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 - 夜明（三）

桌上的林林雜雜堆積成一座無規則的丘陵。封塵已久的再次被翻起，一潑一潑浪花般弄得我無所適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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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光放向桌邊的草稿紙，還有放假後丟在一旁，連蓋子也不見蹤影的原子筆，心想能否藉筆下的文字，來宣泄內心無處可從的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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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位置不多，我勉勉強強才能騰出位置，剛好能夠讓白紙平放於上。腦中雖有一股寫作的衝動，可抬筆那瞬間，腦海卻陷迷霧之中，恍如過去的一切模糊得不成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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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疑良久，才逐點逐點捕獲自己腦海中零散浮現的詞彙，匯聚成語句，從心中順血管脈絡傳遞到指尖，再化作筆墨，形現於紙上。一封寄予夏縈的書信，便在斷斷續續的筆跡間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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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先把最近的狀況交代交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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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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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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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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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來無恙？自你離開以後，我的確的確變得寂寞許多——猶如無人能傾聽我的聲音般。無論在哪裏，別人也覺我越漸孤僻，而漸漸轉身遠離。對你來説，不知是好事或是甚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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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還是不大習慣一個人生活的寂寞。每日虛耗光陰，一言不發地在家耍白廢。若要問我有否想去做的事，就算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我不知陶醉於舊夢是不是一件尤其愚蠢的事，但我只知道，深陷於其之中是何其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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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並沒有抱怨你就這樣離我而去的意思——反而心底全是一昧指責自己的聲音。我常常在無人的夜半，對着天花板胡思亂想——若果我當初沒有這樣做的話，你是不是會選擇留在我身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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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也深知，這樣想着也是無補於事，純屬徒勞無功的自我消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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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説七夕也快至。你之前不總是嚷嚷嘴，總要去一趟夏祭的嗎？雖然已然成為不可能，可即便是幻想也好，我仍想再一次瞧見你的笑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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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了。暑假已過大半，我只想甚麼也不做，睡一個很長很長的大覺，讓自己從萬千煩擾間逃離好一會兒。畢竟我已然全喪胡思亂想的心力了，待我再次醒來那時再算吧。醒不了也全然沒有關係，到時候便能隨你的步伐離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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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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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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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一直醒着時所朝思暮想的，全是她的背影，再這樣落去，也只屬徒增痛苦而已。還不如睡個大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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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客廳凌亂的櫃中，傾山倒海地翻找。折騰了好一會兒，總算找到了好幾分安眠藥，甚至還有其他零零散散，分量已夠我睡到天國有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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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包裝掀開，咔嗒咔嗒的，那排藥一顆一顆落在我的桌上。如是者，桌面也儲夠了好廿幾顆安眠藥。我再出去，從冰箱裏拿出一壺酒，心想單用水灌藥還未夠，得借酒愁以還當初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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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口把十多粒藥丸，放入口中，再灌兩三大口的酒，一口吞進喉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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説是暢飲，可那酒只是一兩大口，便使我頭痛反胃得不成人形。我連忙再灌下幾大口清水，才把口腔裏那種苦洗刷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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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精再加上藥物的雙重作用下，那股頭暈目眩，不用一陣便襲來。我躺上牀後，便緩緩等待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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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陣痛從頭顱間，沿一道道神經線，經過心臟，再傳下大腿。那種有氣無力，即使是輕輕抬頭亦能盡受一番折磨了。我平躺在牀上，身心已然疲憊不堪，精神雖仍清醒，卻要慢慢受着沒法回頭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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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痛苦的，往往是看不到盡頭的等待。方才那股陣痛又分裂幾份，在一句接一句的喊叫間，消融在逐漸迷糊的意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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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我的喊叫有多麼大聲，聲音仍困在這小小的單位內，世界繼續轉動，仍是無一人能聽到我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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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越發恍惚，當初聲撕力歇的人也停止了喊叫。我閉上眼睛，任自己墮入無意識的虛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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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然落失。要到了不知多久，黑暗才慢慢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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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純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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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故事中死後世界那般。我身在其中，漫無目的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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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一個環視。遠處有個一直徘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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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夏縈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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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由得向前追趕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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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小的身影越發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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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快追到眼前那時，不明來歷的轟隆聲從遠迴盪至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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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識扭頭右望，一輛火車高速向我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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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車快要撞上那剎，我竭盡求生的本能，快步後退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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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列又接一列，那幾剎仿似被意識拖長，腦中再次閃現各種已然褪色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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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最後一列火車遠去。我望向她本來徘徊的位置，卻再也不見她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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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近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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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連一抹痕跡，一踏腳步，也沒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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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的一切恍如從沒發生過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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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似妳從未出現在那六榻榻米的世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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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白光一下子熄滅。褪下夢境中短暫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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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睜眼，已是數天後的一個黃昏。我看向灑落在被摺上的陽光，才驚覺方才短短一幕，就已隔着如此多的光陰。畢竟我與世界的聯繫已然失去意義，那麼獨自一人和世界脱節反倒沒有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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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回到家時，看到我也沒有甚麼反應。仿似我從沒昏睡過那般——或是他們直接忽視了我的存在。對我的事情也是一言不發。不知這算是壞事還是甚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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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的暑假都是和友人相約，出遊玩樂諸如此類的。反倒宅在家中的我和他們便顯得格格不入了。這個夏天伴我的，就只有冷氣廿四小時未間斷的悶鳴，滲着微弱斜陽昏黃的窗户，還有長期沒有關掉的電腦熒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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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枯燥的生活便足以慢慢消磨早已貶值的光陰，漸漸填滿停留在夏日的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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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曾經嘗試過，和酒精作伴，和藥物作伴，任由物質帶給我的虛無塞滿我的大腦。盡力忘記浮於初夏的一幕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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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你竭盡心力忘卻一個人的存在，不就是反證了那人曾確確實實地存在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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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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