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哥哥離家這件事,我比自己所想的還要平靜,或許是因為哥哥從未離開過我,我無法想像這帶來的變化,因此一直到哥哥離家當天我都覺得這整件事很不真實。與哭哭啼啼的高佔柳和青蓉對比之下,我顯得過於冷漠,父親還以為我在忍耐,他拍拍我的肩並告訴我別太勉強自己。頭一個禮拜我確實有點難過,但我很快就適應沒有哥哥的日常,明明先前我七成的思緒都被哥哥佔據,我卻不思念他,那陣子我的心情反倒變得更加平靜,我甚至覺得自己變得清心寡慾地多。
當哥哥的身影淡逝時,他以外的事物反而開始逐漸清晰,而我這才意識到在當我在痛苦中自怨自艾時,也同樣有人在痛苦中受盡折磨,所有人都在經歷生命的高潮迭起。
我的生活終於回歸平靜,平時我不是在下棋、聽戲,就是在踢球、鬥蛐蛐兒。高佔柳還是一如既往地惹人厭,但缺少爭奪哥哥的戲碼後,我們之間的摩擦少了很多;青蓉依舊天真浪漫,經常和貼身丫鬟玩在一塊,偶爾想起哥哥時她會情不自禁地哭啼,我很想代替哥哥照顧她,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我不知該如何和孩童嬉戲。我們三個弟妹的性格差異頗大,只有哥哥能做到讓所有人都依賴他,或許我們三人都自以為在哥哥心中佔有一席之地,實際上我們三個加起來的份量或許連他的書櫃都比不上。
某天陳穆天和陳穆海說要帶我去城裡散散心,結果他們把我帶去茶室,他們兩人看起來興致勃勃,一直相互推對方打頭陣,結果我們最後只在門口徘徊,始終不敢踏入裡頭。
不久後陳穆海很興奮地向我宣布他脫處了,我問對象是誰,他不好意思地說是小茶室裡一位花名叫做紅茵的娼女,他說紅茵雖不是美人,技巧卻是一流(我不知道他是拿誰做比較),她殷紅的小嘴吞吐個幾下,他就爽到直接在她嘴裡射了出來。他在紅茵體內用力抽插,當她騎在他身上扭腰時,他彷彿看到了天堂。
「我絕無誇大,女人那兒的感覺和自己手淫真的完全不同,緊到直接送老子上天堂,還有她浪叫的模樣……真肏他媽的有夠騷!」他垂涎欲滴地說。「當然這種事對二少爺來說還太早了,我不懂哥幹嘛帶你去茶室,這種事傳出去的話可是會被人笑話的。以二少爺的年紀,牽牽府裡丫鬟們的小手就夠了。」
「你已經徹底迷戀上她了。」我說。
「呸!別瞎說!俗話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愛上娼女不就等同自討苦吃?我吃飽了太閒嗎?」陳穆海說。
「難道你都不知道你談到她時是什麼表情嗎?你說你沒愛上她?我不信!」
被我這麼一說後,他開始急了,他連忙否認道:「老子還能有什麼表情?我就跟平常一樣呀!是你自己多想了,我想肏她不代表我愛慕她!兄弟,這完全是兩碼子事。」
「別讓你對娼妓的歧見影響你對一個人的判斷,她是有血有肉的人,有誰不渴望愛呢?有誰能夠完全地無情無義呢?如果你說你不愛他,那我就相信你,畢竟你肯定比我更了解你自己,不過你說的這些話必須要你自己也相信才行。你不必說服我,你只需要說服你自己。」
「我當然知道,我也是窮苦人家出生的,有何資格瞧不起娼妓呢?某方面來看,我也是賣身給高府,只不過幸運遇到這麼關心我的少爺。」陳穆海邊說邊擁抱我,我則邊露出作嘔的表情邊將他推開。
之後他仍時常往茶室跑,他偶爾會向我借錢,某次他從外頭回來後臉上掛彩,我沒多問過這是因為何事,但從那之後他不再提起紅茵。
由於先前陳穆海不停在我面前他和紅茵如何在床上纏綿,那陣子我經常夢見自己與女人雲雨,夢裡出現的是女人,而不是女體化的哥哥,這無疑是對我終於能擺脫對哥哥的迷戀的一大鼓勵,我捨不得離開床鋪,繼續回憶片段的夢境。「我愛女人,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我這麼告訴自己。我明明認同同性之愛和男女之愛兩者之間並無差別,但那時我潛意識裡卻開始抗拒此事,彷彿一旦我否定這樣的想法,就能斬斷對哥哥的畸戀,就像將一塊沃土填平後,上頭便再也無法種植作物。
當一個全新的想法迸出腦中時,是否願意接受這個想法的關鍵之處並不完全取決於它是否合理,而是在於是否對自己有益。當我自己對哥哥懷有愛慕之情時,我便傾向於認同同性之愛;如今當我不願承認這份好感時,認同同性之愛就會變成一種束縛,而我急欲從中掙脫。我試圖翻轉自己的想法,然而經思考後形成的觀點很難單憑一己之力跳脫框架,因此我向陳穆天尋求幫助。
我詢問陳穆天:「你之前說你質疑哥哥猥褻小廝的真實性,其實我也對此事保持懷疑,你覺得有沒有可能他們其實是你情我願,之間並不存在權勢壓迫或非自願?」
陳穆天疑惑地看著我:「你情我願?什麼意思?」
