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由數個肥大的灰色貝殼房子群形成，是貝灣唯一一處聚集了幾戶人家的地方，巷子盡頭有一層如彩色肥皂泡般的薄膜。在蝠鱝的注視下，她步伐不停，徑直穿過薄膜，黏在頭頂的壓迫感頓即散去，眼前畫面亦驟變。
樹洞酒館。
酒廳寬敞，粗壯樹身朝天往中心扭旋，頂端懸掛的巨大水晶燈燦爛輝煌，照射着底下一對對身穿華服卻無臉孔的舞者。舞池邊只有二人。左邊一個胖子獨坐，他的腦袋被個紅葡萄酒泡包裹，看不清容貌，右邊是已喝千杯也不醉的美婦。
蕘驀地出現，吸引了美婦目光。
「哦，哈娜，完結了？今年祭典有競技嗎？激烈嗎？」美婦雙頰潮紅，容顏美艷。3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be6VVcTEX
音樂雄厚激昂，舞者動作劃一整齊，每一下重音與每一下旋轉與折腰同步，分毫不差。
蕘怔住，心跳聲噗噗咚響了幾拍。她目的地本來是酒館後的叢林，並非這裏；在始紀的幾年，從沒有出現過這種誤點。
可是——沒有⋯⋯沒有異樣。
聽見問話，蕘壓下心中的疑慮回眸，神態自若地笑着回答：「葛瑞絲，還未是時候啊！我正打算過去。」
葛瑞絲眨眨眼，似乎想到甚麼，忽然笑得花枝亂顫。
「你是有多喜歡凝夜，才要祭典前也喝一杯？」她說完，蕘手上便出現了一杯發出藍色光澤的酒。「我把酒精濃度降低了，別貪多。喝了便出發吧，回來再跟我分享。」3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lQ6TJZTpz
蕘笑了。3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HNwBpsYtA
她自然不是為酒而來，她甚至根本不想來，她只想快點離開始紀，卻也不糾正葛瑞絲，只順着她的話頭接下去：「你今年也不去嗎？我們可以一起。」
葛瑞絲保持完美的笑容，不回答。
蕘笑着把酒乾了，跟葛瑞絲點點頭告辭，便穿過舞池，越過雙擁的對對舞者。
才轉身，她便斂起笑容，步伐匆匆進入舞池後的走廊。走廊牆身金碧輝煌，兩側各有不同顏色的門，可通往去不同的境區。
她大步流星，走到盡頭。確認葛瑞絲不在身後後，暗吸口氣，才推開右邊的朱門。
這道朱門後連接山崗區域，那裏有一棵老松樹，蕘需要它來離開始紀。
然而，朱門內的空間變得很奇怪，觸感又冰又濕，與往常的温暖不同。
腦海一時閃過蝠鱝的笑臉，蕘皺眉，心中疑慮驟變成不祥預感；但已容不得她抽身了，迎面就是一股巨大衝力，衝得她雙腳離地。
蕘甚至沒有半點掙扎，順應衝力往後飛去。
沒飛多久，幾乎是下一秒，她的雙腳就再次着地，衝力大得讓她險些歪腳倒下。
眼前不是蓮娜妖艷的臉，也不是傳聞中的巫塔——「他媽的！」睜開眼的瞬間，蕘直接罵出髒話。3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R0HqFbvvr
是西湖！3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M8DjrBGwt
好心伸手扶她的始紀人被她的話嚇呆了。3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8BPcceX6r
西湖同樣一望無際，一邊湖天一色，皆是銀河；另一邊湖畔則人滿為患，身邊的每個始紀人──包括蕘，俱套上紅色華麗長袍，戴了與蝠鱝笑臉般的白皮面具，把一張又一張精緻的臉容藏在面具下。
不遠處有四、五個人都在左顧右盼，即使隔着白皮面具，蕘也能感到他們的疑惑，顯然不想來祭典的人都被送來西湖了。那麼老闆娘呢？那白癡呢？3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535rl6A37
「哎，你、你還好嗎？」想扶蕘的人驚訝地問，白得發光的手懸在半空。
