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 一生一世

李翔昱回家梳洗後，因為憂心楊雨青的狀況，更擔心葉子衿的情緒，所以很快就又趕回醫院。

到了加護病房門口，除了葉子衿外，呂顏瑾也過來了，她沈默的坐在葉子衿旁邊，一臉的疲憊，智晴則是和他一樣，深夜回家換下禮服後，又趕來醫院等消息，何韻馨則是待在另一邊的角落，眼眶泛紅，時不時拭淚。

葉子衿坐了一天一夜，身上還穿著婚宴時的禮服，剪裁合身的昂貴手工訂制服，對照他凌亂的黑髮和疲憊憔悴的神情，顯得突兀又凄涼。

李翔昱走到呂顏瑾身前向她問好，又將手上的咖啡遞給她，呂顏瑾搖搖頭，勉強對他笑了下。

「我吃過早餐了，謝謝你。」

李翔昱點點頭，轉身將手上的咖啡分別拿給何韻馨和智晴，最後才走到葉子衿身前，將另一杯咖啡遞給他。

「喝點東西吧！你一整天都沒吃飯了。」

葉子衿抬眼看他，原本漆黑如墨的眼，此時已佈滿血絲，總是自信的神情，只剩不知所措的茫然。

「翔昱，如果失去了她……我該怎麼辦？她曾說過，若是我這次再離開，那麼她就再也不理我了，也絕不再等我了……」

李翔昱不曾見過這樣的葉子衿，拿著咖啡的手一頓，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應。

聞言，智晴很快握住他的手，堅定的說：「不會有事的，醫師說過了，因為急救措施做的及時，所以評估雨青醒來的機會很高，你不要往壞處想！」

葉子衿點點頭，像是說服自己一般，喃喃的道：「她會醒來的……她總是捨不得我……她會等我……一定會等我的……」

智晴怔怔的看著這樣的他，忽然間明白了自己這些年來的執著，原來是這樣的徒然，再愛又如何？

他與雨青之間即使橫亙著千山萬水、荏苒光陰，可無論自己如何的追逐，當他回過頭時，眼裡望著的永遠是他曾經流著淚，割捨在遙遠彼岸的那個女孩。

他們的愛情、牽掛、不捨與後悔，永遠都只留給彼此，誰也無法掠奪。

智晴緩緩蹲在他身前，將手上的咖啡遞給他，輕聲的說：「你看起來很不好，雨青等一下醒了，看你這樣會難過的，你知道她最捨不得你，對嗎？」

葉子衿抬眼看著智晴，乾澀的眼裡漸漸泛起水光，她緩緩點頭，然後輕輕抱住了他。

她和楊雨青一樣，一樣捨不得他，即使他永遠也不會屬於她……

呂顏瑾看著這樣的葉子衿，心中不忍，起身就離開了病房，一直走到醫院大門外，胸口壓抑的焦慮情緒才獲得些微的紓解。

清早的城市街道上，上班上學的人潮絡繹不絕，她望著一群穿著學生制服的高中女孩，笑聲中洋溢著青春的氣息，是那樣美好而純真的年歲。

其實她並不討厭楊雨青，她一直知道她是個乖巧文靜的孩子，即使她不是自己期望的人選，但無論如何，她還是希望她能平安健康，能在未來的人生中，找到適合她的伴侶。

一個多小時候後，穿著白袍的醫師從加護病房出來，要找楊雨青的家屬。

何韻馨、李翔昱及智晴三人很快起身，李翔昱回過頭要葉子衿一起過來，卻見他還站在原地。

他愣了下，開口喚了聲“子衿！”

聞言，葉子衿望向他，眼裡閃過瞬間的脆弱，遲疑片刻後才緩步上前。

李翔昱看見他的雙手隱隱顫抖，步伐也有些不穩，他蹙眉退了一步，站在葉子衿旁邊，安撫的拍了下他的肩膀。

醫師表示楊雨青是因為嚴重的先天性心率不整造成的休克，所以才會失去意識，因為急救做的很迅速，所以治療後，剛才已經醒了，初步的評估目前意識清楚，後續還會安排時間做詳細的檢查及治療。

