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爾推開石門,走進巫塔中心。
塔內中空,樓高五層,底層有十道門連接十個子塔,分別屬於大祭司之下的十大祭司。在他正對面鑲嵌滿貝殼的水門旁邊,有一道堪堪一人可走的石階。石階沿石牆螺旋向上而建,把十道門統統壓在其下。
那道深不見底的水門後,彷彿浮現出蓮娜妖冶輕浮的嘴臉。
「特雷爾大人,她這樣了解你們,想必是有過一番研究。」昨天祭會上,蓮娜言笑晏晏,話裏話外都是嘲笑。
水門不過是水門,水流中的是絢麗的貝殼,並不是蓮娜。特雷爾忍住擊碎門的衝動,走上石階。
每一步,特雷爾都走得很安靜。巫塔無窗,石階每三十步便擺有一個呈花狀的小燭台。藉着燭台上銀白色的燭光,他拾級而上。
與另外九名祭司莊重的長袍不同,特雷爾的紅袍只及踝,走動時只有微不可聞的窸窣聲;長袍衣袖亦只及腕,腕上纏緊布條束起裏衣袖。
貴為十祭,特雷爾是個異類。不是因為衣着,而是因為他並不虔誠。他不信大祭司,也不信諸神和千年前可感可見的族神,更是不信天、不信地,他甚至不相信自己。
他只相信事實。不是真相,而是事實。
事實是那女的冒他名諱,借他身份之便潛伏在始紀。
事實是那女的輕易從旁人口中打聽到他的作風。
事實讓他怒不可遏,但他依然安靜,他必須冷靜。
石階漸漸沒入天花,他不徐不急地走進頂樓。
頂樓狹窄,因一座兩層高的石製大門,以及一道紅磚牆,把後頭的空間隔絕。
石門前,一名紅袍祭司站得筆挺。特雷爾上前,與他並肩,等候大祭司召見。
「你來了。」夏禾有一身褐色皮膚,還有一雙像綿羊般眼距略寬的圓黑眼睛。
「嗯。」
「你在子塔躲了太久,行事愈來愈乖張了⋯⋯」
片刻,夏禾拿餘光瞄一眼臉色陰沉的特雷爾,以為今早那場惡戰並沒有讓他消氣,忍不住勸道:「你不念他們多年忠心耿耿,也該念是你珍貴的僕人?」
特雷爾閉目不語,夏禾卻開始滔滔不絕地勸說。
「我們之中,你的助祭已經是最少。先不說你平日就迫他們斗個你死我活,瘋起來不血染演武場就不罷休似,如今還弄這一齣⋯⋯再這樣下去,你手下無人可用了。聽說,那幾個為你擋過冥神之雷的都在其中?」
為了獲得天地認可創元,夏禾和特雷爾曾各帶着三名心腹,護送大祭司前往那不可說的不祥之地接受冥神試煉。別說夏禾自己本人重傷,事後在大巫醫處休養足足數月;他的心腹亦全都折在路上,當中一個還是他同母異父的妹妹。
倒是特雷爾的助祭拚死竟護得特雷爾周全,讓他保存力氣,在最後關頭助大祭司一把;不過,他們自此一生再與巫術無緣,無法感應天地,亦各落有殘疾。
夏禾想起那驚心動魄的經歷,不禁緊擰眉心,臉色漸見不豫。「他們大難不死,真真是前生修來的福。此等忠僕你怎捨得扔他們進鏡洞?你明明知道鏡洞不是同門較量,是真的屠殺⋯⋯你就不怕寒了一干部下的心嗎?」
為了確保一切闖進來的生靈永遠被隔絕於始紀之外,十祭中六名祭司都獻出部分巫力來維持鏡洞。對遺民來說,進入鏡洞便是死亡;對巫覡來說,也許好一點,卻也是煉獄。
來頂層前,特雷爾的二十三個助祭才剛逃出。全員現身子塔廣場的一刻,子塔廣場血氣薰天。他們一身浴血、傷痕纍纍,強撐着最後一絲清明與力氣跟特雷爾報到,隨即如強弩之末摔倒在廣場上,連張開眼的力氣也沒有,更別說去療傷。
