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之地 - 我記得你

舒芸怔怔的看著自己空蕩蕩的雙手。

這雙白皙的手，在歷史的長河中，擁抱過無數眾生，片刻之前，小莫也在她的懷抱中。

如今這雙手，卻滿是鮮血。

僅此而已。

小莫不見了。

舒芸無法理解這一切是怎麼回事，畢竟印記不是這樣運作的。

除非小莫擁有更強的印記之力。

舒芸抬頭看向尼里貢，發現尼里貢也一頭霧水。

「他去哪了？」

「我……我不知道。」舒芸說。

尼里貢滿目的不解。

「他這是觸碰了其他時代嗎？在這麼短的時間內？」

「看起來這似乎是唯一的解釋。」舒芸道。

「這不合理！」尼里貢激動道，「即便我們來這裡那麼久了，也不是想穿越就穿越，要是都那麼輕鬆，我們還擔心四號幹嘛！」

舒芸嘆了口氣。

「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合理，我們的存在就是最不合理的事情。」

尼里貢搖頭表示不同意，「妳心裡跟我一樣清楚，這個世界的存在是有意義的。」

「對，」舒芸拉高音量，「可是我們呢？對我們而言，我們還要做到什麼時候？我們在這樣永恆的地獄中要待多久？」

「我們隨時可以回歸，這妳也是知道的。」尼里貢打斷了她的話。

「是，我隨時可以回歸，就跟一號二號一樣，也跟你一樣，但你不覺得這樣很不負責嗎？我們的任務是要幫助這些人，難道不是嗎？」

「呵呵，」尼里貢笑得很輕蔑，「妳少拿他們跟我相提並論，我承認他們很厲害也很聰明，但他們早就放棄了，所以才會選擇建構一堆系統來幫他們完成任務。而我呢？我可是踏踏實實地親力親為，在這裡待了好幾萬年，不然妳以為我在這裡幹嘛呢？不就是幫助這些人嗎？不就是完成任務嗎？」

「那今天這些衝進來的人是怎麼回事？我滿手的血又是怎麼回事？這一切根本沒用！我們幫助到了什麼？世界越來越糟糕，大家也越來越殘暴，對我們來說也只是無盡的痛苦而已！」

「妳看看妳現在這個樣子，」尼里貢悶哼一聲，「要是妳覺得什麼都沒用，妳現在就可以跟一號二號一樣，拍拍屁股走人，要怎樣就隨便妳吧！但別把我扯進去。我可是問心無愧，才決定回歸的。我才不會為了一個剛認識的凡人失去理智，更不會隨隨便便否定我們長時間努力的結果。」

「你……」舒芸又氣又急，滿臉漲得通紅，轉身便走了出去。

「神使大人……」

「讓她走。」尼里貢無奈地揮了揮手。

舒芸一路跑到大花園旁邊，才步履蹣跚的停下來。

龍族的世界很美麗，這已經是她第N次來到這個世界。

她知道，尼里貢確實盡心盡力地完成任務，尼里貢本來不是龍族的，他跟一號二號不一樣，他沒有對世界失去希望，也沒有急著離開，反而頻繁的穿梭在不同的時空中體驗不同的人生，並且在不同種族之間創造了各種美好。如今他選擇回歸，不是因為失去耐心，而是因為覺得自己已經造福了夠多的人，也幫助了夠多的人，這些人應該可以相互幫助了。

可是她所看到的世界，仍舊是一團糟，欺騙、血腥、暴力、殺戮不斷的發生，即便到剛才，也還在廝殺，她看不到任何希望，也不知道怎樣算是完成任務。

但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回歸，不僅僅是因為責任感，更是因為她似乎想起了一些很久遠的事情。

當她抱著重傷的小莫時，像是被電擊般，腦海中閃過一幕幕似曾相識的畫面，雖然只是一瞬而過，但已經足以讓她知道，小莫不一樣，她似乎從很早之前，就認識小莫了，只是不知為何，直到剛剛才想起那幾乎模糊不清的片段。

不過只要這樣就夠了。

我記得你。

舒芸試著整理思緒，但要好好整理腦海中四千多年來的記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在地上盤坐，沉穩的呼吸，作為一個紀錄者，她很清楚，不管要做什麼事情，首先要讓自己完全平靜下來。

