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花 - 前篇第四章斯梅拉爾多

SCENE 1 偏見

我與他唯一相像的是，都是無法制止深處嘶哮的怪獸。

兩隻怪獸，現正坐在凜的面前。

如坐針氈的原因並不是恐懼，而是因為氣氛不能形容的鬼異。

這兩隻由始至終，都當她不存在。

從各種意味上，她都需要一個人陪。

凜拉住少女，連眼神攻勢也出動了。

與任何人吃飯都可以，我唯獨不要與他們吃。

一個是已證明的殺人犯，一個是未待證明但很明顯對她有敵意的嫌疑犯，凜實在很擔心自己的性命安危。

少女只是一臉同情，凜很努力不在心中責怪她。

因為我硬要帶你來這兒的事，諾埃爾大人已經要連我也要殺了。

原來她一早就知道，那麼還帶她來？

凜頓時感覺眼前一黑，馬上扶額。

就讓她感覺絕望三秒鐘。

喂，我只是叫你去取點東西，沒叫你趁機偷懶。

只見眼睛男稍無聲息的出現了，他一手提起了面前少女的後領，待她如找不對廁所的猫狗一樣。

你在那邊過得風流快活，回到這兒就要回到現實。

男子一眼也沒有看凜，一邊碎碎念，一邊無情地繼續扯。

她只是一直朝凜站著的方向，雙手合十。

雖然凜並不是不記仇的人。

這也好，她能好好的專心吃飯。她強行安慰自己。

她確實有想過不吃飯，但是這應該會比死更難受。

她迫自己跟親愛的芝士龍蝦對視。

只是對面的風景讓她不斷出戲。

她狠狠的咬下了刺在叉上的龍蝦，邊舔著叉，邊光明正大的看對面。

確實是秀色可餐。

濕漉漉的金髮，套上露出大半胸口的黑色浴袍，再沒有比色氣更適合的形容詞。

若然他不開口，凜會不禁一直看下去。

“安德你看，這個，像不像剪刀？”

“安德，最近，我買了新遊戲，待會我帶你去玩。”

“安德，莉迪雅說，找到了難得的樂譜，她問你想學哪一種？古典音樂我確實不懂，分不清哪種是哪種。。。搖滾的話，談多久都可以。”

雖然凜早知道他雙標，只是遠超她想像。

青年扭頭凝視旁邊的他，諻恐看少一眼他就會不見。他一邊綻放笑容，一邊愈靠愈近，別人不知道還以為他們坐在同一張椅子上。

與其說是討好，在凜的眼中，青年只是單純的要吸引他注意。

他面前的碟子，份量還比凜的少上一半，卻碰也沒碰。要不他每次都絲毫不差般，在每句停頓時點頭，凜真的要誤會他是一個過份精緻但只用作擺設的人偶。

青年低頭匆匆塞了幾口意粉，又再往他看。

凜順勢看了桌上，各款美食應有盡有，但是目前還剩下至少八成。凜並不懷疑青年的食量，也知道這頓飯，以這樣的速度，起碼要多熬數小時。

凜乾脆吃掉了黏在碟上的數條意粉，留意著最佳的離開時機。

“安德，你說句話好不？”

這近乎哀求的輕聲，嚇凜一跳。她看著被喚名字的他，他只是一如以往的點頭。

凜起初沒想到，事實上有著只會點頭的人偶。

目睹了青年黯淡的笑，凜或許應該要幸災樂禍，但是心裏疙瘩卻難以忽視。

她不想目睹付出好意卻被無情拒絕的情景。

像要回想起些甚麼一樣，惹人難過。

“那個。。。緹雅與那個男生要幹活，不是還有一個女生嗎。為何她不下來？”

凜其實也不知道，為何自己要挑在這個時機說話。

大概是，寧願被死光所掃射，也不願身陷於壓抑的空氣當中。

青年如夢初醒，分明就是連她的存在也忘掉了。

隨著他眼裏逐漸鎖住她的身影，凜明顯的看到了惱怒，額頭像是刻上了閉嘴這兩個字。

直至她快要被堪比伽瑪射線的目光，折磨得體無完膚的時候。

她想不到，竟會是他回答。

“莉迪雅，身體不好，很少見。”

少年抬頭看她一眼，很快又垂下頭。

“是嗎。。。”凜下意識吐出沒有任何意思的兩個字，事實上還是反應不來。

這樣看上去，他會殺死一隻螞蟻，也很難令人相信。

“你也是，不吃的話，為何要下來？”

凜只是單純的抱有疑問，想起來，在那邊的日子，她可是就連一次，也沒有見過他吃東西。

這次，他再沒有回答。說實話，她有點期待，能與他展開正常對話。

“他喜歡怎樣，怎麼輪到你說三道四。”青年狠狠的朝她睥睨，惹她不禁渾身一震。

可能她情急之下語氣惹人誤會，但是她直覺，就算她道歉，青年也不會就此罷休。

是她本來就惹他討厭。

“其實我一直都想問，為甚麼你會這般的討厭我？”

凜努力與青年迎上視線，卻換來嘲諷的冷笑。

“不是討厭，難道是喜歡嗎？”他隨手拿起大於她手掌的肉扒，粗暴的撕咬，明顯不想與她延續話題。

“是因為我是人類嗎？”

他頓時停下了動作，吃掉一半的肉扒剛好遮住了嘴巴，他的藍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她，一言不發卻惹人發毛。

“到底是你仇視我還是我蔑視你，是先有雞還是蛋的問題。要切斷這沒完沒了的螺旋，也許只需要其中一方導回正軌，難道這太理想論？”

凜一口氣說了一段，自己也覺得太自以為是，但是，沒有經歷琢磨，才顯得是真心話。

應該沒有人會想被人所怨恨。

青年聞言，只是哼了一聲，順勢噬掉手上的肉扒，肉汁掉落手上，他只是斯斯然舔得乾乾淨淨。

“人類果然狡猾。最曉得就是花言巧語。”

