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黑衣的裴長清坐在床榻上,雙手被捆於身後,露出的頸脖上還殘餘著些歡愛的痕跡,與他素來清冷克己的形象格格不入。
沉重的殿門被推開,昏暗的屋中透進一線微弱的光亮,蕭縱野身披黑袍,不知第幾次拿著滋補的湯藥進來。他走到床邊,蹲下身子,耐著性子哄道:「師尊,喝些藥吧,您的元神大傷後身子還虛弱,這藥對您的身體好,縱野已經替您嘗過,不燙的。」
裴長清卻依舊一言不發,只是別過頭去,周身散發著抗拒的氣息,連一個正眼都不願意看蕭縱野。
「師尊,您的身體狀況不好,就別倔強了……喝一口藥,好不好?」蕭縱野仍好聲好氣的哄著,卻還是得不到裴長清的回應。
蕭縱野凝視著裴長清那張冷若冰霜的臉龐,明明已經感情復甦,卻比從前更疏離。他頓了一下,將湯碗擱在床邊,努力強忍著,語氣卻不如前平靜,「您又這樣,總是不肯看我一眼……您就這麼恨我嗎?」
此話一出,裴長清終於有了反應,卻仍舊沉默,不言不語,那雙閉上的眼眸成了唯一的回答。
見他如此,蕭縱野像是被打了一記耳光一般,心中既憤懣又委屈不已,他攥了攥拳頭,忍耐著丟下一句:「這藥我就放在這裡,您還是早些喝下為好。」語畢,便負氣拂袖而去。
聽見殿門被用力關上的聲音,寂靜再次籠罩整間屋子,裴長清才終於鬆了一口氣。他攏了攏腿,蜷縮著讓身體完全靠在床角的陰影裡,彷彿如此這般才能與世隔絕,使他混亂絕望的心稍微安下那麼微弱的一分。他不肯看也不想觸碰那碗湯藥,於現在的他而言,那碗湯藥不是救命治病的溫熱湯藥,而是延長他痛苦的冰冷毒藥。他情願就此毫無聲息地死去,也不想繼續被困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籠之中。
過往諄諄教誨的徒弟,如今成了掌控鐐銬之人;那雙曾執劍禮拜的手,如今親手築起囚牢;那發過誓言的少年,終於長成了擺弄他生死來去的加害者,將他囚於這場被扭曲成枷鎖的愛意之中。
他不明白,這是蕭縱野在報復他嗎?還是真如蕭縱野口頭上所說般,出於對他的愛慕?
過去那些教導、庇護、耐心、包容,在此刻都成了譏諷他的審判之聲。他曾經試圖救贖這個孩子,甚至毅然決然入了無情道,只為了做出更正確的判斷,卻還是眼睜睜看著蕭縱野步入歧途,成了禍害蒼生的魔頭。
腦海中浮現昔年與寧沐風的爭執,還有多年以來派中弟子們的碎語,來自屬下們的勸言,如今的他才悔然明白,自己真如寧沐風所言一般,可謂心盲。
他記得那個滿身傷痕被他從野外帶回的小小身影;後來小蕭縱野像一塊麥芽糖一般,整天黏在他身邊;轉習刀時哭著說只想學跟師尊一樣的武器;牽著他的手與秋翊致三人並肩而行,影子連成一塊的畫面,全都還歷歷在目。可如今物是人非,曾經那依賴他的小小徒弟,已經長成了他抗拒、厭惡、無法理解的存在。
——這一切,竟真如寧沐風所說,是他親手種下的劫數,是他親手養出的災厄。
可是如今,任憑他怎麼後悔,卻都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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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之中,殿門緩緩推開,秋翊致與溫未嵐並肩步入。
莫辭與幾位長老正坐於上位,神色凝重。空蕩的殿內,只餘下災後重建後的沉寂。
莫辭定定地望著他們,眼中有欣慰亦有不捨,緩聲開口:「如今你們二人已晉大乘,又於大難之中護派有功,從今日起,便任命你二人為派中長老。」
秋翊致和溫未嵐聞言雖然意外,仍迅速鎮定下來,神情恭敬地道:「弟子遵命。」
行完禮後,秋翊致主動提道:「代掌門,弟子請戰,願領門中精銳上前線支援各派。」
莫辭眉頭微蹙,問道:「可是你的身體剛恢復,可確定是無虞?」
秋翊致頷首,語氣溫和卻不失堅毅:「蘇宗主妙手回春,如今弟子的身子已好大半。蘇宗主既為仁醫,如今定也不願坐視蒼生苦難。」
此言一出,眾人皆有動容。
