莱蒙塔的感情，你都要——玩弄？”
诗人显得几分沉痛了。她姐姐举起手将她否决，面上一片惋惜：“错。”她说：“这不是玩弄。恰恰相反，我是为她好，才这么做的。她可能觉得，她一个人就可以，即便她前两个男人没有一个靠谱，而她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们家又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事实显而易见是，她需要一个家世出众的丈夫，做最后一个孩子的父亲——将来会是她宝贵的遗产，即使是个男孩。”
薇伦沃斯笑起来：“我什至考虑到了这点：北方人对男孩也不错。”阿帕多蒙听她压低声音：“事实上，未来只会更好。”
她望着她；眯起眼。风，已经不如前些时候温暖了，夹杂了些冷意。
“所以这是真的了。”檀勒吕科说：“王后真的支持米涅斯蒙王子。”
“真的。恭喜你跟上了一点时事，妹妹。”她姐姐抬起烟斗：“准确来说，她是支持北方，不是米涅斯蒙王子。我知道听起来不可思议，支持弟弟胜过姐姐，诺德同选权，反对教会暴力，云云，一塌糊塌。“她深吸口气：“我们首先说明白——这事儿确实是很奇怪的。王后，忽然不支持公主了。卡涅琳恩是女王唯一的女儿，不支持她，7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sbpmQAgdz
要支持谁呢？伊莱苦塔吗？那不如支持她自己哩。但总归总是早有预兆的。”
她同她说：“我前两年也是好奇为何她和这个侄子走得如此近，难道只是兴味相投？后来，她们说起诺德的同选权，我就不奇怪了。她一直这样准备着呢。”
薇伦沃斯顿了顿：“她先前就是想让米涅斯蒙当国王的。”她抬起头瞧她一眼。你看起来不是太惊讶；她说。
“有什么可惊讶的，姐姐？”二姨苦笑：“我也不是双目失明，耳听无音。那很明显。但为什么？”
大姨张开双臂，语调浮夸：“别从个人角度看这件事，某个王子，某个公主，”她摆动手指：“要从南方——和北方的角度看这件事。事实上，尽管孛林的王族向来坐拥水原的王座，真正呼风唤雨的从来不是她们。谁的血脉在女神都的席位更多，谁的儿子跟女王的孩子更近王，哪一方就赢得更多些。南方和北方从未停止过你争我抢，而我们，从来不发达的原因，就在于——葳蒽既不属于南方，也不属于北方。”
她下了定论：“这回，王后决定支持北方，所以她推自己的侄子当国王，而无论怎样，无论什么手段，什么理由。她让他当个傀儡，几年后留下个女儿去世，那是她自己的事。”
檀勒吕科惨笑一声；车行过一块石，忽起颠簸，将阿帕多蒙晃气，但他屏息凝神，一言不发。
“你说得很轻巧，姐姐，但她能做到么？在北方，雷佩恩里尔想要控制'明石千宫'，尚且要挂诺德大公的名，婆舍狸斯一直牵制他。那是在诺德，教规松散，在中部，要扶起一个男性国王，谈何容易。”檀勒吕科侧身，靠在门上，数道：“当年，即使廷斯芙蕾德想要传位给她的弟弟，伊里安尼恩，也遭重重阻碍，未能作成。'蓝眼王'的血脉论为旁亲，王位交给住在行宫里的小公主，喀兰妲什卡——'泪王'……”
阿帕多蒙侧耳倾听：檀勒吕科，虽不喜交谈，但学识渊博，若问起经文典故，常能娓娓道来，圣蒂莱特最喜听她讲话，常携幼弟一同旁听。 “说得好，檀勒吕科，谢谢提醒。”薇伦沃斯轻轻鼓掌：“我估计，这正是王后的打算，指出因为'陈腐规定'不选贤能，致使出了'泪王'之乱这么大的灾难，给米涅斯蒙增加正统性。”
