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我積極地替柳渡月籌劃婚事,我請小廝替我典當一些銀器和瓷偶,以替柳渡月準備一套體面的嫁妝,我知道這部分之後會由母親替她籌備,但這些嫁妝算是我的一點私心和歉意。我安排她和陳懋見面,雙方對彼此的印象都還不錯,不過當我和柳渡月兩人獨處時,我能感受到情慾在我們之間流動,尤其當我們並肩坐在狹窄的馬車裡時,我們的手肘總時有意無意地碰在一起。我會假裝抓癢,然後趁機輕撫她的上臂;她也會趁著馬車晃動時靠到我肩上。但當車門開啟後,我們又會變回少爺和婢女。除了這段無法告人的情感外,一切都與我原先料想的別無二致──理應如此,卻事與願違。
當我準備向父親提起柳渡月的婚事時,柳渡月要我先緩緩,這件事一延就是三個月,陳懋對婚事遲遲沒有進行感到不滿,但由於柳渡月不肯向我說明原因,因此我只能盡可能替她找藉口。
某天陳穆天帶著柳渡月請父親成全他們的婚事,柳渡月臉上沒有任何喜悅或厭惡,只是面無表情地任由陳穆天自說自話,眾人以為他們偷偷好上了,一邊揶揄倆人,一邊獻上祝福。
我向柳渡月詢問她此事,起初她不肯開口,接著她說自己突然發現陳穆天其實也不錯,因此臨時改變心意。她是一位彆腳的演員,說著拙劣的謊言,當她提及陳穆天時眼裡沒有任何波瀾,她可能愛上任何人,但絕對不可能是陳穆天。
「妳愛他嗎?」我問,她閉口不語。
「成親後就是一輩子,妳明白一輩子有多久嗎?妳好不容易可以離開牢籠,為何又要把自己關進另一個牢籠裡?」我問,她的眼眶逐漸泛紅,摸著肚子說:「我有了。」
我試圖理解這句話的涵義,並努力為這句話找出其他解釋,在那短暫的幾秒裡,我的腦海中浮現自己迎娶柳渡月、手抱紅嬰的場景,我突然一陣頭皮發麻,彷彿脊椎從正中間被刀子劈成兩半,我的牙齒咯咯作響,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柳渡月拉著我冰冷的手說:「不是你的孩子,是陳穆天的。」她告訴我,就在與陳懋見面後不久,某天她前去提水途中陳穆天突然將她拉進儲藏室裡,並且強暴了她。他將沾了精液的布團塞進她嘴裡,又將她的手反綁在後。她被推倒在地,臉上和頭上沾滿稻穀,肚子頂著粗糙的麻布袋,她還未意識到即將要發生的事之前,下體就被陳穆天用木棍刺穿,她吐出布團並竭力喊叫,卻遭陳穆天用木棍打暈,在迷迷糊糊之間她發現陳穆天的陽具在她體內進出,一次又一次地在她體內播種,她卻無力抵抗。等行刑結束時,她的腹部已被麻布袋磨破皮,不論是陰部還是肛門都被注滿精液,事後陳穆天強迫她靠牆倒立,以免精液流出來。陳穆天送她回房間後又強暴她一次,他用異物貫穿柳渡月的下體,一直他再也無法勃起才善罷甘休。
之後她不斷沖洗下體,幾乎一整晚都泡在水盆裡,她的手指在陰道裡一挖再挖,即便已挖不出任何精液了,體內卻仍有異物感,她害怕真的有異物在她子宮內形成,因此每天都用力揍自己的腹部,並祈求月事趕快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月事非但沒來,她反倒出現噁心、食慾下降等症狀。她將此事告訴陳穆天,接著便是我所知的:陳穆天拉著她向父親求親。
「為什麼要告訴陳穆天呢?他對妳做了那種事,妳還打算跟著他一輩子嗎?」我問。
「我還能怎麼辦呢?陳懋再怎麼大愛,也不可能娶一位未婚先孕的女人,尤其肚裡還是其他男人的種。即便我隱瞞此事繼續工作,肚子總有一天會大到藏不住,到時候其他人會怎麼說我?陳穆天肯定會想方設法將我弄到手,那還不如趁早袒露,至少我還能保有名譽。」柳渡月沉著臉說,「男人遭受肉體折磨後倖存,會被視為英雄,為何女人就要被當成蕩婦呢?」
「性凌虐後倖存的男人同樣會被人看不起,用意志力抵抗肉體折磨的女人同樣會受人尊敬。男人在這方面握有生殺大權,陽具就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武器,當他愛妳時,陽具用以標示妳是他的所有物;當他不愛妳,被陽具征服的人便成了輸家。蕩婦或純潔的標籤是外人給予的,但同時也是我們替自己貼上的,人的價值與尊嚴是由自己的選擇所定義的,而非他人對我們做的事情,如果我們有堅強的意志克服傷害,我們便能成為自己的英雄。」