吸氣。

吐氣。

吸氣。

吐氣。

漸漸的，她的呼吸越變越慢。

漸漸的，她的注意力從感官變成非感官。

然後她全然的抽離。

然後她進入內在。

進入了那個她熟悉的，真實領域。

每個印記持有者都知道，唯有真正進入內在，才能找到自己，也唯有在那個領域，才能真實體會到萬物的本相，進入那個世界一體、物我兩忘、時空渾沌的地方。

在那裡，你會找到自我，但也沒找到，因為自我跟非我是一樣的。

在那裡，過去現在未來都不存在，因為過去就是現在就是未來。

在那裡，存在就是不存在。

在那裡，你會找到世界的記憶，一個乘載著所有時空的記憶庫，這是世界的記憶，也是你的記憶，因為世界就是你，你就是世界。

然後，舒芸開始翻閱她的一生。

當初，世界在瞬間生成了。

那是個蘊含了無盡時間與空間的世界。

然後產生了九名紀錄者。

誕生前的事情，她不記得了，但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誕生後的第一縷念頭。

我要好好紀錄這個世界，幫助大家回去，回到本來之地。

帶著這樣的任務，舒芸開始了她的人生。

她是七號，藝術家，所以她誕生在最能發揮她專長的時空：古希臘。

她在古希臘接續待了至少六百年，參與了希臘神話的部分創作，並成為美神阿芙蘿黛蒂的原型，後續所有璀璨的藝術文化建築劇作，至少有一半是在她的直接或間接參與之下完成的。

因為她就是美的化身。

然後，她希望把美擴散到世界各處，於是她開始探索自己。

舒芸還記得她第一次觸碰印記的場景，她知道這是她與生俱來的能力，但第一次使用還是費了她不少力氣，她花了很久的時間才觸碰到內在。

在內在的那個真實領域，時間跟空間混雜在一起，因為時間就是空間，空間就是時間，一切混沌又純淨，就像裝載了所有色系的調色盤那樣，你的筆尖可以隨意觸碰，但只有在選擇之後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顏色，嫻熟於色彩運用的畫家都知道，哪怕是一點點色度的偏差，都可以造就全然不同的場景。

時空也是如此，只是時空的調色盤比繪畫用調色盤豐富數百億倍。

這個世界有趣的地方在於，你永遠不知道創世的瞬間誕生了多少的時間與空間，這一切似乎是無窮無盡的，所以她總是能在不同的時空感到驚艷與新奇。

第一次進入內在時，她也被真實領域的景象震懾住良久，因為她從未想像過這樣一個模糊又明晰的狀態，連她自己也變成了一團光，在這裡她可以塑造全然不同的肉身，並且她第一次看到了時空的全貌，在無垠的虛空之中，滿布著發光的微塵，像是點點繁星一樣將她包圍，每一粒塵埃，都是一個時空、一個世界，眼看著無窮無盡的時空在她眼前高速環繞飛逝，消失又出現，她也慌了手腳，只能胡亂揮舞著雙手。

然後她觸碰到一個奇怪的世界。

那裡感覺不像是地球，因為她仰頭就可以看到空蕩蕩的宇宙。

接著她感覺腳下似乎踩著什麼東西，她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一個人型生物，身高大概是人類腳掌的一半大小，通體發著黃光，頭部比例佔據了全身的百分之四十，手腳特別細。她趕緊將腳挪開，卻忽然感到渾身劇痛，她的皮膚像是掉漆一樣開始崩解，隨即她發現這裡的空氣對人類的肉身有毒。

在古希臘的六百年中，她通過對自己的瞭解，知道了兩件事：第一，她是永生的，不管歲月如何經過，都不會老，不管受了多重的傷，都不會死。她為此作了許多實驗，包含從自己建造的阿提密斯神殿頂端跳下，躺在那裏十分鐘等待自己的身體治癒骨折與腦出血。第二，雖然她不會死，但所有痛楚都跟常人無異。

若不及時離開，她將會持續被毒氣摧殘，求生不得又求死不能，無異於在無盡的地獄中受苦，她只得趕快冷靜下來回到真實領域。

面對無窮無盡的時空，她不知道該如何回到古希臘，於是她開始想著她在那裏的朋友、戀人，她想著她的家、她的床，她想著她窗前的雛菊，以及桌上熱騰騰的麵包，隨著她對時空觀想得越來越深刻細緻，周遭百千萬億發光的微塵也漸漸散開，最終在她眼前，只留下最明亮的那顆光點。