“卡涅琳恩不是喀兰妲什卡。”檀勒吕科指出。
“她显然不是，喀兰妲什卡——她完全是喀兰妲什卡的反面。她不会等到冤家闹到自己脸上才懂了要反击，相反，如果北方没有风吹草动，她会亲自制造出风吹草动，然后打到'明石千宫'去，而，好消息是，'明石千宫'愿意奉陪。”
她眨眨眼，面带微笑：“若米涅斯蒙成了国王，诺德会倾北地全力拥护他——”
“姐姐。”檀勒吕科压低声音：“公主有'鬣犬'。”她握住薇伦沃斯的手臂：“即使'明石千宫'富可敌国，黄金在烈火前也要融化。我不得不认为她多年来握紧兵权，就是为了压制她弟弟背后的诺德。诺德有了准备，南方也早已动作。”
阿帕多蒙听见她语气中的恐慌和哀求：“格莱蒙塔是对的，薇伦沃斯。我们在这场斗争中站不了任何边，最好的选择就是躲回葳蒽，等她们分出个胜负来。这对我们毫无影响。”
“啊。檀勒吕科。为什么你不能长大点，现实点？”她姐姐，现在有点恨铁不成钢了：“为什么你总想着逃跑呢？能逃到哪儿去？当我们的头顶上，就有荣军院的时候？你已经忘了我们进入其中时见到那无神的黑眼睛，手指挖破城墙？你忘了，我永远没有。格莱蒙塔，现在受不了'鬣犬'了。我从来没有受得了她们，不要提她们后背那些见不得光的事。”薇伦沃斯摆手：“当她们需要粮食，当南方的军队经过葳蒽，她们就会像蝗虫一样冲破葳蒽那稻草样的城墙，进来将我们的粮食全部抢走，能带的物资尽数带上。这也是你可以接受的吗？”
“是的——”二姨说。
“我不能！”大姨吼道：“抢劫发生时，若死了人怎么办呢？你去走家串户地向这些农民，猎户道歉，低声下气地承认自己的无能，但即使这样，死人也不能复生？我已经受够了看着满地狼藉拉皮条，像个肉馅一样夹在中部和南部中间。”她抬起手：“即便在'鬣犬'所向披靡之前，南部的军力也远胜于北方，诺德向来是靠地势和拖延逼南方人退兵，这回，她们决心入主中部，迎着如日中天的'鬣犬'，定是有了王牌。我不是什么平权，反教条的忠实支持者。我对男人从来没有兴趣，也没有好感——但若是她能一举扳倒南方，再也不让她们红色的阴影撒在我们头上，我很乐意赌这么一把。”
“你甚至不知道这'王牌'是什么。”二姨苦涩地说。 “金钻头也难为无缝的岩石。”薇伦沃斯苦笑：“她对此讳莫如深。”
阿帕多蒙听她站起身，走到车前，和那驾车人说了几句，声音很大。 “停一下，亲爱的。”她笑着说：“我们休息会。”她之后又退回来，到她一直垂着头的妹妹身边。
“实在亵渎。”檀勒吕科说。 “你这样不能接受男人当国王？”她姐姐笑：“我看你挺喜欢阿帕多蒙。”
“不。”她叹息：“请你别觉得，我是个傻子，姐姐。她确实给大王子下了套，让他离了孛林。我听说女王差点因此发了疯。”
“不是差点。”她姐姐说，语气平常，面带笑容：“是彻底发了疯。实际上，医生认为她大约活不过六月。”
“六月……”笑容，却忽然收敛了；薇伦沃斯皱起眉，像忽地想起了什么。
“她谋害了女王，姐姐！”檀勒吕科低呼道：“她的亲姐姐。”
“是奇怪——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让女王的私生子活下来了。我想了好几个晚上，百思不得其解——啊，那个。”薇伦沃斯仍嘀咕，两人声音交错在一起：
“别这么大惊小怪。”大姨轻描淡写：“女王身体从来不好。每隔一年，医生就说，她可能活不过这年——最严重一次在十年前，去北方的路上，但碰到了她儿子，心情好，奇迹般地，身体也好了……”