此刻全部的人終於鬆了一口氣，智晴看向葉子衿，剛要說些什麼，就看見他臉色蒼白突然無預警的向側邊倒下，李翔昱嚇了一跳，趕緊扶住他。

「子衿！怎麼了？」

葉子衿全身無力，眼前一陣黑，就倒了下去。

葉子衿醒來時，人已經躺在急診室的推床上了，迷迷糊糊間只聽見李翔昱說他這段時間原就已經太過疲累，然後昨天又熬了一天一夜，沒吃也沒睡的結果，造成脫水和電解質不平衡，才會昏過去。

他不想聽這些，開口就用嘶啞的嗓音喚了句：「雨青？」

李翔昱愣了下，皺著眉搖搖頭，又嘆了口氣後才道：「雨青目前病況穩定，你先顧好自己吧！」

葉子衿聽見楊雨青沒事了，才終於放下心，一路昏沉沉的又睡到隔天的晚上才完全清醒。

他睜開眼時，模糊間透過病房的玻璃窗望去，天空已是夜幕沉沉，還飄著細雨。

李翔昱見他醒了，很快倒了杯水遞給他。

「子衿，清醒了嗎？」

葉子衿看著手臂上的點滴針頭，又看向李翔昱後，才坐起身輕輕點頭。

「你睡了一天半了，醫生說你嚴重過勞，打了點滴後，看你睡的這麼沉，大家索性就讓你盡情的睡了。」

聞言，葉子衿垂眸嗯了一聲，並不太在意自己的狀況，只在沉默片刻後問了句：「……她怎麼樣了？」

李翔昱笑著點點頭。

「誒，你啊！就只想著她……雨青沒事了，今天治療了心率不整的問題，醫生說很順利，未來復發的機率很低，貧血的部份是因為壓力性潰瘍造成的胃出血，目前已經輸過血，服藥一段時間就會改善。」

