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花 - 前篇第三章半邊蓮

SCENE 1 不速之客

人死了可以留下甚麼。除了記憶以外，還可以留下甚麼。

若然失去了記憶，不就等於抺殺那個人的存在。

明明記憶是如此不可靠的東西。

凜再不想目睹有人死去。

女孩與自己相識又有多久。說成傷痛欲絕也是太可笑。

猶如硬生生扯斷了心底裏的弦線，她只想呼喊出聲。

不論有甚麼理由，再也不想目睹有人死去。

她快要把手上的信紙用單手撕碎。

---很幸福。

你那時知道他想殺掉你嗎？問題哽在喉頭﹐然而她又能去問誰。

---我有一事相求。

當初少女把信遞給自己，說是給她的。

她輕聲說，起初是叫女孩寫給親人，能聯絡的人，她說要寫給你。

見凜沒有收的打算，緹雅索性捉起她的手，強塞給她。

是她最後留下的話，要對你說的話，又有甚麼理由去拒絕。

少女過份有力的眼神，徹底阻斷了凜逃走的去路。

---有太多事我不能親口說讓你知道，但是，這才是最好。

果然她是知道某些的。

---有關他的事。

凜不下看過這封信幾十次，掃過這句話，沒有一次能免於心痛。

他是殺人兇手。為甚麼又要露出這種眼神？

問出這種問題的自己簡直可笑至極。

---請你去尋找。以你的力量。

---我已經找到我的答案了，你的呢？

凜終於失笑出聲，還沒有，連一個也還未找到。

雖然害怕，害怕到無法面對，但是她不甘心，不甘心。

為甚麼一個如此溫柔的孩子，一個懂得真心愛人的孩子，他能下得到手？

想不透，也不想明白。

已經發生了，知道了所謂真相，也彌補不了一條人命。

久違了的無力感籠罩內心，一封輕如羽毛的信感覺卻像千噸重。

她確實沒有義務去實現一個死人的願望。

但是。

凜默默收起了信，摺得整整齊齊，眼神恍惚。

說直話，她不知道應該如何做。

也不知道可以怎樣做。

凜問自己，自己再逃，又能逃到哪兒。

再也沒有比逃避更差的選擇。

"你說該怎麼辦？"故作無知的語調中，卻明顯意有所指的笑意，惹得少女煩躁得想要直跺腳。

"那個小女生，不在名單之上吧。糟透了。真的是。"男子原本悠閒的雙臂抱胸，說到最後，終於忍俊不禁，低頭笑到連雙臂也顫抖。

始作俑者依然無動如衷，猶如事不關己。

"過份干涉人類社會。那個女孩，明明離下達指令的日子不遠了，就連一會兒也等不及。你就那樣的焦急嗎？"

男子湊近少年的耳邊，那頭黑色卷髮幾乎碰到了他貼服得毫無弧度的黑髮。

"唯獨不想被你這個專門違反規條的傢伙說。"少女深知她已經說得足夠大聲了。

她也知道面前這人有多橫不講理，決不會因她一兩句話而有所收歛，

她就是想說。

"我倒不會說這不像你。"男子歪起嘴角，俯頭打量著他。

"就算多麼努力去裝作平靜，畢竟都是有限度的。"

"想要的就在面前，但偏偏得不到，很痛苦吧。"

連緹雅也聽得出，男子細語中擋不住的嘲諷，不禁咬著唇，然而面前的少年依舊如人偶般動也不動。

這個人，到底知道多少？

想到這兒，少女咬著唇到了生痛的程度。

"你特意來這兒，就是來閒話家常的？"緹雅強裝鎮定，擺出一副嘲弄的嘴臉，終於惹得男子回頭。

事實證明，論演技，她不會嬴得過就在她面前的這位戲精。

"怎麼了。我可是全心全意的關心你們的哦。"對於早已看穿他技倆的緹雅來說，這種無懈可擊的溫柔簡直要令她作嘔。

"過於關心，就忍不住查清楚了。"男子絲毫沒有把視綫從少年身上移開，臉上卻掛上大大的壞笑，猶如能看見背後緹雅逐漸鐵青的臉色。

"那個女孩，確實是叫凜對吧？單是聽見名字，快要令我愛上她了。"