「二少爺怎麼會說『我們』呢?你明明也是『他們』呀!」
我羞愧得低下頭說:「我知道,我是個混帳。」
「至少你並非一昧索求,你也給予我自由和婚姻,這是一樁公平交易,對吧?」
我嗯一聲應和,柳渡月露出苦笑。我明白這根本就不是公平交易,讓她恢復自由之身對我而言簡直輕而易舉,我也沒有任何損失,柳渡月卻是要付出她的肉體,要大羊交出一公斤的羊毛,和要小羊交出一公斤的羊毛從來就不是對等的。
「雖然我是個混帳,但我明白妳的痛苦,女人也是人,卻注定低人一等。我身為『我』有該做或想做的事,這並非基於我的性別,而是個人義務或責任。」我說,「妳呢?撇除性別的包袱,妳想怎麼做?」
「我只想追尋平凡人的幸福,但這對我來說太過困難了,即便體制有多麼不公,女人也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二少爺的想法充滿博愛精神,但一個人覺醒是不夠的,唯有既得利益者願意放棄手中的權力,社會的巨輪才能向前滾動。」
「將希望寄託於整個社會,不就無異於將主導權交到別人手裡?正因為覺醒者的消極,這些聲音才無法匯集成力量,迫使既得利益這做出改變,不是嗎?」我說,「我並非在責怪妳,或以既得利益者的身分指使妳該如何做,我只是希望妳不要因為在意他人的眼光而做出違反內心的事,事實上我們還有可以反轉的空間,例如墮胎、或是跟哥哥在一起,你們不是兩情相悅嗎?只要妳開口,我會盡可能替妳達成。」
柳渡月哭著說:「那我想死,我要投胎當男人,為何女人要活得這麼卑微?」
我將手帕遞給她,然後靜靜地看著她。
「對不起,讓您為難了。」她擦去眼淚,紅著眼說。「二少爺您應該已經知道我的遭遇了,那您知道為何我十二歲時可以這麼輕易就獻身給素昧平生的男人嗎?因為我的父親還未去世前,我的生活就已經是在地獄裡了。大家都羨慕我生得一副好皮囊,但這又有什麼用呢?它為我帶來的苦難比好處還要多,唯一的好處或許就是讓我與二少爺您產生連結吧!在這糟糕透頂的世界至少還能遇見二少爺這樣的好人,我也算此生無憾了。」
「什麼此生無憾?講得好像你要離世一樣。」
「哈哈……這會給老爺造成困擾吧?」她的表情看起來有點無奈,說完後她就拖著腳步離開,那時的她看起來好脆弱,彷彿一碰就碎的枯葉。我在她身上看自己的影子,她是個女人,而我是個同性戀,我們在這個崇尚男子氣慨的社會裡都是任人宰割的魚肉。然而同性戀的身分可以隱藏,但女性的身分卻無法隱瞞,那些發生在女人身上的苦難令人惋惜卻又如此地理所當然,柳渡月的悲劇可歸咎於她富有女性化的肉體,她的存在是種原罪,為男人不成熟的決定提供方便的卸責管道。不過我的感慨又有何用處呢?就如同柳渡月所說的:一個人覺醒是不夠的。
這世界本來就不完美,否則從人類誕生的那一刻大家就不必花費幾千年的時間自我反思了,也正因為平等和尊重不是與生俱來的,我們才會想盡辦法創造一套完整的道德體系與社會規範來描繪每個人的權利、義務與價值觀,這同時也是為了強調「我們與動物不一樣」。或許正因為我相信人類會為了凸顯自己與其他物種的差異而展現人性化的一面,因此我對未來總是抱持著不切實際的樂觀態度,我想告訴柳渡月:雖然她遭遇了很多苦難,但在這個不停變動的世界,或許好運會出其不意地降臨,只是這需要等待,而且沒有人可以承諾那天何時會到來。
顯然柳渡月等不下去了,她失蹤了,我幻想她長出一雙翅膀,像隻鳥兒飛越高牆去追尋幸福。
七天後,我們從井裡打撈起她的屍體,她的腳上綁著兩塊沉甸甸的磚頭,面部已經浮腫到難以辨認。陳穆天跪在地上痛哭,眾人不明白柳渡月為何才剛宣布訂婚就自殺。由於無法連繫到她的家人,在一場極為簡單的葬禮過後,她的屍體很快就被清理掉了。我特地寫信給哥哥,告知他柳渡月的死訊,但我並未收到他的回信,葬禮當天他也並未到場。
柳渡月的遺物並不多,除了三套衣服、一件棉襖以外,就只有幾朵壓扁的花、有著美麗花紋的石頭、一方哥哥的手帕,和一封有著陳穆天字跡的情書。在封棺前一刻,我擺入一個樸素的木盒,裡頭裝滿原先要給她嫁妝,我在木盒底下悄悄壓了一雙嬰兒鞋,贈予與這世界無緣的罪惡之子。前來弔唁的大夫嘆氣說:「可憐的孩子。」我以為他也知曉柳渡月懷有身孕,於是應和道:「祈禱他下輩子能平安出生。」大夫愣了一下,接著他疑惑地轉頭看向我說:「出生?」