「沒事沒事，喝多了，謝謝。」蕘視線掃視一圈回來，連聲道謝，佯裝尷尬地離開。她心中兀自驚訝，邊退，邊往四周望去掃視周邊，下意識搜尋可能認識的面孔，沒理會那人的目光。
突然，一陣高頻聲音劃破天際。
蕘抬頭。浮在天河的蝠鱝正用力一撥胸鰭，徑直往遠方滑去，彷彿剛才的凝視從沒發生過。蝠鱝左右擺動的尖長尾巴漸漸變得幼細，直至滑到湖面上的天空，才悠悠盤旋起來。
西湖處處歡聲笑語，蝠鱝帶笑在上空緩緩飄動，始紀是如此的美滿和諧。蕘朝斜後方的貝屋群退去，耳邊盡是對祭禮的猜測。群眾語調愉悅輕快，落在蕘心裏卻像一根又一根靈巧的針，漸漸扎得她煩躁起來。
蕘知道自己應該留下窺看，也甚至能預料自己將來會後悔，但她還是決定轉身加快腳步走向貝屋群。她對這場普天同慶的盛典完全沒有興趣，她連半刻也不想逗留。
這時，始紀響起震耳欲聾的鐘聲。「咚──」世界像被砸出大洞，也重重擊中始紀每個人的心扉。湖畔的絮語頓止，每個始紀人都期待地看着夜空。
「嘖！」蕘不得不停下腳步，眉心緊皺地隱於人海中。
鐘聲響起，意味始紀踏入子夜，始紀五年即將來臨。蝠鱝不再盤旋，開始慢吞吞往下飄，好比一片薄紗，輕輕柔柔地蓋在西湖湖面。這一伏臥，和鎖鑰放進匙口一樣，湖心底部隨即透出七彩光紋，與星空相映生輝。
「咚──」遙遠的湖畔傳來讚詞，每張白皮面具下的臉容也張開嘴，唱出相和的音調。
讚詞與光紋此起彼落，漸漸相相和應。
「咚──」最後一聲鐘聲，讓整片斑斕明艷的西湖都沉寂了。
天空忽然出現的東西讓群眾都驚呼起來。在幾聲喘氣聲和叫聲之後，好一會西湖又一片安靜。
蕘順群眾目光看去，快速眨眼。
星空懸掛了十二張臉皮。沒有任何解釋，蓮娜甚至沒有出現。
十二張人臉皮如雲片大，一張張一字排開繞成圈，每張皮皆極為蒼白。那只是一片自耳根始被攤平的皮膚，但底下連接五官的各塊肌肉仍然劇烈抽搐，正痛苦地扭動。蕘已經站在人群稍後的位置，卻仍能清楚看見每張臉皮上的每道皺紋與抽動。
待意識到眼前是甚麼後，蕘嘴角一歪，一時忍不住蹦出一下嗔笑，「哈，那瘋子真是瘋了！」3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kkGxqsPpg
這到底算是死刑，還是酷刑？
西湖也沒有沉靜太久，有人大聲吼出惡言，剛好把蕘的乾笑聲壓了下去。漸漸，一句又一句的詬罵充天。
「千刀萬砍！不要給他個痛快！」
「斬斷手腳掉進蛇坑！」
「剝皮！潑鹽！」
一雙雙眼眸隱在白皮面具下，眸內沒有半點憤懣與恐懼，反而是比創元時還要瘋狂的狂熱。聲浪越來越大，整個西湖都震盪着。花夫人、男爵、麥萊恩公爵⋯⋯許多已經在創元日灰飛煙滅的名字，開始夾雜在詈罵與形形式式的刑罰中。
回看臉容安靜而扭曲的臉皮，聽見「暴打」、「火燒」、「凌遲」⋯⋯尚有點疑惑的蕘漸漸明白過來。
蓮娜──今屆主持祭司，大祭司之下、十祭之中有名的瘋子，不是純粹無腦的瘋子，她送給始紀人一場報復，一場比起天地審判更痛快的祭典。3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gueObfrYx
仇人就在眼前了，昔日那些快要被遺忘的苦痛、屈辱和憎恨，統統因「重遇」而變得鮮明活現。要把他們活活燒死嗎？剝皮寸斬？大概只要能想像的，蓮娜都能給，而且對象任君選擇。
始紀很久沒有那麼熱鬧了。這種熱鬧也的確讓始紀在接下來的一年裏重新活過來。
然而蕘站在一片喧鬧中，定睛凝視天空上的臉皮，還是愈看，愈覺得荒謬。3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JVZPnfgAB
因為那十二張臉裏，根本無一張是屬於群眾痛恨的權貴，甚至其中一張臉，曾為小小的種子而笑。
老闆娘的臉皮薄薄的，掛在夜空中。不知是因痛苦而扭曲，還是因拉扯而變闊，但蕘仍然認得從脖子伸延至下巴、只凸出半卷如白色鬍子般的波紋，認得晶瑩清冷的眼眸──她剛剛才見過，怎會認不出來呢？
老闆娘說過，自己曾是花夫人女兒的侍女，此刻她卻在始紀人眼中成了「花夫人」，承受始紀滔天的怒火。蕘忽然很想問老闆娘，大祭司也好，始紀也好，甚至海神的眼淚，有沒有一樣東西能安慰到受苦的她。
