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少女正在尋找形狀 - 第四章找尋著屬於我們的形狀〈2〉

窗外的雨點劈啪打落玻璃，綿密的細雨將老舊的木製窗框染上一層濕氣。

早修時段學生陸續進教室，不再上頂樓、總是早到的我獨自坐在段考後的新位子，正位於與黃依婷合陳彥斜對角的最邊緣。一旦想起從連蘭辦公室出來的他們全面有難色，從那之後我鮮少與他們談話。

「......因為我嗎？」

憶起黃依婷對我說出的那一句話，無法反駁而呆立原地的我還真是遜斃了，雖然我不清楚他們在辦公室內到底發生了什麼，不過也算了，所有事情的起源都是我造成的。

所有事情都於事無補。

看著一個個後影安分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胡亂晃動，導師尚未進班的早自修室學生們交際的時間。吃早餐、Ｋ書、滑手機，有些人從校車下車走進教室都還沒睡醒，依靠直覺迷糊坐在自己的位子倒頭就睡......所有人的後影都盡了本分，完整不馬虎地呈現在我的眼前。

下定決心不再尋找那個身影的我，回歸以往無人叨擾的日常生活。

細細雨點沾濕了玻璃上的霧氣，留下一塊塊分散的清晰面塊，映出教室空間所存在的後影，看著沒有形狀的我的面龐。我抑制不住的煩躁，如同霪雨般蔓延擴散。

只要看得見他人後影，我便沒有理由再去找尋自己的形狀了。我早該承認這件事才對，非得要彎彎繞繞成了校園麻煩份子，還真是慘痛的教訓。我放下平時總會拿在手裡的２Ｂ鉛筆，索然無味地滑著手機螢幕。

正當我解除手機通知勿擾之際，班上群組出現了連貫的訊息通知，陡然，教室間發出了暴動聲響。

怎麼回事？

「靠真的假的？太誇張了吧？」

「這聲音本就一模一樣啊，沒可能造假吧？」

「這會被家長檢舉吧...... ！」

與之前相仿，所有人後影膨脹如氣球，各個人同學隨自己的生活圈與朋友靠近，相互擠壓、推扯，本就狹小的教室倏地變得擁擠。無人管理的班級談論聲更加張狂，我無法從言談中得知事情的由來。

我將視線轉移至手機，那不斷增加的訊息通知量裡，我看見了陳彥與連蘭的名字。

腦中在霎那間，閃過不祥的預感。

我急迫點開群組中同學所上傳的連結，連上的是學校的匿名網站的某篇錄音貼文，並無任何文字，但明顯能看見縮圖的人影，是在辦公室談話的連蘭與陳彥。

我困惑地點開影音，出現了再熟悉不過的兩人聲線。

「因為......我喜歡老師你啊。」

「我不會喜歡上你，」

「——我喜歡的是女生。」

「......黃依婷？」

末尾出現了不清晰的雜音，然而我能聽清那是我在熟識不過的兩名摯友。我頓時明瞭黃依婷當時走出辦公室的怨懟，代表著什麼意思。

簡短的私密談話被上傳到了匿名網站，八卦如病毒般不帶道理地四處傳播。尚未釐清狀況的我看見跟進教室的陳彥，便一把將他拉離是非現場。

「等等等......！你要幹嘛？」陳彥定於教室門口，一臉疑惑的神色可見完全不知現況。不待他說完，我單刀直入地切入重點，將手機螢幕對準的視線，重複播放造成風波的匿名錄音。

咒罵了幾句髒話，不在意料之內的曝光使陳彥措手不及。

「這是怎麼回事！？」短短的十五秒，便能讓個性衝動的陳彥喪失理智。「媽的，是哪個垃圾——」

「喂！等一下！你還想像上次那樣惹事嗎？」

我按住他的肩膀，迫使他冷靜下來。「對方發的是匿名，你大吼大叫也不會找到人。」

陳彥好似想起上個禮拜惹出的鬥毆事件，切齒一聲，試圖將理智壓下衝動，然而冒出青筋而泛紅的手臂卻藏不住的他的憤怒。

「......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做這種無聊事......！」

陳彥拳頭垂撞牆壁發出了沉悶的聲響，所有經過的人群竊竊私語，後影在我倆間絲毫不避諱接近著，然而陳彥卻無理會。我看向束手無措的他，比起曝光的暗戀情愫，陳彥更在乎的是連蘭身為導師的處境。