男子用手抬起面前少年的瘦削下巴，猶如即將道出的，是二人之間的袐密。

"所以你的心情，我非常明白。"

"但是呢。"

男子突然話鋒一轉，活像惡魔露出獠牙。

"我實在不忍心，看著你被欺騙。"

男子做作般往少女投向意味深長的微笑，她只好認命。

料不到這麼快就被揭穿。不管理由有多冠冕堂皇，謊話就是謊話。

"那個女孩，其實根本沒有遇上甚麼危險，更遑論關乎我們這邊世界的事。應該說，是你把她重新拉入我們這邊的。"

少年雖然一直迎視著男子，眼裏卻如同不受干擾的平靜湖面。直至男子吐出下一句。

"那個女孩，明明可以從此置身事外。"男子說得格外惋惜，卻面露嘲笑。

"做不成騎士，反而推她入火坑。" 還未說完，男子又忍不住笑聲。

緹雅默默看著他的反應，並沒有被騙的經典反應，可是雙眼卻重新注入了靈魂般，如玻璃在陽光照映下反射出短暫的彩虹。

沒錯，是她騙了他。說她有危險，所幸的是他冷漠並未至於冷酷無情。二話不說就首肯了，甚至令少女稍微有一絲希望，他還是在意著她。

凡事都需要契機，說一個謊話又有何干。

她慌亂的心慢慢回復，開口說。

“全都是我不對，不要怪他。”

只是料不到，他會選在同一時刻回話，聲量本來就是小，還是被自己的話所覆蓋，她不得而知。只是兩人注意顯然沒有放在她身上。

男子笑了笑，往褲袋一手扯出露著半身的信件，往少年臉上晃了晃，然後把信拍到他胸前。

“若然真的如你所說，這個，對你而言應該是個好消息。”

少女只想說，就算男子不刻意的說得大聲，她也會知道這封精緻的信代表的意義。

從今以後，會變成怎樣呢。

不留情般的打斷她的思路，背後傳來吱呀一聲。

“抱歉，打擾了你們？”全員的目光都放到破門而入的凜身上，惹得凜如芒刺背。

特別是第一次見面那位陌生人。

說直話，凜認為已經不能用帥或美加以形容男子。

大概是可遇不可求的鬼魅，稍不留神就會萬刧不復的神祕。

黑白直紋的絲質襯衫，下擺只有一半收進黑色七分褲裏，沒有完全扣齊的領子下鬆鬆的繫著紋章又似是繩帶的東西。

男子朝她狡黠一笑，直教凜有種動彈不得的麻痺感。

當她稍微回過神來，男子踏著不徐不疾的腳步，直朝她而來。

凜嗅到瀰漫於空氣中淡淡的甜味，似乎是男子身上的味道，凜感覺那並不像純粹的香水。

有著普通香水沒有的魔力，凜茫然的想著。

冷不防，凜感到自己的手腕被背後某人用力一扯，回頭一看，才驚覺自己離原先站的位置很遠。

身後少女表情凝重的凝視著男子，凜生怕自己的手腕要被她抓出紅印。

"等等。難得她主動，真希望你們能識趣，不要攔路。"男子的語氣滿是戲謔，可是最後那句的重量，令凜感覺先前的戲謔全是錯覺。

凜不期然後退了幾步，又感覺碰到了甚麼，眼角一瞧，是一身黑衣。

她暗自吃驚，他不知何時離她那麼近，她只是不敢看他。

"幹完要事，可否請你回去？"緹雅面對著男子依然寸步不讓，而男子只是聳聳肩，繼而望向凜。

男子舉起手摸著後腦，誇張的嘆了一聲。他摺到手肘處的袖口，不止展示出他褐色的肌膚，更把他佈滿手臂的紋身表露無遺。

"小姐。"那似乎是一種凜從未看過的語言，凜顧著研究，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男子喚的是她。

