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樓的鐘聲在遠方響起。我放下手中尚未完成的衣領,換上睡袍。那是一個蕾絲衣領,母親參考一本據說是修道院流傳出的書所畫的設計圖。我不曾看過修道院或修士。儘管有禮拜堂,我們也不曾請過神父。一切由母親親自打理,這或許就是為何她總是面露疲態。
我認為我痛恨蕾絲。十二歲是我開始編織蕾絲的年紀,圖案很複雜,我無法協調地編織。那是在賽西里歐消失後母親第一次提到賽西里歐的名字。她說:「不要告訴我你做不好,克羅切塔,我不是為了這樣才犧牲一切的。你做得到吧?不要讓我覺得我不僅無法照顧好賽西里歐,還無法教導你。」
當時我無法理解賽西里歐的自殺為什麼能和我的蕾絲相提並論,但很快我就明白了。無法活下去的賽西里歐和不會編織的我都只是殘次品,需要被消失和取代。
那晚我不斷編織蕾絲,指尖磨破,白色的絲線被染成紅色、清洗過後變成蒼白的粉色。我帶著蕾絲去找母親時遇到了五歲的傑索菲娜。她問我為什麼會有粉紅色的蕾絲。她的眼神不是疑惑,而是擔心。彷彿她嗅出了織物裡鮮血和淚水的味道。
當時玻璃牆已初現端倪,時有時無。活著的感覺越來越抽象難懂。我瘋了嗎?我會因此被丟棄嗎?恐懼雷擊般閃現又消失,只留下我面對一片模糊的焦土。
「克羅切塔。不要怕。菲娜最喜歡你了。」傑索菲娜說。她還那麼小,踮起腳尖才能對上我的視線。我低下頭,看見了自己,就在那雙眼睛裡。
那時我下定決心要保護傑索菲娜,我敏感、纖細的妹妹。不計代價。
傑索菲娜,「上帝應再降下另一兒子」,注定被取代。
我不會讓她的名字變成她的詛咒。
熄燈前母親敲了敲房門。
「克羅切塔,你知道菲娜的情況嗎?」
我搖了搖頭,快速地分析了母親的表情。她不知道傑索菲娜闖入閣樓的事。多虧風雨破壞了上閣樓的階梯,母親至今仍無法進入閣樓。儘管這使賽西里歐得依靠閣樓裡的乾糧過活,卻保障了他們會面的安全。
「菲娜她……開始看到幻覺了。」母親說,「怎麼會這樣呢?我聽說在戰火摧殘下的孩子會因為過度恐懼而看到不存在的畫面,但菲娜她怎麼會?」
我看著母親,試圖從她的動作與表情讀出一點怪罪的跡象。我得做好防禦。我得堅強。
「我沒有照顧好她嗎?為什麼我的孩子會遭受這種事……在我為他們付出這麼多之後?」
我感覺到井水在我四周拍打,但已經無關緊要了。我甚至不能理解以前為何無法承受母親的話語。同樣的罪惡感、同樣的忍耐,一切都還存在,我能理解,卻失去感受的能力。
「克羅切塔,我對你們不夠好嗎?你們為什麼感覺不到幸福?」
「母親,小孩子常常分不清幻想與現實。或許她只是做了點惡夢。」我說,「無論如何,她會長大的,我也會幫忙多看顧她。一切都會變好的。」
母親沉默了許久。
「克羅切塔,你還記得庭院裡那口井嗎?」
「為了避免發生意外,那口井封住很久了。」我說,不明白為什麼突然提起那口井。一切和賽西里歐相關的記憶都應被塵封,包括我看著母親看著菲諾在井裡死去,包括我看著母親將井口封起,包括那時我無法做任何事情的無力。
「前陣子的風雨似乎把井蓋摧毀了。」母親說,她的雙眼緊緊地盯著我,兩個幽深的古井凝視著我,兩個沉著菲諾的古井,「我很擔心菲娜會出意外。幫我多注意她,好嗎?」
「好。」我說。
「還有,你和歐登談得如何?」母親問。她甚至帶著笑容。
「我無法理解父親在想什麼,那是一個毫無道理的提案。我告訴父親我絕不接受,我不會因為那個荒謬的婚約離開。」我說。
母親站了起來,離開房間。
「要把井封好,克羅切塔。」她說。
那是一個警告。我將右手蓋到左手上,試圖遮住微微地顫抖。
我開始注意到母親看著傑索菲娜的眼神。熟悉地陰鬱,熟悉地讓人膽戰心驚。「要把污漬擦除乾淨,克羅切塔,」母親打掃時就會透露出那種眼神,「我們的努力不能被這點小缺陷給玷汙。」
我去找了傑索菲娜。