“啊，正是如此！”她忽然大笑起来。车停了，驾车人也往后看。 “我明白了，檀勒吕科，我明白了。”她揽着她的腰，向下走去：“拖延时间。她还没做好准备——她是让大王子回来拖延时间的……”
“……我不这么认为。”二姨声音颤抖。她们下车，鞋踏在草地上。
“你有没有想过，姐姐，”那声音朦朦胧胧的：“为什么王后那天给我们喝的水，和格莱蒙塔喝的那种水，都叫做，'血'？”
两人从侧门下去。 “没有。”薇伦沃斯的声音仍旧轻快：“能为什么？因为它比水更像血。它很粘稠……”
声音渐渐远去，阿帕多蒙从后厢钻出，跳下马车。风从原野深处吹来，已是初夏，迎接他的却是一片冷绿。他在遮蔽视野的马车后部向北望去，见到那盘旋在远方的暗云仍不散去，天空昏黑，草野苍茫，他凝望许久，只被身后的呼唤，断了神思。
“阿帕多蒙！”他回头，见克留珊多叫他：“你去哪儿啦？”
圣蒂莱特站在她身边，望着他。
“上错车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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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泪谷'，车队就拥堵了。车外，乌色的鸟背着斜飞的雨点穿梭车队之中，向身后的原野去——'泪谷'，这名字是不至于错过的，阿帕多蒙抱膝向外望，看凄惨薄暮一般的天色中成百上千的黑盒黑马被囚禁其中，雨水，间或流转珠光，从某片树叶上滑落，像黑暗中须臾晶莹的泪水，而甫一入内，克留珊多就开始滔滔不绝，压低声音：“这就是'泪谷'，”她吐气道；母亲睡了，手指松开，正在阿帕多蒙身边：“当年'泪王'之乱终战之地……”
圣蒂莱特蹙着眉，近了孛林，她忽然有些头晕，不能给姐姐提词，阿帕多蒙凝视车内弥散的灰暗，忽然开口：“'泪王'之乱，究竟是为什么？”
克留珊多抬头看他，忽然愣了神，大约没想到阿帕多蒙会来给她'捧场'，又为问题本身。一个本该平常的问题，她下意识伸手，抹鼻尖，尴尬，为何呢？她微弱想到，又略碰到了那骇人，庞大，无处不在的答案。它总是在那，惨淡，不可思议，无所不包。一切的答案。她在眨眼的黑暗中，忽感到自己像是生活在巨鲸背上的人，无意间碰到了它探出的脊背，被那水，那粗糙，又或许是纯粹的庞大，震撼到骨髓中。但再睁眼，她已经将那忘了。
“噢，那是因为，'泪王'的丈夫和她的女婿，企图控制她，继而攻占孛林。”克留珊多笑道：“'泪王'的丈夫是个北方人，想当国王，而她的女婿，是南方人。额，阿帕多蒙，这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他做的事，你可能暂时不应该知道。”她皱了皱眉头：“我自己都受不了他。他是个男性主义者，宣称由于男性比女性强壮，男性精神更好，所以，男性才该是水原的统治者——他说到了，女性就是被子宫绑架的躯体这个分上。啊，阿帕多蒙……”
她顿了顿。 “你听过'血婴之夜'吗？”
“克留珊多！”圣蒂莱特抬头喝道：“他还小。”
“好吧， 好吧。”他见大姐悻悻道：“还小。”她又摸鼻头：每到尴尬，总是如此，不再说话，而伸手去摸索什么。车队开始动了，林间走兽穿行，群鸟惊起，雨不见停，'泪谷'又见泪流，阿帕多蒙转头，却看更近处，一滴更闪亮，更晶莹的泪，饱满地悬在空中，坠落他眼前。