"雖然想說，遇見你是我的榮幸。但是，論初次見面，今天也未免太不湊巧。"男子的視線很快就從凜的身上移開了，他似乎一直對著站在凜旁邊的少年說話，多於在跟自己說話。

"我肯定我們會很快再見，在此之前，希望能得到你的記住。"凜認真猜想，就憑男子這雙柔情的棕色眼眸，能把多少女人迷得七葷八素。

語畢，男子似乎還未有意思離開，目光依然留戀的在凜身上流連，惹得她不好意思。突然，一陣低沉且連續的笑聲傳遍室內，凜抬起頭來，看見面前的男子像個被逗笑的小孩，笑得不亦樂乎。凜只是不明所以。

"啊。真有趣。"男子再次把目光有意無意的放到他身上。

真有趣。這孩子居然會這樣說。

不是騎士，只是怪獸。

早有捨棄的打算。

剛剛他是作何表情，真想拋到他臉上，讓他看清楚。

男子單手插袋，背對神情各異的眾人，就此離去。

看來，好戲會在不久後上映。

真是期待。男子嘴邊弧度更彎。

"他是誰？"待門徹底的關上了，凜才敢問出口。

少女重重的鬆了口氣，連同身上的繃緊一併放鬆下來。

"對於這種混蛋，不需要好奇。"

是不是混蛋凜就不清楚，可是，少女這咬牙切齒的表情，大概，自己不應該過問。

凜有點尷尬的移過視線，發現他正專心致志的看著手上仍未拆封的信。

"這封信是？"

少女似乎對這道問題也有著猶豫，靜默了不止半刻。

"抱歉，看來是我多管閒事。"

她連忙搖頭，深深的看著凜，猶如有著千言萬語要對她說。

"也是與你有關的，已經。"

凜繼續等待後續，少女卻苦於思索，看來是在斟酌說辭。

"我們要歸還這兒，即是說要回去。"

"回到最初的地方去。"

SCENE 2 別世界

凜自認不是毅力過人，但也不會出爾反爾。

決定好要留下就不會讓自己繼續找藉口，更不會讓自己有猶豫的機會。

只是，上天想測試她的決心，也跟她開玩笑得太過份。

再者，這肯定肯定不是玩笑。

凜打從心底感到人身安全受嚴重威脅。

她這刻終於能體會到被獅子當作晚餐的滋味是如何。

準確來說，他應該覺得她連食物都不如。

充其量是誤入地盤的蒼蠅蜜蜂。

凜這刻終於明白，為何少女堅持要他與她們分頭走。

面前這個金髮青年，見到他與自己的反應，簡直是判若兩人。

明明就在前一秒，青年對著懷中顯得過份嬌小的他，笑得十足一朵向日葵。

就當他意識到凜的存在，竟可以把笑意一併收回。

他討厭她，凜直覺地這樣的認為。

“人類。”即使短短二字擲地有聲，凜彷彿也能聽見他牙齒碰撞的聲響。

一直挽著凜手的少女縱然渾身一震，仍然往前踏出腳步。

“請原諒我的無禮。事情是。。。”

“你不屬於這兒，趕快回到你的地方去！”青年厲聲怒吼，凜頓時頭腦一片空白。

“諾埃爾。”溫婉聲線似乎有意安撫話者的暴躁，繼續慢慢地道出。

“你嚇壞他了。”

青年佈滿血絲的藍眼快要憑空把她撕成碎片，縱然他並沒有對之充耳不聞，眼神依然銳利不減。

他健壯而白晳的手臂一直護住暗色而骨瘦的背，這刻只是更加使勁的按住。欲穩住懷中人的瑟縮，青年邊用另一隻手掃理他過份順服的髮絲，邊低頭在他耳邊說話，用著幾乎聽不見的聲浪。

再也看不見他的神情，他就連一眼也沒有朝先前憎惡不已的對象投去。

“累了。”要不是他的輕聲，凜快要錯覺這個世界要就此驟然停住。

青年連忙抓住了他企圖推開自己的手，拼命補捉他的視線，只是，直至他抬頭，青年依然無言以對，似是有口難言。

“我一個人便可以。”語畢，他再也沒有任何動作。確實如他所料，青年默默放開了手，諻論剛才的氣焰，顯而易見的只是，追尋著離去之人的留戀。

可是，青年眼裏的焦點卻對此渾然不覺，頭也不回的邁出緩慢腳步。

直至遠處的門關上，直至空間再次陷入靜止。

此刻，密閉的空間吹著人工的涼風，聽起來似怪獸一陣陣的低吟聲，使凜毛管直豎。

身穿淨白短袖T與破爛牛仔褲的青年，衣著與隨街可見的年輕人並無分別。

明明如此。

“你。”