對此,特雷爾尚且臉不改容;如今面對夏禾的指責,更不可能動容。
「他們錯了便領罰,這是三歲孩童都懂的道理。」特雷爾道,「哪天你底下的也成器了,便明白賞罰分明的好。」
「我何曾見過你賞他們?」夏禾忍不住笑出來,「誰真愛日夜活在刀鋒尖上?如今天地創造始紀,合該好好珍惜安樂日子。惟獨你,硬要弄得人心惶惶,把日子過得如此淒苦。」
夏禾一頓,又瞄了特雷爾一眼。
「說來這次也不是他們的錯,誰會想到她敢明目張膽以助祭的身份遊蕩?這些年來,你那些部下幾乎跟你一樣窩在子塔,可不像那瘋女人放縱下屬在始紀遊樂⋯⋯」說到蓮娜,夏禾皺起眉頭,「我知道她沒大沒小讓部下放肆,但你何必跟小的動氣?」
「我只是動手,並沒有動氣。」特雷爾糾正,「從結果論,我讓他閉嘴了,你這老好人才能議下去——別再說了。煩。」
「你自己脾氣不好,就硬說我把你當槍使。」夏禾乾笑幾聲,「大祭司向來不問我等行事,那瘋子倒好,甚麼亂七八糟的骯髒手段也使出來——這次酷刑,下次也不知道是甚麼,幸好下年主持祭司是幽安⋯⋯」
夏禾喋喋不休,完全沒理會特雷爾想不想聽,「那族神之血也是個麻煩。如果計劃成功,我們就是新的天道了。哎,也不知道夫人是否終於答應了⋯⋯」
特雷爾沒有再吭一聲,保持平穩呼吸。
沒忍受多久,沉重的石門便轟隆隆地打開了。迎面是一道層層往上堆疊、呈四方錐體形的石階。石階足有五十多級,由一塊巨大的花崗岩石雕製而成。
夏禾頓即住口,頷首低眉地邁步,搶在特雷爾前頭步履急促地往石階走去。
天花呈圓拱型,鋪滿了彩繪玻璃。
玻璃與石階一樣一體成形,並無半點拼合㾗迹,卻透出片片不規則形狀的彩光。彩光打在淺色的花崗岩石上,顯得整座石階光怪陸異。
此時,彩繪玻璃外像是被誰一敲,一陣報時般的巨響自天花迴蕩,夏禾腳步沒半點停頓。
石階頂層是平台,平台上乾淨明亮,這種潔淨安詳猶如自帶光芒,連天花異彩也無法染指半分。在這片淨亮之中,大祭司亞伯拉罕一身醒目的紅一眼可見,藏在一張堆滿羊皮紙卷的石桌後。
亞伯拉罕坐在石椅,腰背筆直,正拿着一根羽毛筆,在一張攤開的羊皮紙上書寫。
夏禾在石桌子前數人身位處站定。數息後,特雷爾才不徐不急地來到石桌前。
「開始吧。」亞伯拉罕抬起眼皮,只瞄了前面的夏禾一眼,右手沒停下揮筆。
夏禾右手撫上心臟位置微微揖身,恭敬地道:「巫山前天已順利拼入子塔,我需要多些時間才能掌控那棵上古樗樹。」他手上控巫的藤鐲是灰藍色的,在黑黝黝的皮膚上特別明顯。
「無辨法的話便把它連根拔起吧。」
「諾。不過,我們檢查過巫山的木屋,跟大巫醫大人當年的報告有異。」夏禾一頓,「孩子並非一個,而是三個。」
「嗯?」
「是的。」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DgKvwaXPv
見亞伯拉罕大人停筆,夏禾的頭垂得更低,輕聲繼續報告:「我們只知道那一名叫米路的孩子能掌風,另外兩個暫時無法確定。昨天大巫醫的神石觸發了鏡洞,臨近傍晚時分入口有四道異常波動,很快便轉移了幾次,最後在特雷爾那山丘停下。我們無法確定帶有族神之血的少女是否同行,我讓助祭過去了,相信很快有消息。」