葉子衿聽完後，微蹙的眉宇終於放鬆，偏過頭又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麼。

李翔昱將桌上的病患服拿過來遞給他。

「你梳洗一下吧！我下午去加護病房看過雨青了，治療後，她的氣色都比你還好。」

葉子衿垂眸笑了下。

「嗯，她好好的就好了。」

李翔昱嘆口氣，覺得這兩人的反應怎麼這麼像，差點經歷了生離死別，情緒應該是很激動的才對啊？

「她明天早上就會出加護病房了，你去看看她吧！她雖然沒說，但應該是很想見你的。」

葉子衿沒說什麼，打完了點滴，李翔昱請護理師幫忙將點滴收起，讓葉子衿梳洗後，就出去買晚餐給他。

「晚餐一定要吃完，我明天再過來看你。」

葉子衿道了謝，李翔昱就離開了，他在開門前又若有所思的回頭看了他一眼。

葉子衿的情緒實在太平靜了，當時他明明幾乎快要崩潰，進醫院時還緊緊握著楊雨青的手不肯鬆開，之後也守在加護病房門口吋步不離，可卻在楊雨青狀況好轉後，毫無反應？

他搖搖頭，覺得自己想太多，只要兩人都沒事，相信一切都會往好的方向走的。

＊

隔日的下午，醫師巡房後，表示葉子衿的病況好轉，可以出院了，他道了謝後，換上昨晚李翔昱幫他帶來的衣物，再傳了訊息給他，正準備要去辦理出院手續時，呂顏瑾就過來了。

和這些年來的相處模式一樣，安靜的病房裡，兩人都沒有說話，後來是呂顏瑾先打破沈默，開口問他：「你有什麼打算？」

葉子衿放下手上的咖啡，垂眸看著桌面，低聲的道：「我會和雨青結婚。」

聞言，呂顏瑾雖壓抑著情緒，但語氣中已可以明顯感受到她的怒氣。

「你說的是什麼話？你才剛和智晴訂婚，現在就要和別人結婚，這算什麼？別人會怎麼想！」

他抬眼看她，語氣平和的說：「我不在意別人的看法，現在研發案已經大致完成，我該做的都做到了，後續會全部交給智晴，然後我離開公司，這是我和智晴之間的協議。」

聞言，呂顏瑾氣得雙手顫抖

「所以，你是打算什麼都不要了是嗎？」

他搖搖頭，語氣堅定。

「媽，您說錯了，這一切才是我想要的，以前那些是您想要的。」

「你說什麼！什麼是我想要的？我期望你成功有什麼不對？難道那些不也是你想要的嗎？」她簡直不敢相信他說的話。

他點點頭，自嘲的笑了下，語氣依舊平靜。

「是啊，您說的沒錯，那些曾經是我想要的……只是現在我可以全部放棄。」他停頓了下，才低聲的說：「若我過去曾有過一絲猶豫，也在幾乎要失去她的那一刻，毫無疑問的確認了這件事。」

「子衿！你確定知道自己在說甚麼嗎？」

他轉身看她，輕嘆口氣。

「……媽，爸爸因為非常愛您，所以放棄了他最喜歡的文學，努力成為您心中認可的模樣，但最後，你們都失去了彼此……您痛苦了那麼多年，難道還看不透嗎？」

說完後，他從病床上起身準備離開。

「……我要去辦出院手續了，您回去吧！」

「子衿！」

聞言，葉子衿鬆開握著門把的手，回身看她。

「你是在怪我嗎？你剛說的那些話，是認為我害死了你父親嗎？」她眼眶泛紅，極力控制不讓眼淚落下，這些年來，丈夫始終是她最脆弱的一面。

他搖搖頭，停頓了片刻，似是在思索該如何解釋。

「您愛著爸爸，可卻無法敞開心胸接受他的一切，他用那樣的方式離開，您一定是後悔的，我現在的心情就和您當時是一樣的，我們同樣都失去了最愛的人，同樣的悔恨，可我還有挽回的機會，所以這一生我再也不會放開她。」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臂，指尖因為過度用力，甚至隱隱泛白。

「你忘了嗎？當年逼死你父親的不是我！是楊振漢！」

他垂眸看著她微微顫抖的手，蹙著眉將她的手拉開，「……媽，我沒有怪任何人，我也知道您沒有遵守當時和我的約定……但當年的事都過去了，無論曾經發生過甚麼，最後的結果都不該是由雨青來承擔一切的罪錯，事過境遷，倘若什麼也改變不了，為何還要讓留下來的人，失去幸福的權利？」

他將呂顏瑾的手放下，嘆口氣後，輕輕的抱了下她。

「……媽，不要再自責了，回首過去已經無解，父親和楊叔叔都離開了，執著於誰錯誰對？或是記恨著誰都已沒有意義，仰望未來，我們都還有漫長的人生要走，所以試著原諒別人……也放過自己吧！」

看著緩緩闔上的門，呂顏瑾的眼淚終於再也忍不住落下。

那麼多年來她沒有一天是好過的，她後悔自責於對丈夫的態度，卻又沒有勇氣面對這樣鋪天蓋地的痛苦與罪惡感，於是只能找一個宣洩的出口，用對楊家父女的恨意來掩蓋對自己深沉的後悔與厭惡。

她是自私可悲的女人，明明愛著丈夫，卻因為虛榮與好勝的性格，而將自己最愛的人逼向了絕境。

她從來不願意承認自己錯了，但這樣自欺欺人的結果，卻只是讓周遭的人陪她一起受苦，甚麼也改變不了，丈夫不會再回來，兒子放下了心愛的女孩，陪著她度過漂泊孤獨的時光，可他們是這世上最愛自己的人，也是她最愛的人。

