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典結束後,蕘原想從貝灣的出口再次轉移到位於幽幽叢林的酒館。
在酒館後門小屋的某扇窗後,有一道無人看得見的裂縫。只要避開酒館主人葛瑞絲,她就能突破它回到人間。誰知穿過薄膜後沒見到酒館,倒是被片地黃金刺得差點睜不開眼。
蕘連叢林也到不了,直接被送去黃沙丘陵。於是她不再為種種奇怪的移動而感到驚訝,反而直接爬上丘陵,往那處的煉鐵坊去。有些始紀人乃鐵匠出身,閒時會來這裏玩玩鐵消磨時間,而煉鐵熔爐後的生鐵堆下也有道裂縫。
弔詭的是,整座生鐵堆莫名消失了。
「咕咕──」聽見腸嗚,蕘看看手上最後半條肉乾,再看看腳下璀燦無比的黃金沙粒。她嘆口氣,默默把肉乾收好,放在衣襟的暗袋內。
那時候,她真的懷疑自己可能無法離開始紀了。
於始紀而言,蕘是不速之客。她觸發獵洞,潛伏煉獄,找到微不可見的漏洞,才能闖進始紀。進出同理,她無法把始紀直接破開兩邊,肆意劈開一道回到人間的道路。
對於既無法正常移動,所知漏洞又不復存在的狀況,她煩得很;不過也沒有輕舉妄動,尤其看見附近有幾名穿着紅袍的助祭後,她的心反而重回安定。
蕘轉身進煉鐵坊,找相熟的匠人與騎士吃酒。
那些酒菜由匠人創造出來的虛侍僕烹調,有魚有肉,色香俱全,蕘卻根本無吃幾口。整場酒席,虛侍僕都站得筆直端莊,乖巧地為眾人添酒。
及至早上,一眾匠人醉酒酣睡,嘴中還喃喃說着怎樣把男爵的皮一片片割下來。蕘張開眼起床。她手按住衣襟,在躬腰的虛侍僕前,躡手躡腳離開。
她要去看看能否沿原路往貝灣去。
穿過煉鐵坊旁邊的鐵門,果然還是沒有如她所願──始紀把她送到琳恩管轄的雪湖。雪湖正下着雪,湖中心卻有個巨型篝火,始紀人們都繞着它在結冰的湖面上載歌載舞。
雄雄烈火前,蕘又看見了四名助祭。他們正站在篝火四角的陰影處,雙腕戴雙環藤鐲的,也有戴血藤鐲的──代表分別是蓮娜和琳恩手下的助祭。
事情變得愈來愈奇怪。
祭典前,始紀可沒有任何異樣。先是強迫所有人觀賞盛祭,然後把須「懲戒」的人暫且也處置了。如今祭典結束了,十祭反倒大張旗鼓干擾十境的通道,還要讓隔着血仇的琳恩與蓮娜兩派共事?難道蓮娜通過蝠鱝的眼睛發現她闖入了?蕘皺眉。
既然暫且無法離開,蕘不再轉移,亦不去找誰隱藏,索性在雪湖畔其中一棵樹下坐下,靜心看了一整天慶典歌舞。
好幾次,蕘都與視線範圍內的助祭對上眼。大祭司殺過她一次,她也很清楚自己不受十祭歡迎,卻依然神態自若,絲毫沒有潛在「罪犯」的自覺。二人頭一次對視,蕘甚至笑着點點頭打招呼。後來每次,她雙眸都維持笑意,只定睛數秒,很快便把目光重投回歌舞之中。
蕘愈來愈淡定,確定自己的身份和行蹤沒有敗露。
這場歌舞很無聊,不但樂曲如小調般古怪,而且人們的舞蹈也莫名其妙,但蕘不得不不時跟着始紀人一同叫好。
直至第六次與助祭對視,她依舊保持眼角的孤度,眼睛卻飄向雪地。
不久,蕘便感覺到某個人正朝她走過來。
