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雨 - 剖白

「她也許是恨她的，但那是不堪的、不應該的，她不能因為她的愛而恨她，因為那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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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

周禾從堆滿填充玩偶的床上坐起，走向書桌，拿起掛著小吊墜的手機。那吊墜是時下正流行的，幾乎每個人都有，儘管她並不是很喜歡，但仍是買了好幾個換著用。她打開手機，一則訊息跳了出來。

「夏季制服心機小搭配，搭完秒變校園女神！」

周禾沒有思考便點了進去。

「選一件比較合身的制服上衣，制服裙不要過膝，球鞋盡量搭白色球鞋，黑色板鞋也可以，襪子的部分⋯⋯」

她皺著眉頭看完，放下手機。老實說，她並不是特別喜歡這種風格，比較喜歡的是工裝褲或是大學T這種，比較舒適隨性一些的。然而，她從小的衣服都是她媽媽搭配好的，盡是些蓬蓬裙、淑女鞋，她就像是洋娃娃一般，無法決定自己想穿什麼。當然，一部分她是自願的，畢竟想要維持形象、受大家的追捧，就得比別人多付出一些代價。

她走向白色衣櫃，裡面有珊瑚粉的夏季連身裙，很適合搭配綁著絲綢的草帽，上次出國時才買了好幾頂；也有象牙白的小外套，以及好幾件米白色毛衣，都是喀什米爾羊毛製的；甚至有墨色的長款晚禮服，真絲縫製的，非常有質感，那是她之前參加鋼琴比賽穿的。旁邊掛了幾條針織圍巾，和一頂綴了羽毛的圓帽，那帽子她倒是沒帶過，就是覺得過於老氣了。衣櫃旁邊的抽屜裡，則放了很多的小飾品，她挑揀了很久，最終選了一條銀鍊，沒有任何裝飾。

她在關上櫃子前，將制服上衣裙子都拿了出來，用手比劃了下，覺得裙子還是有些太長了，看來改天得拿去改一下。

忙完一切，她倒在床上，轉頭看著窗外。今天的月亮很亮，月光像是薄紗輕輕籠罩在樹葉上，泛著微光。她伸出手，就著月光，像是沒有血色一般。雪白的瓷器，她想。看來，那個新款的防曬乳很有用，也許下次要多囤一些。

「周禾，不是說不準妳關房門嗎？」外面傳來她媽媽的聲音。

「抱歉，我又忘了。」周禾說道。

她媽媽沒有敲門，直接打開了門。

「打開門比較好，不然媽媽不放心妳。」她慈愛地說。「水果切好了，快吃吧，是妳最愛的芒果。」

「我說過我不愛吃。」她開始有些無奈。

「哎呀，是嗎？不過妳還是吃吧，不然太浪費了。」

「好好好，我等一下吃。」

「我就在這看著妳吃。」她說。「快吃啊，夏天很熱會壞。」

周禾蹙眉，用叉子叉起芒果，一塊一塊吃了起來。芒果的味道很重，在她口中濃得化不開，這樣硬塞的方式讓她一陣噁心。

「這不是還蠻喜歡的嗎？好了，吃完去學習，上次隔壁家的女兒考了全校前時，我們也不能輸。」

周禾看著她媽媽離開，嘆了口氣，從書包裡拿出參考書，裡面滿滿都是筆記。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何時會結束？好像從出生那一刻，有些事情就是註定的，這是她從小，就意識到的事。

周禾的父親，是一家公司的高層，常常要應酬或是出差，所以她和他並不親，也因此，對她而言，他是「父親」，而不是「爸爸」，他在她心中，一直是模糊而遙遠的形象。至於她媽媽，是全職的家庭主婦，周禾便是她親手帶大的，她們是最親密的關係。最親密的。

她媽媽可以為了她花五個小排隊，只為買她最愛的蛋糕；她媽媽可以每天早起準備她的午餐，只因為擔心她的健康；她媽媽可以為了照顧她，放棄她的工作、她的夢想。

她媽媽的愛是無私、偉大的，卻也是無常的，偏忽不定。

她有次段考失利，名次掉出十名以外，她媽媽先是用言語刺傷了她，過了不久又裝作什麼也沒發生，一如既往地關心她。

「我怎會有妳這樣的孩子？為了妳，我放棄了一切，妳知不知道？」在她最憤怒時，她是這樣對周禾說的。

周禾在那時候才明白，原來愛是有代價的。

她得聰明，得優秀，得勝人一籌，她才值得擁有，愛。

當然，大多時間，她媽媽都是愛她的，但那是窒息的，沒有任何隙縫與空間。

周禾去哪裡都要報備，每天晚一點回家都會惹得她媽媽擔心。曾有一次，她因為晚放學而遲了一點到家，手機也因為沒電而無法聯繫，讓她媽媽焦急到打了好幾十通電話。此外，她也沒有隱私，在家裡，她不能關上房門，手機也不能設密碼，她的聊天記錄甚至可以被隨意查看。

周禾一直以為大家都是這樣的。

直到和同學聊天，才發現原來，只有她是這樣的。沒有人的父母會要孩子不准關門，不會要求只能穿買好的衣服，也不會無時無刻監控位置。那一刻，她是難堪的，難堪過後又是沒由來的恨。

「這是為妳好，從前我的父母也會看我的日記本，大家都是這樣的。」

「這套衣服好看，明天就穿這件吧。」

「妳在哪裡了？怎麼比平常晚了一些。」

「妳別和那個誰走太近，他感覺不是好人。」

「不要關門，我不是說了嗎？」

「這次怎麼排名又退步了？妳看隔壁家的孩子，多優秀，都考上了名牌大學。」

這是愛，是吧？

他們都說，這是在為了她著想，一切都是因為，愛。

愛。

好偉大的一個字，包含了眼淚和汗水，像是有無數個皺摺，每一個縫裡都藏了一個故事，那都是愛。當希冀變重了，當愛變濃了，總會使人挺不直腰板，她背著愛，走過無數蜿蜒的長流，無數高山，無數個夜晚。盡頭在何處？她跑不了，因為愛是枷鎖，它不是信任，而是犧牲。它犧牲自己，把她和它綁在一起。

周禾從不懂愛，但她知曉，愛是濃烈的，是痛苦的，是牢籠，是枷鎖，是心中的一個缺口，怎麼也填不滿。她渴望逃離，去一個更廣闊的世界，那裡沒有束縛，再也沒有人能困住她。

她也許是恨她的，但那是不堪的、不應該的，她不能因為她的愛而恨她，因為那是愛。

一切都是因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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