“老是把漂亮話掛在口邊，猶如我們這邊是無可逆轉的邪惡一樣，人類就趁機把自己抬到道德高位之上。”

他說得緩慢，猶如要把一字一句刻在她腦裏。

“明明是一樣的，一樣的。”

他微微皺起眉頭，那眼神似是審視她，惹她吞了一口唾液。

他沒有停止享宴，粗暴如野獸，優雅如神袛，凜從沒遇過如此矛盾的聚合。

青年牢牢地看她，猶如放進口的是她。

少年只是把頭縮得更低，猶如當自己不再存在。

SCENE 2 重聚

“厲害。全部都沒有忘記。”

“很好的演奏。”

女生轉身面朝少年，無聲的拍了幾下手，眼裏彷如有著星星一樣。

他略帶靦腆的笑容，令她心頭一暖。

"看來我的擔心是白費了。"

她笑得久違的舒心，又再向他湊近了一點。

坐在同一琴椅上，他沒有多加躲避，只是一面懵懂。

他如豎起尖刺的刺蝟，渾身顫抖的模樣，現在已不復見。雖然如此，她依然難以忘懷。

"太好了。"她重新掛起笑容，卻見他定定的看著自己，忍不住噗哧的笑了出聲。

"琴藝一點也沒有退步。"她放下掩嘴的手，認真的凝視他說道。

他微微的開了口，然後又閉上，莉迪雅只是靜靜的等待。

"我有練習過。"

"你肯教我。要好好記住。"

"你說過的，都要好好記住。"

語畢，他把手掌放平，在快要碰到琴鍵的位置停下了。

這是習慣，她已見怪不怪。

她把自己的手掌輕輕擱在他手背上，然後從後抓住，按出一個單音。

"你還記得我第一次教你的情景？"莉迪雅輕聲說，手沒有放開，房間裏只得割裂的音符在遊盪。

"就這樣，彈出每一個音，加以重疊而成為音樂。從音符中感受到快樂，這就是音樂。"

"那個時候，只是單純地想告訴你。"

少年動也不動，大得空洞的眼睛正在注視著她。

即使她閉上眼，把意識全都投放到隨著手指流淌的韻律，也感受得到。

你要試試看嗎？

她對少年微笑。

那時，她只是隨口一問，絕對料不及，這能成為連繫他們倆的橋樑。

所謂契機，比起大張旗鼓，還是來得稍無聲息。

"很喜歡，音樂。"

"你的音樂，覺得很美麗。"

所以，他想像不了，自己要去觸碰這般美好的東西。

"你的音樂，我也很喜歡。"

"覺得很美麗。"

到了現在，也不敢相信。

演奏的時候，不再是自己的感覺，喜歡卻害怕。

喜歡這宛如所有也能被凈化的瞬間。

害怕樂章完結的時候，又要回到現實。

"謝謝。可以再次聽到你的演奏，我很開心。"

"回到我們的身邊，謝謝。"

她對他露出笑臉，他凝視了片刻，然後笑了。

她真是個好人。

那時，他離開的時候，是被她發現，實在太好了。

他想離開。他想一個人。

"諾埃爾，他一直也對你很掛心。"

若然是被他發現。

他眼睛掃過她臉上的陰霾，不自覺的伸出手去，撫摸她頸窩上，與白晳格格不入的啡黑。

"痛嗎？"

她下意識後退，他的手仍然伸在半空，沒有收回。

他知道她要說對不起。

"很痛對吧？為甚麼不逃走？"

他先開口，緩緩道出長久以來的疑問，她只是沉默。

他一直看在眼內，這個人一直，看著窗外。

他把手伸向胸口。

快要想起些不願記起的事。

其實，他早已明白，他這道問題的答案。

渴望，也有分別。

能失去的，與不能失去的。

僅止如此。

"很羡慕他。"

"能得到自己最渴望的，為了自己甘願放棄其他渴望。"