莫辭沉默片刻,終於點頭:「你素來心思沉穩、處事有度,既然你知自己身體狀況,又已下決心,那便去吧。只是此去凶險,你們萬事多加小心。」
秋翊致和溫未嵐再度行禮道:「弟子必當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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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殿,兩人並肩走在廊下,月光灑落,照映石磚泛著淡淡光澤。山間微風輕拂,卻壓不下兩人心中的沉重。
溫未嵐忍不住開口,語氣嚴肅:「這場亂局已然波及各派,冥華教勢大,而凌霄派才受創不久,應付尚且艱難;可是按照預示錄所述,天罰也將近了……大師兄,此事非同小可,預示錄最終也停在天罰,一旦對應不當,這很有可能是我們乃至眾生的末路。」
秋翊致點頭,表情亦是濃重擔憂,「正魔大戰已起,人禍燎原,再這樣下去,天罰降下是遲早的事……」
他抬頭凝望月色,深深嘆了一口氣。「我曾想過許多可能,可最終……果然還是繞不過蕭縱野。」
「蕭縱野……」溫未嵐聞言面色更加凝重,「果然,命運所佈之線還是會收攏到他身上嗎?」
「他是魔界第一人,也是天命之子。天罰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如今局勢危險,已經容不得我們選擇……」秋翊致頓了頓,低頭看向溫未嵐,蹙著眉道,「預示錄中正道並非沒有齊心協力,卻仍抵抗不了天罰;可是天罰過去後,蕭縱野本身無虞,是因為師尊仙逝於天罰之中,蕭縱野才拔刀殉情。由此可見,蕭縱野是真正天命眷顧之人,如果拉他過來,說不定會有轉機……」
溫未嵐思考後,愁眉不解的道:「雖然僅憑蕭縱野一人之差,可他已是魔界第一人,又是天之驕子,的確未必沒有可能改變未來……畢竟連預示錄都是圍繞著他為主體描述,他是書中世界的主人公,既要改變命運,或許關鍵還是會落在蕭縱野身上。」
秋翊致點點頭,「小師弟說得不錯,我也是如此想的。只是,我們沒有交換的能力條件,唯一有的籌碼,便是……」
秋翊致的話還未說完,溫未嵐便驚叫道:「大師兄,我不許你隻身犯險!」
「可是……我們已經別無他法了。我們不僅要救師尊,也要救自己,救蒼生。」秋翊致艱難地道,他亦十分不情願,卻也為難,手指摩娑著腕上白玉鐲,焦急憂慮。
「總會……總會有辦法的……」溫未嵐緊蹙著眉,低頭凝思片刻,一向聰明伶俐的他雖嘴上倔強,可顯然也想不出其他法子了,手攥緊成拳。「冥華害我父母,傷我凌霄,我怎可能甘願眼睜睜看著師兄你深入險境?」溫未嵐咬牙,不甘地道。
秋翊致執起溫未嵐的手,將緊握的手解開,好好牽住,目光認真無比。「小師弟,若要改變你我與眾人的命運,或許這一趟,我非走不可。可我一定會竭盡所能,不讓我們永遠分離,或許……未來還有方法回來,再與你相聚。」
溫未嵐蹙著眉看他,咬了咬下唇,強忍下心頭的悲傷,眼神交雜各種情緒,悲傷、掙扎、不捨……卻又在與秋翊致的對視之中,慢慢地轉為深情與理解。他沒有問那個「或許」是何等遙遠,只是在這一刻緊緊握住秋翊致的手,深深凝望著他。
「……我明白的,大師兄。」溫未嵐努力隱忍著聲音中的顫抖,「我知道,你從一開始就走在這條逆天改命的道路上。你雖不是天命之子,卻是逆命之人,必得承擔起這份重量……既天要你擔著,我陪著你便是。若不能陪你,我也會永遠守候著你。」
溫未嵐說著,語速越來越慢,再次咬了咬唇,眼神卻變得堅定,「大師兄,只要你承諾,我就無條件相信你。你要去,我不攔你,可是你要答應我,一定要回來。」
秋翊致心中十分不忍,主動將溫未嵐擁入懷,牢牢抱住他,低聲承諾:「我答應你,我會回來,一定會回來。」
這句承諾,他說得堅定,卻也清楚,命運從來不許人全身而退。但哪怕前路再不可測,他也要拼命去走,搏得那一絲可能。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l9RvtXj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