我小心翼翼地解釋道:「意思就是他們相互愛慕,如同天底下所有男男女女。雖然我不認同這個想法,但畢竟他是我哥哥,我也想試著同理他。我認為你並不會依靠直覺魯莽地做出判斷,所以才想你詢問你的看法,你覺得呢?你對於同性之愛的想法是什麼?」
這個問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一時間難以回答,他搔搔頭想了一會兒後才勉強擠出:「二少爺又為何認為這件事是有可能被接受的呢?」
我說:「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陳穆天說:「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沒辦法傳宗接代呀!而且他們會互捅屁眼耶,屁眼是拿來拉屎的吧?會對著屁眼勃起就足以說明這些人是異類了,何況他們還想讓男人吸他們的屌。他們把男人當成女人,將男性尊嚴踐踏在地,你有辦法接受這種事嗎?而且重點是:屁眼不是拿來肏的。如果我們跟糞金龜一樣可以從屎裡生出娃娃,我或許就不會這麼排斥男人互幹,但至今你從未聽過男人懷孕吧?」
我想了一下他的答覆後說:「我覺得你說的這些話很有說服力,但我還是有幾個問題。首先,我認為愛情是由情感與性愛組合而成,你反對的理由幾乎都是基於性愛,而非否定同性間的情感,所以在你看來,他們的愛和男女之愛所傳遞的情感是相同的對吧?再來,若是男人可以懷孕,你就有辦法接受同性之愛,若是如此,『男人的尊嚴被踐踏在腳下』不就不構成你反對的理由了嗎?第三,如果能否懷孕是一段情感,又或者說行為,是否該被認可的重要標準,那無法誕下子嗣的女性是否就沒有被愛或是性交的權利?而做出無助於受孕行為的人,諸如男女之間的口交或肛交,甚至是自淫,在你看來是否也是異類?」看到滔滔不絕的我,陳穆天又露出疑惑的表情,我連忙否認道:「我也不認同同性之愛,我只是想弄清楚這件事的本質,好讓我更了解哥哥。」
陳穆天道:「二少爺,我覺得你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你只需要捫心自問:你願意被男人插嗎?你願意捅男人屁眼嗎?」
我答:「我當然不願意,但那是因為我沒有斷袖之癖,然而這無助我更加理解同性之愛。」
陳穆天道:「就如我剛剛所言,男人本質上跟女人不一樣,男人無法懷孕,所以斷袖之癖從根本上就是異常的。既然不該在一起,無論是情感還是性愛都沒有存在的必要。『斷袖之癖』是異常的,『男女之情』是正常的,男女之間的口爆和捅屁眼被歸類在『男女之情』,因此這完全合情合理。」
我又問:「如果把男人和女人都視為『人』、將他們的情感都視為『愛』,你不覺得更加合情合理嗎?」
陳穆天搖搖頭道:「完全不覺得。上天造一男一女必定有其原因,同性之愛顯然違反生物本能,你要怎麼說他們是一樣的呢?兩根屌硬要互插,這就是異常呀!二少爺你或許很想同情這群人,但你沒有必要去合理化這種異常的行為。」
我說:「我並沒有想合理化它們,我只是想釐清這件事和我的想法。我很好奇所謂『異常』是什麼?對我而言,異常指的是:少數群體或事件,外加對自身或群體帶來負面影響。只要周遭的人們不排擠他們,龍陽之好本身並沒有影響任何人,不是嗎?」
陳穆天道:「負面影響就是他們無法孕育後代,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跟同性在一起,人類不就滅絕了?」
我說:「如果全世界都是男人,人類也會滅絕,但你不會因此認為男人是異常的吧?當這世界有一半是男人時,這是正常的;當這世界都是男人時,這就是異常。如果這世界存在一定比例的龍陽之癖,但又不影響人口的增長,這難道還會異常嗎?若是兩情相悅,且又沒有妨礙任何人,我們有權利去否定這樣的情感嗎?」
陳穆天不以為意地說:「就算沒有妨礙到任何人,但倫理上是錯誤的呀!近親相姦也沒妨礙到任何人,難道它就應該被接受嗎?」
他的這一席話刺中我心中那一塊不願被觸碰的部分,我沈默不語。即便我起先是希望陳穆天可以說服我否定斷袖之癖,但我卻不自覺地想為其辯護,過去我經歷一連串自我懷疑、自我否定和自我厭惡後,好不容易接受了這件事,對於自己好男風這件事我也絲毫不覺得可恥,反而能理直氣壯地向哥哥表白。然而,經過那次與陳穆天的談話,我發覺這種行為在他人看起來是多麼地變態,我是不折不扣的變態、是異類、是瘋子。曾經縈繞我的自卑感再次席捲而來,我明白到自己這輩子將是孤獨一人,像一隻東走西顧的煢煢白兔,在這片偌大的天地裡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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