母亲醒了。 “来。”她柔声说，阿帕多蒙靠近她，躺在她怀里。他还未发育，骨骼娇小，身体柔软；他的头靠在她的腹部，那柔软的小腹上，可感几分丰满肉感：格莱蒙塔仍然身段高挑，却比前些年，多了些许丰满，此乃岁月和生产所带来，她几乎无法改变，如今也已接受。她的手摩梭阿帕多蒙丝绸般柔软的头发，而他的手轻轻握着她的手腕。车像浸没在条骤然开闸的河水中，霎时倾泻而下，他的眼睛仍低着，只看天空中的树枝渐渐稀疏，而克留珊多的头抬起，笑起来。
“陆桥！”她叫道，再度打开了话匣。她凑到他面前，发丝缕缕垂下，手抬起，给他指着前方，周遭，伴着那庞大宫琴般的轰鸣声，飞逝千里，将雷风电雨的声响，也遮盖了：
“知道为什么孛林，被叫做'水原之心'，阿帕多蒙？起来，起来，弟弟！看看这周围的大河——左边是玟河，”她飞速动着身体：“右边是蔓河。水原最长的河，横贯东西，一直从纳西塔尼舍来。穿过孛林城，看北方，就是苔河。三条大河，皆在孛林一地坠入梅伊森-克黛因，这城市因此得名，'水原之心'。相传，古代，女神乃是在孛林神显，奠定其作为女神大都的地位，此后一千年，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都不曾攻入其中一次。”
他那琥珀色的眼睛不眨地望着她，眉飞色舞，口不绝词：“看，阿帕多蒙。看这些陆桥，往下看，就是'黑池'，梅伊森-克黛因，这湖水色泽如墨，其深度，更据说有海之渊，不可见底，一度传说，梅伊森-克黛因下面藏有不可名状的神秘：宫殿，墓地，怪物。'黑池'四面环崖，河道坠为瀑布，直到'泪王'的年代也无水道可通行，唯有周遭十座陆桥，是通向孛林的唯一道路。”
“七座。”格莱蒙塔纠正，声音轻柔，阿帕多蒙却感到抚摸他的那只手重了力道：“通往北方那三座，'泪王'之乱时，为阻止'联盟'攻入孛林，尽数被震裂，几百'鬣犬'随桥一起坠入'黑池'，尸骨碎裂水中。”
母亲平淡道，声音如风吹过，阿帕多蒙靠在她的肚子上，那埋了子宫的土壤下。
“而南边，就在'泪谷'，”她抬起手，向马车后指去：“为报'血婴之夜'大仇，驻守城门的'鬣犬'凭四千人之数，全歼了'总卫队'的十万敌军。'鬣犬'幸存不过几百，然而死者尸体至断气也不倒下，第二日黎明打开城门之时，数千尸体如同雕塑立满整座山谷丛林，面上血水已被雨水冲刷干净，此地因得名，'泪谷'。”
他看见，两个姐姐都不再说话， 垂下头。窗外，'泪谷'景色已不可见，而天空中暗云涌动，却见一丝裂缝，透出背后苍白天空。他仍不起身，蜷缩身体。
“圣蒂莱特。”他听母亲说：“你往后若加入军队，即使不是'鬣犬'，也切莫忘记这些历史。'鬣犬'为全境安宁，出力良多，虽自'泪王'之乱以来，还从未复现如此壮烈，自始至终，这支军队都一直为此准备。”
姐姐沉默一会。 “我愿意加入'鬣犬'，母亲。”她最后说。
啊，圣蒂莱特。克留珊多靠近她，你知道，'鬣犬'只能活到四十，五十岁……这事，就是从'泪王'之乱开始的。只能活到四十，五十岁！
已经够长了。姐姐回答。
阿帕多蒙闭上眼睛。 “睡吧。”母亲对他说，他见她微笑。睡吧，阿帕多蒙。他睡在那生命的宫殿上，朦胧中，见到瓶瓶黑色的液体。