那不是他的聲音。雖然他直覺的想。

承認了的話，是否能解脫呢？想法如絲線般纏繞不斷。

凜聽見鋼琴聲。

有點熟悉的樂曲。不，有點熟悉的感覺。

凜聽見多一種琴音。

如織布一樣，單一種顏色已經完整，但加入另一種顏色，互相交錯，才是真正的形態。

很動聽的雙人鋼琴。

聽見完整，才知道原來的有所缺失。

他一個人的琴音，總感覺寂寥。

她看到兩人對視而笑。

與在女孩面前展現的燦爛不一樣，不知何解竟會令她覺得，這才是他。

她聽見他說很羡慕。

她還以為是自己心裏的聲音。

那兩個人關係挺好的。就是，面對著她，會說多一點話。

對著這個人，他明顯的放下戒備。

不知何解，目睹如斯情景，心裏有如螞蟻爬過，一時三刻找不到源頭的痕癢。

想得到，但得不到嗎。

這似曾相識的感覺，惹她心中為之一震。

她頓時覺得，她找到了那些不知何解的答案。

可能，他與她，就是有一點相似。

若然世上只能分作滿足與不滿足這兩種人，他與她無容置疑屬於後者。

明明只是這種，過份籠統的分類與歸屬感。

她在心中苦笑，同化又有何意思，離答案愈來愈遠而已。

他抱著女孩的畫面，如走馬燈轉來轉去。

有些事，就是有甚麼原因也不能原諒。她不止一次這樣提醒自己。

但是，若然，她並不是要一個原諒的原因呢？

猛然抬起頭來，坐在琴椅上的溫柔女生在對她微笑，羞恥感排山倒海向她襲來。

她笑得很好看，肯定比自己生硬的笑容好看多了。

他面不改容的朝她望去。

其實她並不肯定，只因在她仔細端詳之前，早已轉身離去。

猶如一個被質疑存在，落荒而逃的偷窺者。

SCENE 3 守候

高佻的影子借微弱的燭光映照於長廊地上，隨著夜風輕輕搖曳。

他很清楚自己的目的地，閉上眼也能前往。

他一口吹熄早已苟延殘喘的火光，背靠房門。

他到過這兒無數次，不論少年在不在。

畢竟，見不到面很寂寞。

比起心痛，他更受不了寂寞。

但是，他回來了，理應與這些都絕緣。

這次定必會好好守護他。他懷著莫名其妙的不安，急不及待推開了門。

一如既往的背影，少年一直站著，像要隨時動身尋覓去向。

他知道他不會去任何地方。

但是，他真想找鐵鏈鎖住他。

他離開的時候，就連一句話也沒有跟他說。

甚麼也沒有改變。

如同人偶⻣架，稍一用力就會被他捏碎的這副軀殼，猶如印證他與他是如此不同。

抱起來一點也不舒適，總是有股衝動，叫他要吃多點。其實他知道，大概吃多一點也於事無補。

雖然甚麼也沒有改變，這就好了。

他害怕自己的貪念會迫他遠離自己，寧願永遠定格於這一刻—他哪兒也不去，停留在自己懷中的這刻。

他看起來，定必就像一個自言自語的精神病患者。他無聲的面露嘲笑。

“安德，你的手好小。”他從後取起少年如孩童的手掌，把自己的五指伸開，拍在他的手掌上。

“看，這樣做的話，便完全看不見了。”他的手掌包裹著他的，看起來密不可分。

不，不這樣做的話，都是完全割裂的個體。

他不禁牢牢的握緊，少年依舊沒有反抗。

其實，用力點又何妨，少年的軀殼感受不了痛。

所以，哪怕是一點，也不給予回應。

“就不空虛嗎？”

他只是不敢相信，甚至沒有聽清楚他說甚麼。

“甚麼意思？”他隨口一答，比起回答本身，他只是享受他對自己說話的事實。

“既然回來了，答應我不要再離開，好嗎？”他力度稍為放開了，卻偏執的撫摩少年的手，彷彿要徹底了解他手的構造。

“為何還未察覺？”他沒有細聽也能感覺到，輕聲的疑問中，更多的是嘆息。

“甚麼意思？”今次他頓住了，企圖鎮住要扳過他臉的衝動。

為甚麼連他也要這樣跟自己說話？

“這樣下去，甚麼也沒有改變。明明。。。至少。。。這個。。。”

眼見少年由開始的緩慢到逐漸的慌亂，他並沒有加以安撫的打算。

他先要安撫他自己。

他茫然的看著少年顫抖的身軀，經過婁次的深呼吸，逐漸尋回平穩。

待他轉身的時候，眼裏只剩如往的沉靜。

“再也不要，把我當成代替品好嗎？”

這個不是要求，而是近乎呢喃，如渴望得到傾聽的禱告。

“你的這種溫柔，我受不起。”

一字一句，並不鏗鏘有力卻字字清晰，如同遭受到雷擊後的麻痺作用，甚麼也感覺不了。

就連說話者花費了多少力氣也感覺不了。

好一段時間過去，少年依舊垂頭，是他突兀的輕笑打破沉默。

“你是在說，我待你的好都是假的嗎？”

他開口才知道自己的嗓音沙啞得不像樣。

彷彿剛剛吞過玻璃屑一樣。

他以為他早已習慣被拒絕，這刻才發現，有種拒絕可比拒絕更殘酷。

他依然掛著瀕臨垮倒的笑，垂下眼簾，因此也沒有留意，少年的手把觸及手心的衣袖扯得很緊很緊。

"我做了些甚麼？你對我很重要，怎麼你會這般的想？"

他已把聲量放輕，置前的呼吸聲顯得沉重的程度，聽起來仍然似是質問。

"我。。。"

少年此刻在想的是，一直深藏於心底的事。

猶如一個線球一樣，根源早已沒入，以言語加以捕捉與闡述，很難。

他開了口又閉上。縱然意圖擺脫訴諸言語，快要把他壓垮的無力感。

---你覺得你要說多少，才會有人明白。

---還以為，你都已經試過這麼多次，早就放棄了。

---他們每個，未待你說清楚，就跑掉了。

---你真可憐。

世界明明萬籟俱寂，他卻覺吵耳得快要捂上耳朵。

---沒用的。

“有沒有想過，為甚麼你會選我？”少年閉上眼，強行阻止交流一般。

“是因為，她跟我很像，同樣的無力。”

“最值得你珍惜的東西，並不是我。既然我知道，你也不會不知道。”

收不到回應，他就繼續說下去。

“你的溫柔不應該給我。”

他在這刻睜開了眼，只見青年滿臉質疑，耐不住下一刻便要開口反駁似的。

而他這刻擁有無比的自信，知道說甚麼可以加以抵擋。

“不是全心全意，我寧願不要。”低頭的他禁不住笑出了聲。

沒關係。沒關係。

在他們跑掉之前，他先跑掉便可以了。

被拋棄的一方很可憐的話，那麼他就做拋棄的一方吧。

他其實不是不相信，只是，因相信而來的反噬，他寧願讓別人來承受。

一旦接受到自己是醜陋的事實，其實也沒甚麼大不了。

“太遲了。”一如所料，只見青年硬生生吞下了原先的台詞，最後艱難吐出的只有這三個字。

是哪兒出了差錯？

她怪自己徹底的改變了，她留戀的是以前的自己。

他怨她為何不去看現在這個他。

但是這個結果是必然，哪怕重來多少遍，她仍然會接受自己，然後他也會為了她不惜一切，甚麼也沒有改變。

錯的是他與她的相遇。

他笑得不屑。

重頭來過，或許他可以繼續少年下去，但是，重來多少遍也好，沒有了她又有何意義。

所以，他以為自己早已能接受。

他從沒有覺得自己做錯。現實就是有得必有失，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還可以嫌甚麼？

他向少年輕輕的搖頭，展露出鮮見的無奈。

少年臉上的自嘲早已收回，他抬起頭，望向若暗若明的藍色眸子，一面認真的緩緩道出。

“我問她，她是為了甚麼，而留在你的身邊。她只是笑。”

“你能察覺了沒？她是在犧牲她最珍重的東西。”

青年睜大了眼，為了少年話中初現的真實，還有話中潛藏的焦躁。

“只是為了留在你的身邊。”

那就足夠，過於足夠。

青年並不知道，少年默默吞回了這一句。

???