她的頭垂在水桶裡,幾乎失去意識。她的身上充滿血跡和瘀青。我始終旁觀,始終冷靜,那是我的罪孽。
我為自己冷靜的詢問感到噁心。
她告訴我一切,關於逃跑、關於幻覺、關於瑪索、關於賽西里歐的崩潰。
我看了那個布包,裡面那封要給朋友的信。
「這是要給誰的?」我問。
「賽西里歐的朋友……卡西安。」她回答。
我拿燭火對著信照了照。儘管有信封包裹,在燈光下依然可以稍微看見信的內容。我看了很久。
「菲諾呢?如果白天前去,應該大多時間是見到菲諾才對。如果賽西里歐的習慣和十年前一樣的話。賽西里歐和牠溝通得很好,牠應該也知道你要離開。牠有什麼反應?」我問。
傑索菲娜遲疑了一下。
「一開始確實都遇到菲諾,但有一次牠要驅趕我……」傑索菲娜說,「之後就都只見到賽西里歐和瑪索了,因為賽西里歐怕牠攻擊我。」
我沒說話。
傑索菲娜焦急得拉住我:「克羅切塔,你不會告訴媽媽吧?」
「傑索菲娜,你的決定呢?」我問,「你打算要離開嗎?」
「我……我還沒考慮清楚,我放不下賽西里歐,我很擔心他……」
「如果我告訴你你身處危險之中也一樣嗎?」我問。
傑索菲娜沒有回答。
「傑索菲娜,聽我說。你還有我。」我說,「看著我的眼睛。你的身邊不是只剩下賽西里歐。你只要做出你的選擇,我會讓你期望的一切都實現,我會在你身邊。」
我轉身走出了房間。
我會實現她的選擇。我要讓她逃離這一切,逃離母親的危險,徹底離開這個莊園。我會保護傑索菲娜,我別無選擇。我無法失去她。我會留在母親身邊,任殺任剮,為我的背叛付出代價。但傑索菲娜必須活下來。
我會讓她安穩地踩上我鋪好的道路。我會不惜一切剷除路上的所有障礙。這並不合理,我在玻璃牆後不解地看著一切,我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傑索菲娜會明白。或許這就是活著,一切的不確定,一切的不合理,為了某個不明的目的獻出一切。
又下起了雨,那晚我醒了一夜。早上時雨依然在下。
吃過早飯後我把井封了起來。那是人類撬開的痕跡,母親也看出來了。菲諾的屍體不在,我鬆了一口氣,我沒辦法同時面對太多糟糕的回憶。
我去了閣樓,進了書齋。
「菲娜?」那個賽西里歐轉過身,帶著溫和的笑容。
「是我。」我回答,「我今天想和賽西里歐談談,別讓瑪索出來了。」
「噢。」賽西里歐聳了聳肩,「那不是我可以控制的,但可以努力一試。」
賽西里歐在畫一幅素描。
「『亞伯拉罕在那裡築壇,把柴擺好,捆綁他的兒子以撒,放在壇的柴上。亞伯拉罕就伸手拿刀,要殺他的兒子』,創世紀的場景。」我說。
賽西里歐點了點頭。
「後面沒有天使。神沒有要阻止這場獻祭。」我說,「為什麼?」
「神為什麼要阻止?」賽西里歐冷哼了一聲,「神不會阻止。」
「神要的只是亞伯拉罕忠心的證明。」我說。
「克羅切塔,你明白我的意思。」賽西里歐說。
「真正的神不會屈就於一場表演。神要求了一場行動,那就必須被完成?」我問。
「亞伯拉罕一開始或許只想做做樣子。他相信神的愛,他相信神不會真的要求他的兒子。」賽西里歐說,「但一直到最後神都沒有出手阻止。神真的要看到行動。亞伯拉罕沒辦法中途停止行動,那會暴露他心中信仰的虛假。他必須做戲做到底,真正的殺掉兒子,終身演出神忠實的子民。」
我們陷入沉默。
「你知道為什麼神要求亞伯拉罕獻祭兒子嗎?」賽西里歐問。
「一個證明。」我說。
「還有一個成本,克羅切塔。」賽西里歐說,「這一切都是交易。亞伯拉罕付出了兒子,再也沒有辦法拋棄神。他輸不起這個籌碼。神拿走他最重要的東西。」
「這是一種比喻嗎?母親、賽西里歐與菲諾。」我說。
「你還是一樣聰明,克羅切塔。」賽西里歐說。
「你還記得路西法墮落的故事嗎?」我問,「彌爾頓的失樂園?我們一起偷看過。」
「那只是舊約聖經翻譯造成的誤會不是嗎?」賽西里歐笑了一聲。