帮我把这东西倒掉。阿帕多蒙。母亲说，面露挣扎；黑色的血管密布她眼珠，伸出的手指上爬满黑线。一滴都别剩下。他记起他读过的，檀勒吕科的书：'血婴之夜'，发生在'鬣犬'军队的士兵尚能生育之时。众姐妹常于同夜生产，庆祝诞下强健的孩童。 '总卫队'将领假意议和的会宴当晚，众'鬣犬'已经睡下，忽逢深夜门房被破，数百士兵闯入客间，守卫不敌来人，贵族无力反抗，亲眼见数十孕妇被开膛破肚，腹中胎儿被践踏于地……
“我们以后，可不要像他们那样……”他说道，在他醒来的时候，天仍然是暗的，马车已经停了。阿帕多蒙见门开着，抬起身，扶着门，手脚发软地走下去，说。克留珊多，站在车下，一家酒店前，叉着腰，正感慨：
“好吧，四处都是黑的……”她说，又转过头：“你醒了，阿帕多蒙……你说什么？”
他笑了一下。 “没什么，姐姐。”克留珊多也笑，来抱他：“可爱的阿帕多蒙，小小的。”
她不怎么抱得动他，这时，圣蒂莱特上前，接过手，将他抱在怀里，伞则递给了克留珊多。*四处都是黑的。*此言不差：三个孩童伫立雨中，望眼前酒店的门板，其墙面漆黑，左右望去，皆是一般颜色，更远，颜色淡了，却隐没在雾中。三人向左望，见成排车马沿黑色大道行驶，进入一环形广场，广场右侧，矗立一灰色神堂，面前，无纱雕塑端坐于上，基座上所写古梅伊森语，意思是，'神授之王大殿'。这是特里图恩大街，'圣王'教堂。
她们抬起头。车队蔓延远行，几乎像上达天空，层层林木帷幔之后，只见一黑色建筑，庞然无比，拔地而起，攫人心魂。
“梅伊森-扎贡。”圣蒂莱特说。阿帕多蒙转头看屋内，见光线纤细透出，隐约可见水幕散射晕开明亮；酒店内，火是蓝色的。
他看见几个成人的影子渐渐浮现。
“你上次和我说，女神祭时，孛林总是繁华多彩的……”圣蒂莱特同克留珊多说，声音几分狐疑。
“是啊，是啊。”她回驳：“但我只来过一次。”她抬起手：“也许上次是南方人办的呢。不能怪我……等等，说起这个，我准备了地图……”
她几乎要将那手绘的地图从衣服里掏出来，边嘟哝：我们得趁姨母睡觉，换洗的时候出去玩一趟。 “你疯了。”圣蒂莱特不赞同：你得休息。 “啊，圣蒂莱特！”克留珊多摆动双手：“这是唯一的机会！”阿帕多蒙？她又转向他——你看见街上那些黑色的车了吗？那是孛林的公用马车，给几枚钱，乘上，就能环城绕一圈。孛林，孛林啊！
“我上回可没好好逛……”她喃喃。但他没看她。内里的光亮起，像爆发的，澄蓝色的焰心，迫近他的眼珠。
门开了。她们都皱起眉，向后退去，灰黑天色中，袅娜白烟从内里涌出，像千只手臂，柔软却不容质疑地将人呼唤，环绕。内里透着如春的温暖和芳香，一银发男人，身穿白袍，立在门口，对着她们微笑。
“你好，阿帕多蒙。”他说，语气柔软，礼貌，之后，他又转向两个女孩。 “少主。”他欠了欠身。
“比尤文斯大人。”他见两个姐姐对视一眼，匆忙回礼。二姐深深望他一眼，抬脚，向门口走去，他感到她的手渐渐离了他，让他像一只船，往漩涡中飘了。
“父亲。”阿帕多蒙说，而比尤文斯.诺德接住了他。阿帕多蒙的生父出自诺德大公血脉，承其如冰的容貌，融金的瞳孔，身段高挑。他将他抱在胸前，阿帕多蒙便远离地面。他手下的肉体有冬天的寒冷。他被带着，向室内走去，见满屋的装潢，雕金铺白，中央水池中，白烟涌出，越上阶梯，越离那楼顶的吊灯近了一分，它蓝色的光倒映在他瞳孔中。
他去找两个姐姐的身影，见她们拘谨地走在后面，同两个姨母一起。他没有见到母亲，但他没有问。
“我想出去，额，观光一番，姨母。”克留珊多说。
“不是今天。”薇伦沃斯笑：“你累了，亲爱的。而且你打算一个人出去吗？孛林可没有你想象中安全。”