她伸出手去觸碰。

然後她回到了家。

從此她知道，只要是她體驗過的時空，她都能夠任意觸碰，她接下來的工作，便是盡可能多到其他世界走走，來豐富自己的穿越資料庫。

隨後她開始在各個時空中交互穿梭，幫助人類一代又一代建構了美好的文明，大唐盛世、文藝復興都出自她的手筆，接著她旅行到了其他種族的時空，見證了蜥蜴人的興衰、矮人的魔法，最後來到龍族領地時，已經過了三千年的人類主觀時間尺度。

一到龍族的時空，她就無可救藥地愛上這裡，因為這裡處處散發著世界最自然的美感，花朵斑斕綻放得滿山遍野，生態和諧得不可思議，連天候本身，似乎都呼應著這個世界，總是在生態需要的時候給予相應的變化。

後來她才發現，三號比她更早發現這裡，甚至將自己的肉身也換成了龍族，她本來也想這樣做，不過想到要清洗碩大的身軀，便打消了這樣的念頭。他們交換了誕生之後彼此的經歷，發現每個紀錄者並不是同時誕生，三號比她多待了五萬年之久。

再後來，九號預言家透過心場找到了她，心場是個很神奇的能力，也是讓九名紀錄者們能夠跨越維度，同時齊聚一堂的最有效方式，畢竟九人同時處在同樣的時空委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舒芸記得大家初次在心場相遇時的感動，九名紀錄者毫無隔閡的暢談自己在世界裡面各個時空的奇幻冒險，第一次的心場會議，足足開了三天三夜，每個人都知道，自己需透過自己擅長的方式，幫助人們回到本來之地，但大家也都還在摸索，於是彼此分享了許多經驗與趣聞，更重要的是每個人與各個時空的眾生互動的過程。

「我被那個老鼠人追了五天。」

「你沒見過風螳螂吧？真的有這種生物啊！」

「上回我跟那群矮人鬧不愉快，我懶得回去了。」

「人類把獸巨人稱為阿修羅，時空又不一樣，他們是怎麼知道的？一號，是你講的吧？」

「一號老是到處講其他時空的事情，我上次在龍族還聽到七號被稱作神。」

「那可不是我講的喔，別亂栽贓。而且真要說的話，五號講的才多吧！」

後來他們約好每一百年在心場聚會一次，這樣的聚會持續了八百年，漸漸的，開始有人拒絕九號的邀約，拒絕進入心場，開始有人彼此發生糾紛，紀錄者們甚至開始分裂。

再後來，四號像是發了瘋的獵犬，開始在各個時空追捕他們，她至今仍不明白四號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四號的目的卻很明確：不讓大家回到本來之地。

從那時候到現在，也已經過了幾千年了，事實上四號並沒有成功的抓捕過任何人，因為大家的能力都太強了，除了稍早她自己不小心著了道。她更不明白的是，就算四號是軍事家，但他為什麼總有辦法在那麼多不同的時空配置如此豐沛的人力來追捕他們。

有意思的是，即便紀錄者們面臨這樣的內鬥，除了一號宗教家跟二號發明家之外，其餘的人都還算認份，繼續著彼此的任務，大家都知道自己在幹嘛：能做多少算多少，能幫多少算多少。至於四號要怎麼搞，就隨他去吧！反正無傷大雅。

一號跟二號在各個時空中留下了許多足以代替他們完成任務的工具和制度，確實是比較聰明的作法，但也因此失去了很多親自體驗的機會，舒芸可以理解他們沒那個心情陪四號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不過他跟三號比較像，許多事情還是親力親為比較有感覺。

再來就是她踽踽獨行的日子，然後她不小心被追蹤者抓到，被關在實驗室接受酷刑，接著被冰凍，然後遇到小莫。

小莫，當時在追蹤者基地，他們是第一次見到彼此，可是方才，她很確定她早就認識他了，那些記憶的片段，在腦海中一幕幕閃過，如此具體又模糊不清，讓她非常痛苦。

忽然，那些記憶串連了起來。

她確實是第一次見到小莫。

而她也是真的認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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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們的相識，是在世界誕生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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