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出你們寫悲劇的能力吧！ - 《喪》

***內含近親性侵相關描寫，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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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禮是一貫令人窒息的黑白。

白色劍蘭與康乃馨的花牌擠在牆邊，形形色色的名字獻上「風範永存」、「永遠懷念」的輓聯。西裝與裙子的顏色落在灰與黑之間，人如同影子般在寬敞的靈堂裏浮動。

在人來人往中，容裕沒能找到自己那句「難忘淑德，永記慈恩」。他直直站在靈堂門口，任憑那些影子在眼前晃來晃去，搖晃那一片從天窗灑落的白光。

耳邊流過不同的嗓音與稱呼。他知道那是身旁的兄長恭謹地應答著親朋戚友的慰問。有時小腿被輕輕撞一下，他知道那是兄長在提醒他要回過神來，變成一個體面有禮的孝子，說該說的話，露出該有的悲痛，至少也該做到兄長一半好。

因為死的不是兄長的媽媽，是他的。

「容裕。」

威嚴蒼老的聲音拽回他散開的魂。容裕一顫，終於自那一片溶溶的白光裏回神，看見祖父那張老態龍鍾的臉，被那凌厲的眼神剜傷了眼睛，於是他又垂下眼。

「到現在都還是那麼不懂事，真是不像話。」

那片白光又晃動起來，融化老人硬朗的輪廓，形象模糊如水中的墨。

容裕放慢呼吸。歌聲響起。他發現自己已經坐在排椅的第一行，面前是引吭歌唱的白衣教會詩班，身後是黑壓壓的人。天花板像是壓得很低，兩側花牌葳蕤的花瓣簇擁過來，純白的花瓣淹沒他的眼睛。

天父，青草地，永生。歌詞如疏落的珠般落入耳朵。他嘴唇微微一動，像是要像個悲慟的孝子一樣由衷地唱誦這些美好的言語，祝福早逝的母親死後得到寧靜與幸福。

但他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兄長在台上說了該他說的悼詞，那些溫柔良善的溢美之詞。祖父如刀的眼神又在削割他的血肉。來悼念的親朋戚友人心浮動，離去前伸出手臂擁抱他的動作客氣疏離，並沒有真正地將他擁到懷裡，只是表示自己禮儀周全，但心裡對這個毫不體面的孝子存有疑慮。

靈堂的人終於漸漸散去。該與祖父他們出發去火葬場了。容裕卻站在門口，楞楞地維持著準備被擁抱的站姿。窗口灑落的天光已經是甘黃的顏色，像蛋漿一樣濃稠地堵塞他的眼耳口鼻，讓他窒息。

有人伸手搭他肩膀。容裕一顫，見到穿著一身英挺黑西裝的兄長，眉眼肅穆如聖堂上的石像。

「阿裕，該走了。」

容裕嘴唇微微蠕動，嗓音細如蚊蚋。

兄長蹙眉：「什麼？」

「......不去。」容裕重複，語氣軟弱得像哀求。「我不去。」

兄長凝眸望他的時候，他以為又要被削肉剜骨，下意識地低頭迴避。但兄長只是又再伸手搭一下他的肩膀，停滯一刻，才抽走。

「我讓陸叔送你回家，你早點休息。」

竟是放棄了勸說他扮作孝子的意圖，允許他大逆不道地回家，不去送媽媽最後一程。

容裕分不清這是對弟弟的寬容抑或是對扶不上牆的爛泥的放任。訥訥地想要道謝，嗓子卻啞了發不出聲音，只能目送兄長領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出了靈堂。