亞伯拉罕沉默,稍稍凸出的眉骨微動,這是他思考的慣常動作。夏禾靜靜地恭侯,特雷爾顯然對一切沒有興趣,闔着眼像睡着了一般,連夏禾剛才說到自己的境地也毫無表示。
過了一會,亞伯拉罕伸手,從第二層的羊毛紙中抽出一捲邊沿略帶焦燒痕迹的,然後在上面添了幾筆。
「無妨,再看看,若不行便按上次計劃行事吧。」亞伯拉罕一邊說,一邊把羊毛紙小心捲好,輕輕塞回去。
「諾。但⋯⋯這般小事大巫醫大人也要隱瞞,會否有差錯?」夏禾知道大祭司很信任大巫醫,只是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把心中疑惑說出來。
「那只是老人常有的憐憫,並不礙大事。」亞伯拉罕提起羽毛筆又在原來的紙上疾書起來。「這些年來,艾特伍任務只是讓魚餌捨不得魚鉤,做好魚餌的工作。至於魚鉤上的魚線是一條、兩條,還是三條纏成,也不影響大局。」
「可是看房中陳設,大巫醫也許正在教孩子巫藥⋯⋯」
巫覡本已不多,而這五十年間的藥巫更是屈指可數。同樣的師徒制,訓練新巫覡與巫醫類同,只要通過練習與觀察,巫覡能找到與自然溝通的語言,借用自然的力量;若懂醫理,也能配以草本植物,善用箇中藥性治病,成為巫醫。
藥巫卻與這兩者截然不同。
巫覡要成為藥巫,不但能明藥與醫理,還要擅木──關鍵還必須是天生具備治癒能力。如此,他才能通過改變藥性來煉藥,配合治療能力把巫藥效力發揮致極致。
五年前的那場大火後,如今只剩下大巫、二巫、三巫──三個巫醫。二巫善毒,三巫善炙,可是其中只有大巫醫是天生的治療師,也是如今唯一一在生的藥巫。
想當初如若沒有大巫醫大人的巫藥,夏禾在冥神試煉之後根本無法挨過重組五臟六胕、化骨生骨的折磨。二、三巫這五年間都先後從始紀中找到新生童子繼承衣鉢,大巫醫大人卻總說沒打算。
夏禾越想越擔心。大人已經很老了,藥巫一脈一斷,不知何時再有繼任者誕生。即使後來有好苗子,若無人灌溉也不知能否成器⋯⋯然而如今似乎有了希望,大人卻藏着掖着⋯⋯
「他若以為這樣可以多保住一、兩個孩子,便成存他吧,心裏有個念想總是好的。」亞伯拉罕温和地微笑,「當然,若真能多一、兩個藥巫,那更妙了。」
夏禾還想說甚麼,亞伯拉罕看他一眼,問:「艾特伍現在怎樣?」
「大巫醫大人雖然每天都昏睡,醒來也不願說話,但送進去的食物也沒剩。」
「年紀大了少不免容易感傷,畢竟這次和孩子道別就是永別了。他甚麼時候願意說話,我再去見他。」
夏禾點頭稱是。
「好了。」
一陣安靜過後,亞伯拉罕放下筆,終於正眼看着夏禾。他把寫滿字的羊皮紙遞給夏禾。
「你拿着,然後告訴蓮娜,讓她去把夫人的軀體帶回來,準備好一應祭儀便來跟我匯報。夫人決定了祭日定在後天早上九時,屆時你親手把它和軀體一併燒掉。」亞伯拉罕一頓,温和地問:「怎麼?有問題?」
「沒⋯⋯」夏禾雙手接過羊皮紙,斂起微詫的神色。
「小的只是想到日子和時間都跟她那年登位相同⋯⋯沒想到夫人還沒忘罷了。」他看也沒看一眼上面的文字,恭謹地把羊皮紙放進衣袖中。
「虛榮是很難忘記的。」亞伯拉罕道。
特雷爾聽見話中的諷刺,張開眼睛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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