凜感覺閉上眼也沒用，就算害怕也沒用。

他手上握著她的生死大權，不是來自理性的結論。

他單邊耳垂的銀色耳扣，正朝她閃爍，愈漸明亮。

“諾埃爾。”剛才聲音的主人伸出纖瘦但同樣白晳的手臂捉住了他，聲音比之前多了一份凝重。

青年止住了腳步，與企圖制止他的那名金髮女生對視，兩人縱然一語不發，卻感覺互不相讓。

青年深深的嘆了口氣。

“我只想說幾句，現在。”他說得猶如敗下陣來的辯論選手，就連扒開她手的動作也輕柔得很。

凜可沒有聽漏，最後二字的暗笑—蘊藏的惡意。

“讓我告訴你，這個世界的真實。”

“你出現在這兒，單純只是一個錯誤。”

他與她，只相距半個人。

猶如巨人注視著小螻蟻，目空一切的冷漠，嘴角邊純粹的殘酷。

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獠牙，有如致命利刃。

他不是街上的普通人，而是出現在奇幻小說的角色。

世界的真實。

凜不是奇幻小說的主角，只是在街上的普通人。

所以，在這兒的原因，只剩下錯誤？

隔閡

“那個女人！”咒罵聲伴著玻璃碎裂的聲響鏗鏘落地，她的一貫做法就是靜待，靜待他來得突然的怒氣平靜下來。

她的回話對他而言，只是無故怒氣的催化劑。

如你所說，是錯誤。

但是，我有著要尋找的東西。

對我而言，這比起避免錯誤來得重要。

她對此仍然歷歷在目，站在旁邊的少女目瞪口呆，連儀態也難以兼顧的神情。那個女孩，堅定的宣告旨意，凜然的姿態。

比起厭惡，比起拒絕，對她而言，更多的是好奇。

要尋找的東西。。。嗎。

這個女孩的出現，是暗示著些甚麼？

“那個女孩，似乎是得到艾莉栖亞大人默許的。因為是人類，所以才下手，這個理由行不通。”她鮮少脫口而出，只因心中的疑問大於憂慮。

他討厭人類，這個確實是事實。但是，普通一個人類，並不會令他瀕臨情緒失控。

“那個女人，就是安德所說那個重要的人。”他面露不屑，在她眼中，也只是抑止怒氣的機制。

十年前，莉迪雅又再次體會到，所謂改變可以來得這樣迅速。

正好比回光反照，毁滅前的一刻總是最美好的。

感情確實是把雙刀刃，有能力成就天堂，所以也有能力鑄成地獄，就在十年前，她一一看在眼內。

“否則，又會有甚麼理由，他會跟一個人類有所牽扯。”

“明明他再也不會，與任何人有所牽扯。”

“他連我們也捨棄，那個女人憑甚麼？”

她眼看他的拳頭握得愈握愈緊，心也跟住愀緊。

“現階段只是猜想。能稱作為證據的甚麼也沒有。”

“就算不是他重要的人，帶她前來一定有著他的原因。何不先聽他說？”

就算女孩與少年並無關係，自己也肯定會出言阻撓，只因不希望再見他雙手沾染鮮血。

他把手伸往前額髮蔭，掛起冷笑。

“重要不重要，都不是理由。”

“不重要的話，即是殺掉也沒所謂。”

“重要的話。”

“她就算死十次，也不夠。”

他話裏的怨恨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道出判詞般的冷靜。

令她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

不，今次並不一樣。明明甚麼也未搞清。

“就算這違背了他的意願？”