他们上了酒店的四层，阿帕多蒙的父亲始终抱着他，但他却感受不到他；他不和他说话。他几乎没有碰他。就在登上四层的霎那，阿帕多蒙抬起头，四处望，像只察觉到影子的猫。
“啊，我的孩子。”他父亲这下感慨了：“你很敏锐。”他将他抬了抬，对着阿帕多蒙的脸，但阿帕多蒙避开他的眼睛。比尤文斯微笑，之后，他转过头，对着身后的女人们，说：“我知道少主会想游览孛林——我对她的好奇心印象深刻。”他柔声说：“我已经为她们准备好了向导和护卫，你们可以信赖。这是位'鬣犬'，年轻有为。”
他见那影子，从墙的黑暗处走出来，悄无声息，只听见父亲的声音响起。
“潘舒约。”比尤文斯介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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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留珊多大抵是不喜欢化妆这件事的：她对多数妆粉过敏。葳蒽，少有居民化妆，城里的杂货店，便是最好，摆满南部舶来货品的那家，妆粉也时常滞销，久之，店主便不进了。她还不怎喜欢薇伦沃斯，为搪塞混和另些更致命的理由，她有时也自我开脱：恐是因为大姨化妆罢。母亲和二姨，都不修饰自己的面孔，而薇伦沃斯，尽管妆容不浓，颜色也浅淡，手法却十分精密。她时常化妆，使自己的轮廓更锋利，明快些，又使自己看上去更年轻。
潘舒约化了妆，克留珊多看出来，打量她时，心里还不免发怵。这'鬣犬'，尽管不比她年长几岁，却已经显出非常的成熟气韵来了：她容貌生得精致，漂亮，唇瓣丰润，眼圆睫长，好似从画中走出一般，身段也高挑，修长四肢中透出矫健灵活，只是眼角斜飞，神情冷淡，很使她害怕。 “比尤文斯大人，”克留珊多听她婉约，有礼地开口，问阿帕多蒙的父亲：“还下着雨，现在就带几位少主出去么？”
比尤文斯.诺德举重若轻，垂眸，就捉住了克留珊多：“随各位的意了。您觉得呢，克留珊多？”
直取要害，这下，她只能嗫喏了：“不，不了。”她眼神躲闪，差点就要捉住身旁的圣蒂莱特，最后还是收回手，四处望；酒店的灯火晃荡她的眼：“今天都累了。明天，或者什么时候有空，去吧……”
克留珊多听薇伦沃斯轻笑一声，虽心有不甘，也别无他法，只见那'鬣犬'略点一点头，行礼辞别，就离开了，发尾随身而动，脚步无声轻捷，自始至终，不曾看三个孩童。不多时，比尤文斯领她们去客房，之后也辞别而去，临了祝她们，'下榻愉快'。
“我还有琐事处理，晚些时候回来。”他解释：“之后若有需要，可来尽头房间寻我。我和格莱蒙塔一处。”
阿帕多蒙不眨眼，凝视他离去；克留珊多注意到他的瞳孔显得比平时更大，也更透明。之后，她们也进了屋：客房有三间，空间充沛，三人脱靴入内，感到脚底所踏的动物毛皮。整间酒店的温度都贝控制在某种清凉的限度中，似乎和户外的天气无关。一盏灯，同样闪着天蓝色的火，放在窗边，点燃屋外方寸灰黑。
“这里面有颗明石。”圣蒂莱特走过去，蹙眉道。克留珊多已无力应对。
“北方人的酒店。”她有气无力地感慨：“和南方不一样的财大气粗。”
“洗个澡，阿帕多蒙？”她问弟弟；他摇摇头：“你先，姐姐。”她便拿了件浴袍，进去了。水温舒适，浴室内也弥漫暗香。她抽了抽鼻子，却不能想出这究竟是怎样的香。不是花，不是动物……她揉搓头发上的泡沫……像是件硬的，没生命的东西里，来的香气……