「是呀,她的孩子。」
「她怎麼會有孩子?上個月我才替她把過脈,她並未懷孕。二少爺說這些話時可要注意,小心玷汙人家的清白之身,死人無法替自己辯白的。」
大夫所言令我感到震驚與困惑,如果她沒懷孕的話又怎麼會停經呢?後來我才知曉:懷孕和情緒都會影響月事,而陳穆天的暴力行為是可能原因。我永遠無法得知柳渡月究竟是因為情緒太過緊繃導致停經,或者單純是大夫誤診。真相為何並不重要,再多的悔恨也無法改變這場悲劇,那陣子我非常渴求哥哥的陪伴,我需要他將我擁在懷中,摸摸我的頭,並唱歌給我聽。我想起他曾經說過:「無法改變的事擔心也沒用,能改變的事就不必擔心。」但我仍時常想著當初我若沒有陷進自己的世界裡,對外界視而不見,而是選擇主動關心柳渡月、帶她去給大夫檢查、勸她去打胎,故事結局或許會截然不同,柳渡月或許就能得到幸福。
陳懋得知柳渡月的死訊時,當下他以為我編造謊言隱瞞她和其他男人私奔的事實。他發現我並未撒謊後,便追問我柳渡月何以落井?我知道陳懋不會輕饒陳穆天,我也想為柳渡月出一口氣,因此我將陳穆天所做所為據實以告(我省略自己與柳渡月之間的韻事)。
幾天後陳穆天也失蹤了,有人猜測他為情所困,跟隨柳渡月踏上黃泉路,也有人猜測他殺了柳渡月,因而畏罪潛逃。陳穆海不相信自己的兄弟會做犯法的事,也不相信他會一聲不響地離開,因此他頻頻上街找尋陳穆天的下落,但最後都一無所獲。陳穆海說自己好像在做一場惡夢,原本無話不談的兄弟,如今卻連他和柳渡月譜出戀曲這件事都不知情,對於他的失蹤他也一點頭緒都沒有。陳穆海怯生生地問我是否知道他兄弟的下落,我說不知道,他聽到後失望地嘆氣,表情卻又像鬆了一口氣。
半年後,一位婢女上市場採買時看到一位酷似陳穆天的乞丐,但年齡看起來老上許多,他的眼神空洞、神情恍惚,並一跛一跛地走著。婢女從後方喊:「陳穆天!」那人轉過頭來,接著神色驚恐地轉身逃跑,消失在人群之中,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真正看過陳穆天了。
他的失蹤讓他們兩人的關係變成一樁淒美的愛情故事,深知內幕的我知道這不過是一樁只有慾望、沒有愛情的悲劇。倘若我不曾主動做任何事,此刻我應能看見柳渡月在後院取井水洗衣,陳穆天在門外伐木劈柴,我像風暴一樣打亂他們原本平靜的生活,他們的人生徹底亂了套,而我依舊過著舒適的日常。當他們倆人都離我而去以後,我才驚覺自己是如此地邪惡、自大、瘋狂,我做的每件事都是為了保護自己,或許柳渡月原先可能也能獲得她想要的自由和婚姻(這兩者是不是相互矛盾的存在呢?),但這也是先滿足我的需求後才可能發生。我是個自大的在上位者,試圖掌控別人的人生,如果我能更加邪惡或更加善良,那我或許會好過一些,這種既自私又容易心軟的性格使我每日每夜都在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當回憶突然湧現時,我會搥打牆壁或桌面,彷彿這樣就能將這段記憶打回大腦深處,這樣或似乎有點效果,但回憶並不會永遠被封鎖,因此我必須時不時地搥牆,直到我小指的關節變得紅腫。除此之外,我開始看見柳渡月的幽魂,她總在夜深人靜時站在我的床邊,我一次次地邀她上床與我交媾,以彌補她生前我無法回應的感情。深夜的房間裡,空氣中總是瀰漫著精液的腥味,而我的嘴裡則是淚水的鹹味。我像是背負同性戀這個沉重身分一樣背負著柳渡月的死亡以及陳穆天的痛苦,他們就像利刺一樣深深插進我的心臟裡,即便我刻意避免回憶這些事,只要我的心臟繼續跳動,它們的幽魂就會縈繞著我直到老死。
落葉飄搖,雪花紛飛,不久後我迎來十五歲,那年的春節特別熱鬧,大家用美酒、佳餚、鞭炮和極度浮誇的歡笑聲來洗去柳渡月逝世的陰霾,陳穆海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一下像隻潑猴到處嘰嘰喳喳,一下又像嬰兒般嚎啕大哭。春節在一片熱鬧聲中結束,我也遠離家鄉,跟隨哥哥的腳步前往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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