她深知他的固執，她現在極其量只是以卵擊石，只是為了補償那無法重來的遺憾。

察覺到但不敢說出口的事。

我不希望你這樣做。

面前的他，稜角分明的臉容尋不到一點以往的蹤影，吐露的惡意過份純粹，甚至沒有一絲怯疚。這樣的他過了百年仍然陌生。

令他變成這個樣子的自己很可恨。

仍然意圖拾回碎片的自己很可恨。

他沒有走近她，只是伸出手去，一手把她拉往自己身邊，力度惹她生痛。

她總是不讓他看見她痛得皺眉的樣子，但是她知道，他最討厭就是她低頭，不與他對視。

他用另一隻手抬起她的下巴，眼神滿是逼迫。

“絕對不會原諒。所有傷害過我所愛的人。就算被他所憎恨也沒關係。你還不明白嗎？”

他最後笑得太不實在，質疑與可笑的混雜。

從何時開始，這個人的一顰一笑，都變成尖刺扎在心上。

少年最後跟她說過，無論那個人笑也好，哭也好，心很痛。很害怕，猶如不再是自己一樣。這樣還算正常嗎。這樣還可以繼續留在她身邊嗎。他這樣問道。

她與少年實在太像。

儘管如此，仍然無法放手對吧。

那時，她沒有說出口，甚麼也沒有說。

“就算真相真是如此，就算說是傷害，相識也好，拒絕也好，忘記也好，又算是罪嗎？”

她真心想問，感情又可以分對錯嗎。都是心甘情願。說是錯，都是自己不肯收回心意的錯。

他先是一臉錯愕，然後歪起嘴角，發出斷續的笑聲，就算掩住臉，過了良久也止不住。

“我，從來也不追求對錯，我只遵循我想要的。”他的雙眼直勾勾的看著她，猶如要把她整個吞下肚。

她早就已經是他的囊中物，他似乎還不明白，還嫌不夠，使勁把她的身軀揉合於他當中，猶如連那一絲空隙的存在，也不能忍受。

她學會了閉上眼。

只是，那也不足以撲滅他的焦躁。

“就算被你所憎恨也沒關係，難道你不是最清楚了嗎？”他近乎呢喃的聲音在耳邊盤旋，嘴唇溫柔的在她的頸窩磨蹭，留下陣陣冰涼。

他每次都是這樣。愛憐的撫過傷疤，又無情的留下傷口。

理應再沒有感覺，刺進血管的麻蘇，飄盪於空氣中的血腥，手腳發軟般的眩暈。

他只是捉得愈緊，咬得愈深，啜得愈多。

猶如要在她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把她的所有都融入體內。

就連喘息聲也分不了彼此的時刻，他笑了，彷如一個得到獎勵的小孩。

“我得到了你。卻連你的恨也不配擁有。”

他繼續舔著滲出的血，直至暗紅不再復見，他再往傷口處用力咬去，粗暴如猛獸。

她處於意識之外的前一刻，在臂彎當中，聽見那如同從昔日夢魘而來的聲音。

“我要令她付出代價。”

SCENE 3 惡意

“你入去。”眼鏡男以眼神示意門，冷冷的拋下這句，轉身就走。

“等等。”凜沒有細想就把他叫停，已走遠了幾步的他咂嘴，扭頭向她展示明顯不悅的神色。

“怎樣了。你應該不會此刻才來臨陣退縮吧。昨天的氣勢去了何處？”男子的諷刺只令凜無言以對。

“膽敢忤逆那位大人，正打算讚揚一下你的勇氣。但是，就算現在你欲收回你所說過的，也沒有後悔的辦法。”

“做過甚麼，說過甚麼，就要負起相應的責任。就算是人類如你，也應該不用我多說。”

明明害怕，但是不想帶著疑問。

考試裏常見的選擇題，凜很清楚要用排除法。

不是A 就填B 。

但是，現實並不是選擇題。

留下擔驚受怕，還是爭取答案。不留下來當所有也沒有發生過，還是思索永無終結的答案。

其實，諻論選標準答案，認定某答案就代表某特定意義，甚至結果，都是沒有可能的。

所以，去創造意義。

“祝你好運。”

低喃混在同樣細微的腳步聲裏，凜緊握著門把，使勁合上眼。

等待著再也沒法按捺，急於放鬆，急於掙開眼的那刻。

唯有邁出腳步的那刻。

"太好了。還以為你一早走了。"