「你這種反應，看來不用問是不是真的了。」

我無奈嘆了一口氣，上禮拜本已被壓下的錯誤資訊，如今卻因此則消息再次被抄起，人群聚集而來的謠言僅會變得越加不可收拾。

「為什麼會有這段匿名？你們在對話的時候有誰在外頭嗎？」

我問出了最實際的問題，然而陳彥的後影卻不自然地抖動了一回。

憶起當時分成兩時段離開的陳彥與黃依婷，我不可置信地在心裡下了第一個可能性。

......黃依婷嗎？

不可能，不會是她。

我堅決地搖了搖頭，內心下意識牴觸這個答案。從小便喜歡陳彥的黃依婷，絕對不可能做出如此過分的作為——

然而我的腦海中，卻出現了她在離開前吐出的真心話。

「因為你......都是因為你...... 」

堅信的事物動搖了，使我無法篤定說出陳彥想獲得的建議。

「......你有想法嗎？」將問題丟回當事人本身拒而不答，這逃避心態還真是卑劣卻意外好用。

「......黃依婷。」

陳彥用雙手摀住面龐，已經認定未既定的事實，面對罪魁禍首可能是自己的從小長大的摯友，看著他本堅硬的後影晃動不堪，我清楚感受到他的無力。

「先別這樣就確定是她，討厭連蘭的人很多，說不定——」

「就只有她了啊......那時在外頭的人、有這種企圖的人，不就只有她嗎？」

「等等——」

不聽我道完，陳彥切齒大步走進教室，撞開阻攔他前進的後排桌椅，發出了響亮而刺耳的摩擦聲。

腳步停留於黃依婷的桌椅旁，空蕩的位子使他狠狠瞪向經常與黃依婷在一塊的女生朋友。

「黃依婷人呢？」

對方被陳彥的低沉氣壓驚嚇，愣了兩秒才錯愕回答：「早修她都會去整理學生會辦公室，等等就回來了。」

「不過，明明你和她從小就待在一起，為什麼這種小事會記不得？」身為黃依婷的女生心腹，帶著波浪頭的豔麗女同學強勢回話，「別忘了當初幫你把廢社小過處分抵銷的是誰，黃依婷並沒有必要這麼做。」

「為什麼會喜歡連蘭啊......」

「黃依婷喜歡他這麼久欸，男生都喜歡那種像女主播的年長女人嗎？」

「拜託，不管怎麼樣連蘭是蕾絲邊，怎麼看黃依婷條件都比較好。」

得知黃依婷的所愛慕對象為陳彥的女同學們，一致成群小聲談論著。本就不喜歡連蘭的他們，對於黃依婷的處境感到更加氣憤。

「喂！什麼都不知道就不要以訛傳訛——」

「不然你說說看啊！你是不是喜歡連蘭？連蘭是不是喜歡女生？」

強勢的女同學站起身回懟陳彥，仰頭氣憤的面孔與的後影相同，都在狂妄地張刺著。不擅長說謊的陳彥居於下風，緊緊握著拳頭卻無法反駁。

「你倒是解釋清楚啊！別讓黃依婷那麼辛苦夾在中間，你應該早就知道她——」

「羽熙！不要再說了！」

腳步聲倉促奔馳而來，話題的主角衝進教室。

手上的手機還亮著匿名網站的頁面，黃依婷氣喘吁吁地插入兩方之間，狼狽的模樣看似是全力從隔棟學生會辦公處衝回高二年段。對於兩方的對峙的情況她感到困惑，後影不安地顫抖晃動著。

「現在是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大家都——陳彥你幹什麼！」

陳彥一把抓過黃依婷的手機，依序點開錄音軟體與相簿。強硬的手段讓眾人的視線都集中於匿名事件的其中兩人。

「......沒有照片和錄音，刪掉了嗎？」陳彥嘲諷笑了一聲，頓時讓黃依婷知曉他的目的。

「陳彥你......覺得網站上的貼文是我發的？」

顫抖的聲線輕如羽毛，毫無重量，我猛地看向黃依婷的後影，如同被澆上強酸腐蝕的裂痕乍現，我從這之間發覺了不對勁。

不是她，不會是黃依婷做的。

「陳彥......別太——」

「是啊！當時除了妳在門外還有誰？」

「你怎麼覺得會是我做的？」

「就說了啊——除了在場的妳我想不到還有誰了！」紛爭不斷的兩人後影爭鋒相對，如同刀劍一刃刃不留情地刺入對方的內心。

「瞎扯。」

陳彥沉下臉色，他不安而抖動的形狀，使我看出他道出下一句話的心虛。

「是啊，我喜歡國文老師，所以跟她告白。只是她拒絕我了，隨便編了一個理由來勸退我。難道這種迴避方式你們這群人都聯想不到嗎？」

以保護連蘭為最後底線，陳彥將對連蘭的愛慕全盤道出，他看向黃依婷的眼神變得掙扎，強迫自己扯出荒謬的笑容。

「我喜歡國文老師這件是很好玩嗎？妳討厭連蘭也沒必要把她扯進這種事啊！」

語落，我看見黃依婷的後影如同破銅爛鐵般，被莫須有的罪刑擊潰粉碎。

「到底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現在的你願意為她義無反顧？」

黃依婷絕望地低下了頭，她心冷地笑了一聲，咽喉間藏著不願被發現的哽咽。

「為什麼你就不願意相信我？為什麼不願意看向我——？！」

「難道是因為她很特別嗎？難道是因為、因為——」

將內心的委曲全數化作話語傾瀉，徹底將陳彥為連蘭所建起的保護網擊潰。

「因為她喜歡女生，所以足夠特別讓你喜歡嗎？！」

由心而發的大喊震懾了在場所有人，更應證了網上匿名錄音的真實。所有人都清楚陳彥愛慕著連蘭老師、黃依婷單戀陳彥無果，而受眾人討厭的連蘭，是被迫出櫃的蕾絲邊。表象的一切被人們廣傳，看得見他們各自形狀的我，卻只能任憑他倆互相傷害。只有看得見形狀的我知道......

誰都沒有錯啊——

但為何...... 我什麼也無法說出實情呢？

我瞥開雙眼迴避為此破碎不堪的後影形狀，不忍直視。然而，從無法道出話語的場面中，我聽見了陳彥吐出的真實心聲。

「是特別的又怎樣、不是特別的又怎樣？」

「喂，黃依婷，我才不是因為特別才會喜歡上一個人。」陳彥無力地嘆了一口氣，毫無保留的坦白與以往的爭吵不同，不再據以力爭。

「你們一個個都有自己的堅持、目標、想法，你們每一個人都已經很特別了，這些事情我一項都做不到！說實在的，我真的超級羨慕、超級忌妒像你們這樣的模樣，但、」

「——但這不是我喜歡一個人的理由啊......！」

陳彥鬆開緊緊握住的拳頭，將視線移至早已站立門外、躊躇不進的連蘭。

「正是因為喜歡對方，她才會變得與眾不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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