他一直在尋覓，那唯一的存在。

---只會看著我一個人的存在。

向他投向笑容的他與她。

---都不是。

為了某些，連自己最重要的東西也可以捨棄，那某些自然就變成最重要的。

---本來就不是重要的。

那個人很喜歡用輕輕的拳頭，往他的某邊臉頰來回磨蹭，她的聲線，溫柔如安眠曲，在他耳邊迴盪。

與她的愛人一模一樣。這般說道。

那個人很喜歡擁他入懷，是個比自己強壯萬倍的人，大樹一樣，總是禁住想要加以環抱的欲望般，能夠倚靠。

直至目睹他緊緊擁著柔美如花的女孩，猶如撿起掉落地上的花瓣。

每次他都會說好好守護自己，他差點就相信了。

那個人。

還有一個人。

他很喜歡她。

她說生日是慶祝自己誔生於世上的日子，很有意義，要跟與自己最喜歡的人過。

雖然他不明白生日是甚麼，更加不明白自己的誔生有甚麼好慶祝，他唯一明白的是。

想成為她最喜歡的人。

那天是十一月十四日，他不會忘記。

因為他從未見過她笑得如此燦爛。

因為在她面前正是她掛在口邊的“爸爸”“媽媽”。

因為她眼裏沒有他的存在。

他終於明白到這個事實：他以為他很喜歡她。

這就是最後一個。

再不會有往後。

SCENE 4 追求

“好吃嗎？”少女雙手捧臉，滿臉期待的看著自己。

凜埋頭動手繼續吃，顧不上看她，只是不斷點頭表示同意。

“那麼太好了。”少女動身收拾起枱面上的甜點，惹得凜睜大眼看她，如被沒收獎勵的馬戲團動物。

“你幹甚麼？我還吃得下。”凜第一時間拿手去搶，可是轉瞬間就被擊落。

“這些不是給你的。”緹雅繼續低頭整理，刻意無視凜哀怨的小眼神。

還以為她有心討好自己。

上次她見死不救，也都算了。今次要對她的最愛下手，沒有原諒的選擇項。

“你想吃的話，隨時都可以弄給你。弄得滿桌子都是也可以。”

凜猛然從心中的小黑本抬起頭來，彷彿搖擺著背後無形的尾巴。

“前提是，你先幫我一個忙。”

她想也沒想，就接過了遞到她面前的藤籃。

凜敲了幾下門，幾秒後也待不了回應，她就徑自扭開了門把。

冷不防與灰色眼眸作猛烈撞擊。

“對不起。”

對視之下，連聲音也重疊起來，猶如不經過練習的粗劣合音。

凜明白自己那句對不起，脫口而出的原因。

就算有敲門，未得到同意就登堂入室是一種無禮。

但是凜算不上是個禮儀端正的人。

“對不起，剛才看得太入神，也不知道你在外面。”女生充滿歉意的笑容，惹凜心中不忍。

“不是。”不知所措的結論，只是木然的回答。

感到自己無禮的原因不是行為本身，是因為對方。

她像一朵過份美麗卻虛幻的花，任誰也都不忍摧殘。對凜而言，總是擺脫不了小心翼翼的顧慮。

“那個。我來這兒是為了這個。”凜覺得自己已經開始語無論次，索性舉起藤籃讓她看。

“哇。可愛的甜點。”女孩沒有離開靠窗的座位，只是拱前身子觀望。眼見她面露歡顏，凜也禁不住微笑。

“這是緹雅特意做的。味道也很不錯。你絕對要試試。”凜有種推銷員的既視感，見路人感興趣就上前兜售。

“謝謝。我待會試試。”女生微笑，凜差點要就此點頭。

你記住要看著她吃完才離開。接過了又擱下，她已經是慣犯了。

腦裏浮現起緹雅氣沖沖的囑咐，心想幸好自己沒有忘記。

“那個。不如現在就試試看。。。”凜強忍著難為情，生硬的引導她。

女生略帶茫然的看著她，料不及她沒有就此作罷似的。

“抱歉，現在沒甚麼食欲。。。”女生稍稍垂頭，凜有種做了壞事的罪惡感。

如果自己善於辭令多一點，便能少一點挫敗感了吧。

“那麼，我在這兒等你。”凜想要驅散企圖佔據內心的陰影，故意直視著她。

”可以嗎？”

她深明，沒有人有權逼迫任何人。更何況，有些事確實不能勉強。

女生笑而不語，手持著翻到一半的書，再向她走近。

她靠近每步，凜陷入魂魄逐漸被抽去的錯覺。

比起膚淺的美麗，最扣人心弦的恐怕是無可取締的氣質。

她身穿蔚藍色直紋連身裙，只是露出一半雪白小腿，碰膝的吊帶黑色蕾絲恰到好處。

在離凜僅止幾步的距離，她稍稍調整了黑色高領披肩，絲質的若隱若現，反而突顯了肩膀的瘦削。

那天，女生與青年並肩，才顯得細小。其實她比自己還高出一個頭，凜得抬頭看她。

“我才應該說，剛好想找個聊天對象。”