水流洒下，温润她的四肢，等克留珊多出来，她又是惯常那个精力充沛的孩子了。
“好吧，来。”她盘腿，在妹弟面前坐下，取出地图，手指其上：这张地图，尽管出自孩童手笔，甚至来自想象，却意外颇有可读性。克留珊多询问二人：“明天去哪？”
“明天可能仍下雨。”圣蒂莱特说，仍神情肃穆。
“那就等不下雨的时候。”克留珊多耸耸肩：“但，来嘛，先计划计划。计划，永远是最有意思的……”
妹妹愁眉不展。克留珊多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从她想象中的梅伊森-扎贡（被一个黑色的圆锥体代替），滑到东部的教堂，途经水上栈道。她已经有了些想法，然而，抬起头，则见到圣蒂莱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我们见过这个'鬣犬'，不是吗？”她说：“上回，送姨母回来的时候，她也在……”
妹妹见她露出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啊，那她可变得……变漂亮了不少。”她摸了摸鼻尖。 “上回，你不是和她一起偷跑上去的？”圣蒂莱特问。
“不。”克留珊多回：“额，我是和其余两个……”她忽地双眼一亮：“两个！看看，圣蒂莱特，正好。我们有三个，她们有三个。为什么不再叫两个人呢？”她眉飞色舞地跟其余两人解释：“梅伊森-扎贡附近，肯定是要去逛逛的——你要是相当'鬣犬'，为什么不去军营附近看看？阿帕多蒙到教堂走一遭，之后，我们再一起去北部，最后回特里图恩。完美。”
她还未等到其余两人的回答，门就被敲响了。克留珊多还未回头，便见阿帕多蒙已经起身，以对他身形来说不合的步伐，极坚定，像是有预期一般，到门口去。
门开，果然是比尤文斯.诺德站在那。为何是果然？克留珊多忽感到头晕，而这时，比尤文斯已经入内，手中端着一托盘，上面有三只银杯。
“来喝点饮料。”他柔声说。
他走时，像阵难以察觉的风。银杯上有盖，当她们将它揭开，那香气就满溢而出，还从未如此浓烈，清晰，诱人过。 “这不是水。”圣蒂莱特说。显而易见。
液体砸入水面。克留珊多抬头，看阿帕多蒙举起那银杯，将其中液体，倒入窗边的水灯中。液体入内，火焰霎那窜动，蓝色跃动于他的瞳孔中。 “阿帕多蒙？”她叫他。他摇着那小巧的头颅。我不想喝。阿帕多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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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留珊多看向银杯内；她眨眨眼，其中那影子不愿散去。她看见一个银色的纹样，似乎是她垂下的头发，像条蛇。几无知觉，她抬起手，瞬间，似乎既可以将它靠近唇边，也可以将它洒落地面。最终，没什么好理由，窗户中的云影看见这三个孩子抬起手，一个接一个，将杯中水倒入水灯。火焰升腾，四下寂静。还不到傍晚，她们就都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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