數息間,一雙乾淨的黑色皮靴出現在她眼前所及的白雪上。
「很久不見了,哈娜。」靴子的主人有把明朗的聲音,他吸了口氣,「我方才沒有認出⋯⋯我的意思是,我認出你來了,只是我怕自己認錯了⋯⋯你知道的⋯⋯」
「我懂,大家可以隨意換臉換聲換身體是件麻煩事。」蕘笑着抬頭,眼前是個二十歲出頭、笑容温暖的男子。他的臉有點紅,蕘裝作沒看見,「不過傑伊,我是不是也要轉變一下形象?始終披着一身爛袍子有點失禮,常常有人以為我是男的。」
臉巾遮蓋着蕘的笑容,但傑伊看見蕘的眼睛忍不住笑得更高興了。「說甚麼呢?你喜歡就好了!而且你的眼睛很美,不要改。」最後一句話傑伊說得很小聲,蕘忍住眉眼不動,看他在身側坐下。
他關心地問道:「你這些日子過得還好嗎?」
「除了被祭典嚇了一跳外,過得不錯。」蕘隨意說。見傑伊臉不改色,蕘自然地自顧自說下去:「我按照你上次的建議來練習了,我的箭術終於進步不少。」
「真的?那就太好了!遲些你便可以試試邊騎馬邊捕獵,你會喜歡的。」傑伊興致勃勃地道,「若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的。」
蕘和傑伊第一次見面就在馬鞍上。特雷爾山丘中有一個供始紀人玩樂的農莊,那時,蕘正請身材健碩的農莊主人讓她騎馬。她騎的母馬很溫馴,於是她氣沖沖與農莊主人理論,讓他別當所有人都是傻的,狠斥那匹馬溫馴得不像真的。這番言論惹得另一匹公馬上的始紀人大笑,尤其後來她無法駕馭另一匹潑辣的母馬時,那人笑得更開懷。
那本是小插曲,惟不久後她們又在貝灣相遇,那時蕘正巧說了個無聊的笑話而被老闆娘踢出店門,跪趴在海面──就在經過的他腳邊。
兩次滑稽的相遇,讓傑伊忍不住和蕘閒聊起來。很快,他成為了「哈娜第一個認識的助祭」,她也成為「傑伊其中一個始紀朋友」。
「那自然是好的。」蕘又笑了。黑紗下滑了些,隱約可見她高挺的鼻梁與顴骨。她的下巴往遠方其他的助祭揚一揚,「你們都在這裏,是發生了甚麼不好的事情嗎?」
「怎會呢?」傑伊微笑,「不過是因為蓮娜大人想知道祭典後人們的反應,所以讓我們去觀察看看。你知道的,大人一向關心大家。」
「哦,是的,那你會跟她說我嚇壞了嗎?」蕘順着他的話隨意打趣。
「哈娜,這很正常的!有些人也嚇壞了──始終不是每個人也願意想起那些可怕回憶,更不是每個人都想洩憤,不用怕。」傑伊神態自若,卻沒有發現自己說得越來越快。
蕘心中微詫,那雙笑眼依然保持恰當的弧度。她本來就在思考怎樣掌握祭典後的種種異況,尤其要弄清助祭追捕的人是誰。
「我怕甚麼呢?那些都過去了。」她說,「現在我可以去打打獵,在草原上騎馬,沒有再好的生活了。」
傑伊傻傻地點着頭,蕘笑而不語。她不停提醒自己不要有半點不屑和嘲諷。她──傑伊的始紀朋友哈娜──愛極始紀了。生活在葡萄園的「哈娜」,侍奉貴女的「哈娜」會怎樣?剛擁有自由不久,有點小聰明卻仍然怯懦的「哈娜」會怎樣?如果此刻傻波比在這裏,她又會說甚麼胡話?