事實上，蕘能夠看見臉皮無聲尖叫，卻無法看見始紀人所看見的「至樂」畫面。因為她不是滿腔仇恨的始紀人，而是活在十祭所謂「舊世界」的「遺民」，是四年前少數拒絕走進光楹的其中一人，卻是遺民中唯一一個能進出始紀的人。3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uGC3nps76
蕘也是個巫覡，是洛奇亞高族的末代聖巫，但她與大祭司、十祭這群巫覡無關——至少教導他們巫術的是巴特爺爺，不是她。3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uJQWG2PG3
她本來也和老闆娘無關，那只是一段為了潛伏始紀探查消息而建立的情誼；可是，看看這十二張可憐的臉皮，蕘開始懷疑自己和老闆娘，甚或是跟其餘十一個人都有些關係，否則他們為何要遭受這種酷刑？
儘管如此，自祭典開始，除了那下沒忍住的笑，蕘的臉容再沒有一絲顫抖；是曾有股寒意自腳底直逼眼眶，但寒意僅僅湧上眼底就散，並沒有凝成淚水；就在蕘想通老闆娘許是最後一刻才落網的異類後，她心頭初冒的震驚，更是轉念就閃逝。
她很快便回復冷靜，開始來回打量其餘的臉孔，推斷哪張屬於牧羊人，哪張屬於攀登狂人。她讓自己好好認清每張臉的特徵。
有一刻，老闆娘已流亁眼淚的眸子忽地湧出淚花。
蕘覺得她看見自己了。奈何此刻，蕘實在無法把她與腦海中任何一個認識的人連上。即使她們已相識近一年，但是對蕘來說，這張臉皮下的靈魂也是陌生。
不知道過了多久，祭典結束了。夜空依然璀璨耀眼，湖光仍舊迷人夢幻，而十二張臉皮消失了，人群也散去了，就連蝠鱝也無影無蹤。
蕘被送回溫室入口前。兜兜轉轉，終究證實——還要是親見看見——十祭要殲滅那些仍然記得自然之理的人。
溫室裏的風繼續吹，但風速很慢，慢得繁花無法隨之擺動，春夏秋冬四樹亦紋風不動，天邊光影更沒有絲毫婆娑。
花田如死去一般，經過的路人卻全都容光滿面。
「聖巫除了體內流有那點族神之血外，又不是還有啥天能，你鬥不過天地的。」在蕘下定決心時，夥伴曾問她：「兩個世界各活各的，為啥非要插手不可？」
為甚麼？蕘也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五年前，群眾丟棄族神，洛奇亞高族全滅，如今巫術在幾乎沒有氣流動的始紀中如戲法般無力。她僅僅是個死了母親，掉失了弟弟的孤兒，何德何能又有何資格，斗膽插手管這美好幸福的世界？
只是每次看見他們如此愉悅，扎根於血肉深處的某種東西都會逼迫她，逼迫她記起陷入生死關頭的那天；逼迫她記起大祭司亞拉伯罕，站在漫天如幻似真的藍靛火海中，看她奄奄一息懸掛在半空時，他的笑容是那麼的慈愛。
「你不懂，力量、自由和愛，其實都不太重要。」亞拉伯罕溫和地道，「你母親也不懂，所以她死了，死在她誓死守護的人手上。」
始紀人們在海面行走，臉上掛着與蝠魟一模一樣欣然自喜的白皮笑臉。
果不其然，一股惡心從胃裏湧上喉間。蕘深深吸口氣，強壓下喉間的不適。她很清楚，一天不把始紀毀了，內心那逼迫她的東西永不停止。
女子掉頭，消失於小巷盡頭的彩色泡沫之後。3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wrAAYqxH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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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0704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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