女生笑得份外親切，彷彿有意抹去凜的拘謹。

女生輕輕挽起她的手，帶凜擱下籃子，然後又領她前往剛才自己的位置。

“厲害。”背後女生早已安坐，聽見凜的驚呼聲，只是掛起淡然的笑。

莉迪雅小姐她甚麼事也懂，簡直是淑女的典範。料理，裁缝，各國語言，音樂，能說出口的知識她也懂。

起初緹雅這樣說，凜還半信半疑。可是面對著滿牆的書架，凜只能怔住。

凜動身用手掃過一排又一排的藏書，彷如要用手代替眼才有機會看得完，即使只是書脊。

以凜僅有的知識，這兒的書名大致只能分兩大類：明白與不明白。無容置疑，佔九成是後者。

凜被陌生感沖昏了頭腦，置身於一片書海裏，卻連書名也如外星文字無疑，確是有種不能言喻的古怪。

"這兒的書，全都是你看過的嗎？"凜依舊沒有回頭，依然沒有放棄找一本能延續話題的書，問題卻脫口而出。

"也不是這般誇張。。。只是大致上。" 凜留意到她話中的羞澀，便知道這個回覆與全部看過沒太大分別。

"厲害。"凜猶如只懂得這兩個字的鸚鵡，其餘也不懂得說。

"凜你喜歡書嗎？"

突如其來的直呼其名，嚇得她心裏停了一拍，連忙回望女生，頭腦一片空白。

"。。。我比較喜歡有多點圖畫的書。"

凜深知自己與女生完全不能相提並論，但是說實話，她看到書便直打哈欠。

女生聞言先是一怔，然後開始認真的思索。

"是嗎。。。這房間應該沒有，漫畫作品的話，可以問諾埃爾借。"

聽見某名字，凜下意識就是擺手搖頭兼拉高聲調。

"沒關係。沒關係。我也不是那般的有興趣，就不要麻煩他了。"

就算有興趣都不要麻煩他。

女生只是手托下巴，一面沉思，凜生怕她還要在這話題兜圈，連忙開口。

"話說，莉迪雅小姐你可真是喜歡閱讀呢。"凜話裏有著太明顯的轉彎痕跡，連自己也有點不忍直視。

女生笑言可以不用敬稱，才娓娓道來。

"這世界太大，各式各樣的人與事，截然不同的觀點與知識，看多少也不夠。如果可以，真想親自發掘體驗。"

對凜而言，閱讀單是一種娛樂。但是，對面前這個女生來說，閱讀是知曉世界的途徑。

“你剛才在看的書是甚麼？”凜饒有興味的問道，女生讓過身子，凜探頭去看，仍然得不到解答。

“看不懂。”

女生扭頭看她，猶如看著一個充滿疑難的學生。

“你有聽過西蒙波娃嗎？”

這個讀音確實有點熟悉，凜努力回溯記憶。

確實是。。。

“這本書叫第二性，是法國女權主義家的著作。”

“啊。是女性被男性改造成第二性的理論對吧？”

凜肯定她在學校聽過，如今只能說出籠統得有如亂猜的概要，實屬是她上課習慣釣魚的錯。

“沒錯。”女生笑得如她答對了百萬富翁的問題。

"這本書，偶爾也會拿出來看看，雖然已經看過不止數次。"她摸著書上的文字，像是模索無形的繩索，惹凜不敢打擾。

"真的不可思議。這個理論才出現了兩百年。長久而來，在人類社會一直被當成理所當然的事。"

"事實上，要改變是很艱難的事。"

"就連語言本身也是操縱工具，若然要完全消滅男性的權力，恐怕連語言也要全部消去吧。"

凜聽著女生黯然的說道，被傳染的無力感快要滲透全身。

世界的陰暗面，凜有幸未能體會，也自問不是關心社會的人種。可是，此刻她感覺，自己並不置身事外。

"在我看來，莉迪雅小姐也成就了相當艱難的事。"

凜知道女生把目光放到自己身上，眼神中感受不了既往的溫度，凜刻意沒有回望，反而注視著前方的書列。

不用多說，女生也明白凜的意思。她只是緩緩的搖頭。

"被給予足夠多時間的話，任何事也能做到的。"

話出了口，未待凜發聲，女生便先笑了，彷彿察覺到自己的自相矛盾。

"對啊。就算要等久一些，並不代表不會迎來轉機。"

凜順勢說著，女生用手撐著枱，稍微抬起頭側身看她，一副若有所思，沒有再說話。

被給予足夠多時間。。。嗎。

凜趁機觀察女生的面容，猜想她充其量只是大她幾歲，即使眼底裏有著不符年紀的沉靜。

果然與青年一樣，都是。。。

凜快要開口問道，又趕忙閉上嘴。

女生見凜欲言又止，對她掛起微笑。

這孩子想必也忍得夠辛苦的了。

"可以的哦。若然我能為你解答的話。"

凜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口水，腦裏有數道問題在盤旋。

那麼，不懂得自己去找？

關於少年的事，她很想問。

但是，正如青年所說，借助他人之力總有種作弊的違和感。

最重要的是，她不希望被青年看扁。

但是，機會難得，她當然不會錯過。

他說不許問他的事，沒有說過不許問其他人的事。

"你與諾埃爾，是同類？"

女生聞言只是苦笑，似乎是遇到了想像中的難題，點頭又搖頭。

凜以為她不想作答，然而她開口了。

"要不要聽一個故事？"

女生問得單純，凜知道若然她說不聽，這場對話會就此終結。可是，這種隨便的對答，卻感受到有如洞悉私事的沉重。

凜只能點頭。

有一女孩，很想很想逃出牢籠，但是她理應要成為一個人偶，被告知這就是她的生存意義。

為了家族，不需要個人意志。縱然學會對一切惡意麻木，對自由的憧憬卻不肯斷絕。

可是，比家族更無情的，更嚴密的，名為死亡的惡咒，一直在對她虎視眈眈。

這樣無力的女孩，遇上了改變她命運的少年。

那是個與陽光無比相襯的少年，有了他，她第一次知悉何謂色彩。她從沒想過對他是喜歡，只是，他有著她所沒有的：純真，直率，樂天，她近乎本能的想去索求。只是，當他露出陰影的端倪，她竟沒有逃走的衝動。