「路西法意圖與神同等,率領三分之一的天使叛變。他被逐出天堂,建立地獄。他成了魔王撒旦。」我說,「他在渾沌裡墜落了九個晨昏。」
「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賽西里歐問。
「以前你總是有點陰鬱。我也是。」我說,看著賽西里歐那雙平淡無波的眼睛,「但你同時有種我沒有的憤怒。在我面前你還是如此表現,但在傑索菲娜面前的你很溫柔。」
「傑索菲娜年紀還小。」賽西里歐說。
「我的意思是,你不應該在我眼前表現出以前的樣子。」我說。
「什麼意思?」賽西里歐問。
「卡西安……父親說賽西里歐只有一個外頭的朋友,厄涅斯托。」我說,「那個信封裡裝的是白紙,我用燈火照過了。」
「那是為了防止母親偷看,克羅切塔。我在外面包了另一張紙。」賽西里歐嘆了口氣,「我可以現在就告訴你信的內容。」
「那是白紙。我感覺出厚度,你不夠了解我。」我說,「也不夠了解我有多了解你。從小時候,你最討厭的東西就是洋甘菊茶。你討厭聖經,也不信神,更別提回述裡面的段落。我曾邀你一起看失樂園,但你討厭那本書,甚至不肯聽我說裡面的故事。我原本以為那是你的個性在十年間改變了,但你對我還是如同以前……那股憤怒的詩意還在,但支撐在眼底的脆弱卻顯現不出來。」
「我變了,克羅切塔,人是會改變的。」賽西里歐說,「你不能只祭奠過去的影子。」
「菲諾警告傑索菲娜不要靠近這裡。」我說。
賽西里歐的眼神一暗。
「牠或許擔心瑪索會傷害她。」他說。
「牠擔心的是你會傷害她。你。」我說,「你知道你犯下了什麼錯誤?你不該在我眼前試圖表現出以前的賽西里歐,我太熟悉他了,一眼就能辨別出來。」
「你想說什麼?克羅切塔?」他問。
「神、亞伯拉罕與以撒。母親、賽西里歐與菲諾。這是第一個故事。」我說,「那路西法呢?」
他的臉色變了。我緊盯著他的眼睛,繼續一字一句地說下去:
「你意圖和母親做一樣的事,你甚至想超越她。你看顧傑索菲娜,你對她溫柔,又假裝意外對她表現脆弱。你用另一個樣子揭露你的慾望、貶低她的存在,但絕不用賽西里歐的樣子。傑索菲娜感覺到的賽西里歐永遠都是善良,卻又知道你心中真正的願望。」我說,「她怎麼可能離開你?你讓她覺得賽西里歐為了她付出一切,卻又善良得不敢為自己謀求什麼。」
他冷笑了一聲。
「賽西里歐下墜時創造了你,你想變成傑索菲娜的神,變得像母親。你帶著我們三人之一的傑索菲娜背棄母親,你誘惑她向你靠攏。你建立了傑索菲娜的地獄,你是她的撒旦。」我說,「將你比喻成惡魔或許是你唯一說過的實話,瑪索。我們從來沒看見真正的賽西里歐,他在十年前墜樓時就一心求死。你騙得過兩歲時就失去賽西里歐的傑索菲娜,但你騙不過我。」
他大笑了起來。瘋狂地笑,誇張地彎腰,拍著自己的大腿。火光照在他的臉上,映照那些血跡斑斕、泛白凸起的抓痕,和他額前鬈髮乾涸的血跡。
「喔,克羅切塔,我該說什麼才好?賽西里歐提過你很聰明。他那些模糊的記憶裡也這麼說著,但你總是個缺席的天使對嗎?沒能從神那裡救走以撒,難道這次就能從路西法手裡搶回什麼?」瑪索笑著說,「我一開始不就告訴了你一切?我的名字是瑪索,是個該死的攣生兄弟,擁有兩個面貌;我的朋友卡西安,空虛的希望正好搭配白紙的信函。那你呢?克羅切塔?通往十架的道路?」
「傑索菲娜會知道一切。」我說,「她會做出選擇。」
「你選錯邊了。你想讓她同時逃離母親和我。你也是個墮落的傢伙不是嗎?」瑪索咯咯笑著,拈著洋甘菊茶,乾燥的洋甘菊、橙花和甘草根在指尖被碾成碎片,飛到火焰中,「我們來打場沒有上帝的戰爭吧,克羅切塔。」
「戰爭已經結束了,瑪索。」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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