他們上車前往火葬場，兄長會按下按鈕，將媽媽化成灰。

容裕倚著窗簾閉上眼，感覺自己也化成灰，就那樣輕飄地黏附在窗簾上，隨著黃昏的風飄搖。他從來都是那麼飄，欠缺實質的存在。

如果你像樣一點就好了。

風鼓動窗簾，簾子窸窸窣窣，模仿媽媽輕嘆的腔調說。

胃又是一陣悶悶的絞痛。但是陸叔來找他，所以他沒有表現出一點不舒服的樣子，只是木然地隨著他去了停車場。途中渾渾噩噩地甚麼都沒有想，直到聽見那一聲叫喚。

「谷谷。」

像鳥叫。

低沉的短促音節，像深夜的山谷中，一幢幢幽森黑色樹影裏傳來的滲人啼聲。

毛骨悚然。容裕被定在原地，雙眼凝望著十步開外用來接送他的藍色寶馬車子，眨也不眨。

陸叔正掏出車鑰匙，轉過頭一望，皺巴巴的臉露出笑容，灰白的眉毛高興地揚起。

「小裕少爺，這不是你的舅舅麼？」

容裕的視線緩慢地移到陸叔臉上，又黏回那輛寶馬上。他沒有回頭，但仍舊聽見足音。

「陸叔，我們回家。」他低聲說。

噠，噠。

是黑色馬丁靴從容地踏過粗糲水泥地的聲音。清冷的木調香飄來，淹沒容裕的口鼻，像迷藥一樣讓他眩暈。

陸叔沒有打開車門，而是迎向那個人，道：「虞先生沒有去......送夫人嗎？」

容裕閉上眼。胃痛更加劇烈了，於是他往前走向那輛寶馬，一隻手握住車門門柄，讓身體稍稍弓起，緩解疼痛。

「谷谷好像需要我，我來看看他。」低沉的聲音徐徐地說，口吻那樣溫文爾雅。

容裕想說：陸叔，我想回家。但喉嚨乾澀得只發出了含糊的音節。雙腳發軟，膝蓋撞到車身上。手指掐緊門柄，死命地扳了兩下，但車門紋絲不動。

「小裕少爺？你怎麼了？」

容裕聽到陸叔驚訝的問句，於是以為過來摟住他的手臂屬於他，便放任發軟的身體倒進去那個懷抱裡。

可是他錯了。

「谷谷，讓我照顧你，好不好。」

容裕抬臉，直勾勾地盯著抱住他的人的臉。

慘淡的日光燈燈光被眼鏡鏡片折射開去，沒有點亮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眸，眉頭微擰，眼角之下的一點淚痣綴點出動人的憂愁。

若非唇角帶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是由衷地為小輩擔憂的表情。

容裕搖頭，又搖頭，然後嘗試推開他。可是那人摟緊了他，木調香水將他淹沒，身體剛剛聚攏的力氣又散到九霄雲外。

「谷谷怎麼還在為之前那一點事情賭氣，都說了我不怪你。」那人撫著他的髮，輕聲說。「知道你心裏難過，帶你去碧華庭散散心？」

雖然陸叔遲疑片刻，但容裕沒有對他抱以希望。

因為他肯定會讓虞殷帶走自己。

畢竟舅舅那麼疼他，他那麼黏舅舅。就算之前鬧了小矛盾，舅甥永遠那麼親厚，舅舅碧華庭的花園永遠為他栽著白色玉蘭花。

媽媽說的，血緣是剪不斷的聯繫。繼父和繼兄和他不親厚沒關係。舅舅疼他就好，他喜歡舅舅就好，就是要親親熱熱的才行。

離間血濃於水的親人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天打雷劈。

那陣香水味實在讓容裕暈得厲害，所以他連陸叔說了什麼都沒有聽見。只是隱約知道自己被帶著遠離那輛藍色寶馬，一步，三步，十步。然後那輛寶馬消失轉角處。

他被拽進一輛黑色的車晦暗的車廂裡。

「谷谷。」

容裕安靜地躺在後座，蜷縮成一團，假裝自己失去了聽覺。在引擎發動的嗡嗡聲中，那道低沉的聲音又再叫了他一次。

「谷谷，心口不舒服？」有手掌伸過來，像篤定病源似的，揉他的胸口。

揉得他本來無事的心臟開始不妥起來，微微揪痛。

「沒有。」容裕低聲說，捉住那隻手腕，在幽微的光線中看到舅舅在凝眸瞧著他，凝滯片刻，便放開舅舅的手腕。

「那是哪裡不舒服？」虞殷耐心地問。容裕沒有回答，只是虛弱地闔上雙眼，下一刻又猛地睜開，死死盯著突然湊得極近的那張俊美臉孔。

虞殷不知何時俯身壓在他上方，手肘撐在他身旁，鏡片後的眼睛黑得懾人。

「谷谷不肯說。」虞殷輕柔地道：「但我是知道的，谷谷心裏難過。」

冰冷的手指輕輕擦過容裕的眉。他打了個哆嗦。

「難過也是應該的，畢竟你說了不該說的謊，污衊舅舅，害媽媽去世之前因為你那麼傷心。」

虞殷的輕聲細語像毒蛇的獠牙般刺穿容裕的心臟，毒液麻痺了他的知覺，以至於忘記搖頭，只是那樣木然地看著展虞。

「你是個撒謊的壞孩子。」

冰冷的手指貼到容裕的臉上，指腹拭過眼角，抹開那一線淌落的眼淚。

「......沒有......我沒有......」

「噓。」虞殷捂住他的嘴，俯身攬起他坐在自己大腿上，然後從後面環住他的腰，頭靠在容裕單薄的肩膀上，親密無間地擁抱這個純白徬徨的孝子，給予體溫；好像是那麼的，那麼的珍視他。

「沒關係。只要谷谷乖一點，我會原諒你的。」

容裕不說話了。車廂裡很黑，很冷。他安靜地靠著虞殷的胸膛。臉頰一片濕冷，白色衣襟也微有些濕，是一個不像樣的人的樣子。

「不要難過。」有柔軟的東西輕輕印在他後頸，宛如花瓣落在那裏。「讓舅舅安慰你。」

容裕閉上眼。

一瓣花，兩瓣花。彷彿那些靈堂裏的白色花卉一朵朵解體，大大小小的柔軟花瓣紛紛揚揚地瀉落，無止無盡，溫柔地掩埋他。

在腥甜香氣的薰陶裏，他也變成了花。合攏的花瓣被輕巧地撥開，曝露出脆弱的一柱花蕊，供人憐愛地把玩。谷谷很可愛，舅舅稱讚這朵花。容裕攥緊自己胸前的衣服，恍惚地輕輕喘息，隱秘地，荒謬地覺得自己或許確實開心了一點點。

至少作為花，他終於不是不像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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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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