猶如冬日陽光，體會到溫暖才意識到以往的冰冷。猶如木刺札肉，知曉了痛才察覺難以拔除。

她不想習慣，因為她太清楚，終有天這一切都會被收回。

她並不害怕，就算明天就要分離。她只是擔心少年。他還是個孩子，她不忍心破壞他的幻想，不願揭示人性的醜惡。

就這樣，女孩的私心促成了不可逆轉的結果。

有多憧憬就有多失望，有多美好就有多醜惡，這是名為幻滅的反作用力。

女孩再也尋不到以往的少年。

她很自責，是她讓他雙手沾染鮮血，是她毁了他。

淚眼朦朧下，少年臉上濺有血絲，眼神亮得可怕，捉住她永不放開。

一早這樣做，便能永遠在一起。他恍惚一笑，這般說道。

從此，女孩變得害怕他的笑臉。

雖然如此。

作為犯下罪孽的贖罪，她唯有迫自己正視，自己弄壞了的，染上鮮血的白布。

儘管這等同，進入了另一個牢籠。

凜屏息傾聽，直至女孩不帶起伏的聲音戛然而止，她也不敢吭一聲。

不用多說，故事主角就是他們倆。

難怪當時女生會阻止青年對自己下手。

回想起他不情不願但最後甘願讓步，也許能阻止他的，就只有她一個。

女生是青年的軟肋，凜猶如知悉了不起的袐密。

定必有女生在，便能保住凜的性命，縱然這是如此令人舒暢的事。

凜感到一陣苦澀在口中漫延。

被如此重要的人所害怕，被如此重要的人所傷害，能不叫作苦嗎？

凜知道自己幼稚，一直相信只要真心相愛便能在一起。這刻才明瞭，也有在身邊也不正當的感情。

“為了贖罪，才跟他在一起的意思？”凜上一刻還咬著唇，久久整理出來，只有這道問題。

雖然途中太多缺段，凜仍試圖理清。縱然結論還是逃不過悲傷。

為了他甘願放棄其他渴望。

凜突然想起少年的話。

女生靜默不語，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證明連她自己也站不穩立場。

“我這個局外人，一點也不明白，也沒有說大話的資格，但是我不是這般的想法。”

女生只是穩穩的看著自己，凜深吸一口氣，因為她預感她要長篇大論。

“既然在一起，不開心就沒有意義。可能這種想法太天真。”

“自己珍視的人卻令自己受傷，會選自己還是對方。就算我問自己，也得不出一個非黑即白的答案。”

“但是我在想，說不定這就是答案。抱著猶豫，本身就是一個答案。因為身為人，本身就沒有可能完全捨棄自己。”

“不管滲透著怎麼樣的感情，那些都從何而來，都是因為珍視對方的心情。”

“真正的境況肯定更複雜，我肯定不明白。但是，正因為複雜，便可以試圖回到最基本。到底為甚麼會到了這境地，在解明的途中，定會找到些甚麼。”

說直話，衝著一股牛勁，凜自己也不知道在說甚麼，愈想愈不對勁。

“總之。。。我說到底都是似懂非懂，這種模稜兩可的所謂建議，太失禮，你就當我沒說過。”凜下意識摸著頭，料不到女生一臉懵懂，連笑容也忘記擺上般看著自己。

“。。。也是的。連思想也被囚禁，可怎麼辦。”良久，她苦笑著，意識好像早已飄到九里外。

“沒事的。找到自己最想說的話，然後加以傳達。”這句話不負責任，但是她現在只能說這種不著邊際的話。

“意外地，就算不是理想中也好，都變得可以接受。”唯獨這句，是她的經驗之談。

女生聽到這句才曉得笑。

“說直話，沒想到能得到你的鼓勵。”

女生邊說邊站了起來。

“我的事就放在一旁。我對你比較有興趣。”她微瞇起眼，嘴角含笑。

這下論到凜一臉懵懂。

“我的事沒甚麼好談。”

“不，一直想找機會談一場。我談得夠多了，輪到你了。”

不，想深一層，所得到的資訊連一點也稱不上。

凜這時突然感覺自己被擺了一道。

“邊吃甜點邊談吧。”女生拿起籃子，邊微笑邊向她示意。

凜禁不住舔了舔嘴唇。

“那麼，你想知道甚麼？”凜無奈的問。

女生想也不想回答道。

“甚麼也可以。”

SCENE 5 轉機

“你也是這兒的一員，要甘苦與共。”

“那我寧願做個不明來歷的客人。”

凜擇著菜，故意用力的投向籃子裏。

瞧旁邊少女看也不看她，像個對孩子胡鬧見怪不怪的母親，凜繼續碎碎念，但仍然沒有停住手邊動作。

“明明之前也用不著我。。。話說之前在那邊那麼大，都是你一個人包攬的？”

砧板與刀碰撞的節奏猶在耳邊，糅合了似是呢喃的低語。

“說是打理，要做的東西其實不多，打掃都是一定範圍的事，花田也沒有想像中大費周章。”

少女的餘音告知凜，她還沒有說完。

“又不是當他是主人，就算是，他也不需要。”

少女輕描淡寫的說，邊把切好的粒塊一手掃進容器裏。

“不需要。。。是甚麼意思？”

凜捉住話尾開口問道，這次少女徹底放下手上的工作，注視著自己。

“也是的。。。你不知道。”

不知何解，少女臉上又見猶豫。

“嘛。既然也問到這個地步，也不要緊吧。”

“簡單來說，他是不死身。故此也不用吃飯，睡覺，一連串人類社會的活動，他不用參與也可以生存。”

“就算要賴以生存，他也定必沒有興趣。”