面前青年一洗昨日的戾氣，語氣猶如跟一個親友聊家常一樣。

凜對他的戒備並不難於發現，對此，他只是笑了笑，並不抱歉，也不見怪。

得以仔細端詳他的凜就驚嘆，他大概是她看過的，最好看的人。

別人都說，長得好看的，都用不著打扮。凜沒有更加之認同。

落到脖子前後的亮金髮尾，微微翹起卻不顯凌亂，即使是胡亂扎起的小髮辮，也像刻意設計過一樣，只是增添了一種慵懶美。

他只是靠著拍窗的長式木枱，雙手各自從後抓住枱邊，身上的V領長袖與修身休閒褲，快要跟後面的夜幕融為一體。

他修長的身段，猶如隨時能站上T台的模特。典型的衣架子，身型健碩但是穿起衣服卻顯瘦削。

“我們來玩個遊戲吧。”

他饒有趣味的目光打在她身上，語氣隨意中帶點不容拒絕，頓時令凜抖擻精神。

過於被別人的少許好意所蒙蔽雙眼，即使生死攸關，也似乎不能令她學乖。

他用手往後一掃，視綫絲毫沒有從凜身上移開，寂靜中，有些甚麼滾過枱面的聲響，最後戛然而止。

他手上的是一枚鋼製飛鏢，尖端處刺眼般銳利。

“三次機會。我輸給你，我就給你一個願望，甚麼也可以。”

“以顯公平，我先讓你一次。”

話未落地，一陣疾風掠過她的臉頰，還來不及睜開眼睛，剛才的飛鏢命中牆壁。

在剛好離她眼睛不足一厘米的距離。

凜下意識地摸了摸眼角，只是剛好擦過，但是這反而令她更提心吊膽。

抬頭看他，沒有一點慌亂之色，只是一面得意。

凜幾乎肯定：他不是故意射偏那樣簡單。

他是故意射向那個位置。特意暗示，他有能力剛巧射偏，也有能力射得絲毫不差。

“我讓你選，你投三次，還是我繼續讓你。”

“只是，今次我不確保，會射往哪兒。”

他低頭把弄著手上的飛鏢，像個剛拆禮物的小孩。

“說，你選甚麼？”他朝她翩然一笑，似是問她要茶還是咖啡的語氣。

凜在心中苦笑，這種似有路選，但其實兩條都是死路的處境，只能說句，他真會玩。

比真正技藝，她肯定不夠他來。就算循正路來，她投三次，都得輸這個結果。

若然她讓他投，可以肯定他會輸，因為他的目標根本由始至終，都不是標靶。第一次差點射及眼睛。第二次，第三次，他絕對會投得準繩，只是不知道他要射向眼，心，還是其他更致命的地方。

就算她放棄選擇，他也有權力把前一刻所說的全部推倒。

簡單來說，凜的處境，像是困在迷宮的一隻螞蟻，見前面的路被擋住，回頭往後走，卻目睹上方的黑影在去路放下板子，面上的惡作劇笑容透露出源於無知而好奇的殘酷。

她簡直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既然如此。

"一個願望，甚麼也可以？"凜自己也好奇，話出了口，竟脫了半份慌張。

她想找到的東西，大概在青年身上可以略知一二。

暗衣少年的身影浮現於她的腦海當中。

某程度上，青年與死去了的女孩一樣，對他有著特殊的情感寄託。

她想知道，對這種人來說，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青年笑而不語，打量著她，等待她揭示唯一的底牌。

"想你告訴我，有關他的事。"

"所以，我不想輸。"

凜閉上了眼，天真的心想至少能避免最劇烈的疼痛。

冷不防，嗖的一聲清晰可聽，凜慌忙張開雙眼，環視自己身上哪兒被刺中。還未找到，充斥全室的誇張笑聲惹她回頭。

"愚笨的人類，慶幸你自己足夠幸運，你選其他選擇的話，這兒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言下之意，他沒有殺掉她的打算，至少此時此刻。