二人安靜坐在雪地上,但沒有感到任何寒意。傑伊不時瞄向蕘,蕘只是看着湖中心的篝火,眼內的笑意越來越濃。
篝火前的始紀人舉手抖抖,頭歪歪地隨節拍擺動。人們的舞姿映在冰湖,變成姿態怪異的影子,助祭的身影卻一動不動。
「跳得太怪了吧?」蕘又說,「我指她們。」
聞言,傑伊也看向冰湖,忍俊不禁。
「這是事實啊!我們沒有人真正學過跳舞,現在的美學全都是來自從前的想像。」蕘小心調整半呆不傻的語氣,「即使穿上華服,她們跳的舞也很奇怪,我甚至懷疑,那些看過舞會的人有多少還會離開自己的屬地⋯⋯」
「你會離開啊,不是嗎?」他柔聲說,「你總是走來走去,沒有活在過去的陰霾。」
陰霾?蕘濃眉一跳,瞬間捕捉到某種訊息。蕘的腦海滿是計算,但傑伊看着她,她仍然是那個天真愛草原的少女「哈娜」,他好像反復安慰她這個「始紀女子」:一切無礙,過去的只屬於過去。
十祭是希望始紀人忘記過去?
還是希望大家活得滿足?
蕘不認為以傑伊的層級,能觸碰大祭司和十祭的真正想法或任何秘密,但他──也許其他追隨十祭的助祭──似乎都相信自己真的是救世者。
難道他們此刻正在「守護」大家活得美滿幸福的「初心」嗎?通過報復來獲得幸福美滿的初心⋯⋯想到這裡,蕘嗤笑出聲,佯作明朗地接腔回答,「當然!看看始紀,認識不同的人,多好!」
傑伊滿意地微笑,蕘也笑。垂眸隱去不屑,腦筋急速轉動。她應該要了解十境滿是助祭的原因,不要去想這群跟洛奇亞高族習巫的比達爾想什麼。動機和目的不一定一致。
她們的對話再次中斷。
始紀的空氣流動得很慢,連帶雪湖的雪也飄得很慢。雪幾乎是凝在半空中不動;當它落下時,不會沾上長袍,只是瞬間消失了。蕘不由伸出手,片刻才接住了飄下來的雪。
雪花片片不同,卻片片完美。掌心的雪花晶瑩剔透,這是自然,又不是自然。始紀的一切真是和他們這群「創造者」一模一樣的虛偽,躲在始紀假裝「舊世界」已經不復存在。
看着傑伊的笑容,蕘故意問:「舊世界變成怎樣?」
「怎樣突然這樣問?」傑伊依然微笑,嘴角微微抽動。
不可以問嗎?——蕘沒有錯過他的微表情,咬牙吞下就在嘴邊的反問,回憶着哈娜傷心時的眼神勉強彎彎眼,右眼一眨,蓋過她眼內的戲謔續道:「我是不怕,但昨晚的祭典可不是甚麼美好回憶。」
傑伊也許感覺到這一眨眼不見俏皮,倒略顯苦澀,有點不自在地低頭。
「嗯⋯⋯我⋯⋯」
「舊世界怎樣?你不知道嗎?」
「哎⋯⋯不知道。」他想了想,坦白地說,「我們來始紀,也無法回去了。」
好一會沉默,「我母親家有個孩子不願過來,那時候她已經被瘟疫毀了半張臉了⋯⋯」蕘放慢語速,繼續說下去,「傑伊,我們原是奴。受苦的時候,族神可沒有出現⋯⋯」
一旦說到昔日的苦難,幾乎是條件反射,傑伊迅速誦讀出一段洛奇亞高語頌詞。
「頌詞的意思是『我神承天地之力,感萬民所痛、人間之苦,願以神識止之』,奈何正如大祭司大人所言,天地無法干擾⋯⋯」
「傑伊,我們和你們不同。」
助祭連忙解釋,可是蕘打斷了他。這不是因為她對於頌詞倒背如流,而是因為她此刻必須表現得急切不安,像越被否定越激動的孩子。
「我們不是巫覡,我們無法侍奉天地或升任神職永生的族神!」她慢慢加快語速,「祂為何還要應許我們還我們一片天地呢?就因為我們許了一樣的願望?」4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S9uFhCcj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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