“這樣活下去挺便利，最重要是不用麻煩我。”

少女連珠發炮的抱怨，凜並不見怪。只是，少女一邊說，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猶如觀察奇珍異獸。

“原來如此。”凜呆然的答道。

難怪鮮少在餐桌見到他。

難怪深夜達旦仍然聽見微弱琴音。

難怪他不下樓。

既然困於一室也能生存，凜也想不見人。

冷不防旁邊少女欸了一聲，惹得凜回望。

“還以為你的反應會再激烈一點。”女孩挑眉道.。

凜想了想，有點不明白女孩話中用意。

“沒甚麼好奇怪對吧，連吸血鬼也存在的世界。”

“不是人，意外地能接受。應該說不比想像中誇張。要說想像成甚麼的話。。。”

凜認真的思索著，碰到個甚麼答案她會接受不來。

女孩如針的視線快要把自己刺穿，似是懷疑，又似是不敢相信，惹得凜渾身不舒服。

“那就好。”少女瞬間收回目光，凜這才敢呼一口氣。

“順道說一句，我也不是。不是所謂的吸血鬼，也不是不死身，更不是人類。跟你們都不一樣，是別的存在。”

凜這下才睜大眼，料不及故事的走向似的反應。

“果然，完全是別世界。”

“不知道並不代表不存在，不知道的事遠比知道的多。”少女重新掛起意味深遠的眼神，正當凜欲開口回答之際。

“喂，過來幫忙。”

眼鏡男抱肩往廚房擠，凜自動自覺的把身子迫近背後牆壁。

“甚麼。我不在的時候你也是一個人的。”女孩擱下刀子，微俯著身沖洗手，水花濺過掛在胸口搖擺的戒指。

凜只感這句無比的熟悉，果然天下的藉口都是一樣的。

她把身子俯前，打算觀察男子的反應。

他繼續抱肩，對女孩的抱怨無動如衷，但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她。

灰色襯衣前，有著同款設計的項鍊。

他們那邊的習俗，交換對戒等同私定終身。跟人類社會沒有大差別，分別只是不是戴在手指上，以及刻字取代寶石。

那天，金髮女生輕易回答了凜的一直以來的疑問，低頭呷了一口茶。

其實比起少年的背景，這個遲來的事實才惹凜吃驚。

說不清是因為他們倆並不如凜所知的情侶模式，還是凜認為私定終身的概念，並不配合她對少女的認識。

凜還以為她非最好不選。

面對的男子算不上難看，但是珠玉在前，很難不比較。

凜回想起青年從各種意味上帶來衝擊的冷峻臉容。

不過，論冷的程度，可能真的是不相伯仲。

她抵擋不住他略帶狠勁的眼神，匆忙別過視線，企圖掩飾她幾秒鐘前看得有多放肆。

彼得只是純粹怕生，過了一段時間便好了。

金髮女生笑得輕鬆，但是也消除不了凜對他的避諱。

這兒的男人都很危險。

女孩默聲不作便與男子雙雙出了房門，剩下凜一個人，頓時有種空盪盪的感覺。

她深深嘆了口氣，腦海浮現出話語。

任何人第一時間都只看表面，因為這最方便辨別。但是時間一久，表面也遮不住本質。

沒問題。我知道他們都不會討厭你的。

手臂突然有一陣冰涼的觸感，回頭一看，凜一時以為剛才在腦海重演的片段化作了現實。

"用刀的時候要小心，不要發呆。"

略帶責備的細語領她低頭一看，若然不是女生的阻止，就在上一秒，她的姆指可能不保。

"有甚麼要幫忙？"

女生再次發聲，凜還未回過神來。

"。。。不知道。緹雅沒有交代就走了。"

"那麼，就由我決定吧。"

只見她熟練的手法，凜暗自吃驚，她並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

"說起來，材料看起來有下過心思，果然是因為今次尚恩大人到訪，才特別的認真吧。"

第一次聽見的名字。凜從砧板抬起頭來問道。

"你問是誰。。。勉強要說的話，像當主一樣的人物。但是，他在外面忙透了，也是偶爾回來吃頓飯而已。"

當主。即是連青年也要聽他差遣的意思？那麼就有大排延席的意義。

雖然凜想就此接受。。。

"緹雅又說，是因為要替我們洗塵才大費周章，原來只是順道。"

她果然沒有當自己是客人。

"還有，我中途也覺得奇怪。他也不吃，洗甚麼塵。"

女生只顧著笑，並沒有阻止凜的嘀咕。

"幹嘛。一副關係熟絡的樣子。"

單憑語氣，便知道青年的不爽。

她們倆幾乎同時望去門的方向。

青年慵懶的靠著門邊，就算他側身站，頭也快要碰到門頂。

凜深知她並非他的焦點，但是身體的即時反應就是硬直。

“你有甚麼意見？”

愈害怕便愈要對抗，重點是她有女生撐腰。

“緹雅剛才有事幹，我來代她幫忙。”女生回頭向他微笑道，凜眼見青年緊皺的眉，瞬間得到緩和。

果然是一物治一物。凜暗自笑得奸詐。

可是，下一秒她的笑就要僵住了。

“又趁我不為意的時候遛走。”

青年從後緊緊摟住女生的腰，像個孩子抱住心愛的玩偶不肯放開。

他把頭陷入女生的頸窩，沒有再動一下，猶如冬眠的熊。

“不會逃。”

女生輕聲安撫道，青年稍微從頸項上移開，湊近她耳畔說。

“好好跟我說，去哪兒之前。”在兇之前，早已變成毫無殺傷力的埋怨，像個努著嘴央求禮物的小孩。

說直話，凜希望有人告訴她，這與大型犬撒嬌現場有何分別。

盲人也知道他們倆氣氛不同了，再也尋不回那種劍拔弩張的壓迫感。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凜用力的剁，想不通她做錯了甚麼慘遭放閃。