她欲鬆一口氣，直至看到旁邊標靶的正中紅心。

他赢了。

她認命般低頭閉上眼。

她聽見青年有徐有疾的腳步聲，愈來愈近。

"我不是那種會認前帳的人。就算你果真赢了我，要不要答你，還是看我的心情。"

出其意料地，他說得平白。凜仰著頭望他，他面上尋不到一絲笑意。

"給我一個理由。說服我。"

儘管他再沒有多加威嚇，單是他站在自己面前俯視著她，她的腿就禁不住顫抖。

"因為我甚麼也不知道，所以想知道。"醖釀已久的理由也令人失笑般牽強，事實是她沒有能說出口的理由。

女孩的事，算是導火線。真正驅動她的理由，也是她要找到的東西。

一定要一個理由的話，就當是尋找留在這兒的理由。

其實，可能就正正藏在她心底。凜忽然有著這樣的感覺。

聞言，青年猶如聽見天大笑話般的反應。

"是嗎。原來甚麼也不知道。"

語氣刻意展露出一種恍然大悟，快要完全掩蓋第一聲就披露掉的愠怒。

凜這有了確信，她原本是應該知道某些的。

"那麼，不懂得自己去找？"

他一瞬間了收回所有能顯露的情緒，除了蔑視。

"你意思是，我可以留下自己去找？"

凜卻為捉到他遺在話裏的尾巴而深感高興。

他沒有馬上接話，彷彿料不及她的反應。

"知道了你想知道的，然後呢？"

青年單手插袋，微歪著頭看她，如同一開始就知道她並沒有答案。

"明明往後才是最重要的。"他輕聲的說，似乎在自言自語，彷彿帶著一點慨歎。在凜試圖確認，這難以與他有所牽扯的情緒前，他早已低著頭後退了幾步。

"看在你試圖與我平起平坐的份上，我就給你一點線索。"

青年筆直的看她，是難以相信般的真摰。

"我跟他完全不一樣，我沒有他這般溫柔，也沒有那般脆弱。但是，我與他唯一相像的是，都是無法制止深處嘶哮的怪獸。"

"只是，我更沒有試圖制止的打算。"

"也不會，對此抱有任何歉疚。"

???

曾經，恨過怨過，為何不能生為人類。

想與她活在同一時間，不想被她拋下。

想與她走在陽光下，不想被她拋下。

想與她感受同一事物，不想被她拋下。

是個人類，便能得到與她一起的權利。

所以，每天掩蓋著臨近溢出的焦躁般活著。

不能被她知道自己是異類，直到被揭穿都堅決否認。

察覺到自己雙手染成紅色，滿口血腥的時候。

她最愛惜的白色兔子，在自己手上奄奄一息的時候。

想嘔。一想到自己要這樣的活下去，想嘔。

她甚麼也沒有說，一身雪白長裙沾上瑕疵也不顧，那力度把他緊緊圍住，甚至所謂的自我不再存在。

那刻起，他就決定，他絕對不會放手。

就算她要走，他絕對不會放手。

只要自己存在一天，絕不允許任何人把她奪去。

就算是神。

那時，她確實是哭了。為了這樣的一個人渣。

明明飽受病痛折磨，她一滴淚也沒有流過。

攤在床上，衣物被扒光，眼到之處都是瘀痕，她依然一滴淚也沒有流過。

那時，她看他自己的眼神變了。恐懼與悲傷的混雜。

他不明白，他只是要令那個人渣，承受她所承受的，承受他所承受的。

他沒有錯。

他毀的只是一個自私自利，縱欲無道的人類而已。

沒有生存價值的人類而已。

從那刻起，他無比慶幸自己不是人類。

他摸著未止血的耳垂，染上血的耳扣藏在手心裏，無聲的笑著。

繼續軟弱可不行，會被奪去。

繼續等待可不行，會被奪去。

對啊。要前去奪走。

不需要成為人類，把她拉過來這邊便可以。

再不會有任何人對她虎視眈眈。

再不會有任何人敢傷她分毫。

他要強大起來。為了好好保護她。

為了不讓她從自己身邊逃去。

握殺她的願望，變成惡魔，也在所不惜。

無比慶幸自己不是人類。

能抓住違反常理的永遠。

在只有他與她的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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