＊

辦完了出院手續，葉子衿在醫院一樓的大廳坐了許久，直到夕陽西斜，就診的人潮漸少，他才搭上電梯到楊雨青住的病房樓層。

他走到楊雨青的病房前，護理師剛好推著治療車出來，看見他正要進門，就對他微笑的打了招呼。

「請問是楊小姐的家屬嗎？她剛輸完血，再麻煩你幫忙注意一下，是否有任何不適的反應。」

葉子衿點頭道謝後，又在病房門口站了片刻，才終於有勇氣推門進去。

單人病房的窗戶，面對著醫院寬廣的人工湖泊，湖邊是成排的槭樹，原來翻紅如火的秋葉已經全數凋零，僅剩一地逝去的光陰，殘葉盡落的枝頭上，細細的點綴著微小青翠的嫩芽。

冬末春初的黃昏，夕陽將湖面映照的波光粼粼，窗前的女子就佇立在一片暖黃的光影下。

他安靜地望著她，這一刻，少年時的心碎、青年時漂泊異國的茫然與心中始終缺失的那片溫柔，終於完整的癒合了。

楊雨青以為是護理師去而復返，回過頭時卻看見了葉子衿，她先是微微怔了下，片刻後，清澈的眼裡，逐漸浮現一片氤氳的水光，她深吸口氣，平復心中洶湧的思緒，緩步走向他，停在他身前時，她對他淺淺一笑，然後哽咽的道了句：「你來了……」

他怔怔的望著她，一句熟悉的話語，驀地將他的記憶帶回了過去，那一場錯過的韶華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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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雨青就讀的女校，下課時間比葉子衿的市立一中晚了十五分鐘，所以兩人約定好，只要彼此補習班的課堂時間相同，就由他去她校門口等她放學，再一起搭車去補習。

後來他每次下課急匆匆的舉動，不只一次被李翔昱他們取笑，說非常不符合效益，極度浪費時間，但他毫不在意，因為在繁重的課業裡，她是他唯一願意付出的奢侈時光。

女校的放學時間，成群的少女望見穿著一中制服站在校門前的少年時，總是忍不住好奇的目光打量他，讓他感覺既不自在又尷尬。

楊雨青知道他的心思，所以只要遇到約定的日子，她總是提早將書包收好，奔著第一個出教室。

於是青春的歲月裡，他記憶最深刻的就是黃昏時的下課時光，少女在夕陽下的清麗身影，當時他看著她隨風飄飛的長髮、擺盪的裙襬、奔跑後泛著微紅的臉頰和額角的薄汗，總是忍不住想為她將汗水拭去，想告訴她沒關係，我會一直等著妳。

可少年時的心思微妙又難解，周遭人群的目光讓他甚麼也說不出口，明明是那樣深刻的喜歡，卻又不願被人識破，於是他總在她靦腆又歡喜的說出“你來了”那句話之後，明知她會失落，仍只是淡淡的垂下眼睫，嗯了一聲就離開了，少女也總是體貼的低著頭，跟在他的身旁，輕聲地說著日常瑣碎的話題，那時看似清冷的少年，其實很喜歡聽她說話，當她不開心時也想安慰她的……

後來在離開她之後的無數個夜晚，他總是反覆夢見這個場景，和現實不同，夢境中的他每一次都是難過又後悔的緊緊擁著她，然後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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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已漸漸沒入雲層，昏暗的視線裡，他在最後一絲清明的光線逝去前，伸手輕觸她的臉頰，暗沉的光影下，他的眼角閃過瞬間的晶瑩，她似乎看見了，於是抬起手，溫柔的為他拭去落下的水痕。

覆在他眼尾纖細的指尖，已不似之前那般的冰涼，他小心翼翼的握住那絲溫暖，在將她擁進懷裡之際，他終於能夠放下心中所有曾經難以跨越的傷痛與掙扎，回到少年時那樣純粹而真實的思念。

當淚水再次滑落時，那些深藏在悠悠年華裡，婉轉而綿長的情絲與遺憾，都化爲輕輕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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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很想妳、很想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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