"你吵夠了沒？"青年的怒吼早已在凜的預想之中，她停下手上動作，靜靜回望他。

"看甚麼看？去別處去。"

凜絲毫不在意他語氣有多重，因為她就是等他這句。

"好。我明白了。"

凜故作冷淡，像個收到長官命令的士兵，乾脆放下手上一切。

凜兩手空空走了出去，風吹拂過來，令她有種經過洗滌的錯覺。

將近黃昏，天空顏色混雜不清，竟然會覺得美麗。

現實與虛幻，現世界與別世界，並不是一個硬幣有兩面的關係。

就算有多麼不一樣，天空仍然是天空，人仍然是人。

她從天空移過視線，看到了同樣色彩繽紛的中央，有著一點的格格不入。

胸口不禁為之一緊。

他遞上花，笑得燦爛的模樣依然歷歷在目。

凜大步地走近他，在不到他幾米的距離，又猛然停下腳步。

他單手包著一大束花，顏色各異，明顯沒有經歷過任何配撘上的考慮。

她就在他身後，活像電視偶像劇，躲在男主角身後拍他一下把他嚇倒的情節。

她只是打算輕輕靠近他，走進他所立的範圍。

"你在做甚麼？"

見他久久沒有反應，凜才忍不住開口問道。

"被說要裝飾。"

他的視線依然停留在前面，看來還有目標。

"單是這些也夠了"

凜低頭看他的花，這兒的份量也足夠做幾束花送人，她笑了笑。

她料不及他會在這個時候瞧她一眼。

欲抬頭確認，他早已放遠目光，活像個一直不會動的雕像。

不是她想多了，而是氣氛真的有點奇怪。

"咦。竟然會有藍色的花。"

"原來真的是存在的。"

她確實好奇，但見他沒有延續下去的意欲，正打算放棄的時候。

"莉迪雅很喜歡，那個故事。"

"欸。是甚麼故事？"

凜連忙追問，只見他一副弄不清是沉思還是發呆的表情。

"忘記了。"

他簡單三個字就終結了這個話題，幸好她早有預備。

"話說這花看起來就貴，不知道難不難種。"

今次再也待不來他的回答，凜暗自焦躁。

兩個社交恐懼患者走在一起，可能只剩下DEAD AIR 的結果。

更何況，他比她更甚。

"因為她喜歡，所以他特意找來。"

他開了口，所說的跟她的問題覓不到任何關連。最初，她覺得他的思考回路獨特。

但是，細想一層，可能只是她覺得沒有關連而已。

"嘛，事實上也很寵。"凜這不是附和，而是感嘆。

想起剛才的畫面，是誰寵誰還留有很大的商榷空間。

"嗯。"

又斷。凜像是面對著線路不穩定的用戶，頭痛不已。

"幹嘛說別人的事，說得如此興起。"凜只能乾笑。說出了口，竟感到莫名緊張，除了因為那胡亂找東西說的勉強外，絕大部份是因為。

她正在他的凝視底下。

總感覺周圍蘊釀著一股想說甚麼的氣氛。

感覺困難的是，是難以掌控的距離感。

關係代表著能涉及的底線，一旦定下了某字眼，便不用侷促不安，無論是安份守己還是衝過底線。

"用不用幫忙？"凜先斷了與他的對視，觀察他手上的花，還有甚麼是沒有的。

凜沒有待到他回答，就徑自走進花田，她深蹲隨手一摘，有紅的綠的黃的紫的。

她細數著，冷不防掉了一朵，連忙彎腰去撿，連臉上沾上草泥也渾然不覺。

待她感覺差不多的時候，抬頭看他還在原位呆望，慌忙捧著花往他的方向走，怎料到他轉身就走。

"等等。"凜心裏一急，便開口喚叫，他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她再走近幾步，有種衝動在她胸口困住，愈演愈烈。

"我們。"

他抱著女孩的畫面，如走馬燈轉來轉去。

紅光與暖色交錯縱橫。

"做個朋友吧。"

嘴巴再次越過大腦私自行動，她禁不住用手掩口，那種慌亂堪比那天男生向她告白的情景。

不。不。冷靜。冷靜。

一定是今天受的刺激太大。做個朋友而已。單純的意味而已。

凜對自己混亂了多久沒有一點概念，所以看見他的腳尖朝向自己，心頓時漏跳了一拍。

她不再低頭，反而他垂頭一笑。

"好啊。"

她知道他說了話，但是理不清他的意思。

只因她的意識全被帶到某方向。

他的手冰涼得很，撫在她熱得發盪的臉頰。

他用姆指掃過她眼底下，那是為易碎品拭去污痕般的輕柔。

她不能自控般睜大雙眼，明明這種距離，她甚至能看到他眼裏色彩的反射。

但是，她看不到些許溫度，如同不存在意志的傀儡。

他的指腹依然貼近她臉頰，只是揉著，猶如要逐絲逐絲剝去她的熱症。

"做個朋友吧。"

她清楚聽見，如録音機重覆播放，無機質的聲音在她腦海迴響不盡。

如夢初醒的她，只能道出欸聲。

???

少年捧著花，細數著，時而歡笑，時而皺眉。

坐在他旁邊的少女見他躁動不安的樣子，刻意問道。

她肯跟我做朋友。少年低頭回答道。

少女又問。打算何時告訴她。

少年沒有回答，把頭垂得更低。

少女又問。你的身份，打算瞞到何時。

少年不敢說出心底話，故此也不敢看她。

---他不能說，說了的話，會被討厭。

少女深深的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俯視著他。

你寧願被她發現，還是自己道破？

現在的話，他能回答。

其實兩者也沒有差別。

既然結果也是一樣。

已經沒有任何關係。

他只希望免於無力。

他會選第三個選擇。

---親自去破壞。

---有多珍惜，就要多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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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第四章 斯梅拉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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