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櫃中的維納斯》 - 雨夜的對話

嗡嗡嗡嗡。

流理台上的咖啡機震動著釋出深褐色的飲料，咖啡的芬芳在廚房瀰漫。

方明睿往半滿的馬克杯裏倒了勺牛奶，才端著咖啡出了廚房。

傍晚的客廳溢著粉紅的霞光，空氣悶熱，背脊冒出薄汗。

喀喀喀，角落的風扇被扭轉過來，涼風撲面而來。方明睿一眼也沒看那個替他扭風扇的人，坐到沙發上，拿起茶几上攤開的筆記。

有人趴在後方的沙發脊上，幽幽地道：「咖啡好香。你只做了一杯嗎，哥？」

方明睿啜著咖啡，翻到前面螢光筆標注的地方，嘴唇蠕動著默誦句子。有人在左側坐下，擋去陽光，陰影覆蓋筆記。

方明睿眼也不眨，調整坐姿傾向右邊，讓字句脫離影子。

「沒吃東西光喝咖啡對胃不好。我帶了櫻桃塔來，哥要不要吃？」

方明睿沒有理會，繼續無聲唸誦。

「我也帶了安柏那份呢。他怎麼不在？」

方明睿在茶几上重重擱下馬克杯，終於轉頭看向弟弟。明澤逆光而坐，臉頰邊緣鍍一線粉色柔光，笑容靦腆，看起來老實乖巧。

但他兩次都挑上課的時段找上門，明顯不是巧合，而是耍了甚麼手段。

窗外的光黯淡了些，灰色雲層不知何時覆蓋了大半個天空，掩去了浪漫的粉紅夕霞。

方明睿長吐一口氣，摘下眼鏡，用衣服下擺擦了擦鏡片，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是在我手機上安裝了甚麼偷窺程式嗎？不，如果是偷看對話紀錄的話，不會不知道今天安柏取消了課堂。可能是從哪裏拿到帳號密碼，看到我的行事曆。

晚點改掉密碼，然後強制登出所有裝置好了。

「你再提一次他的名字，」方明睿再次垂下眼：「就滾出去。」

明澤閉了嘴。危襟正坐一陣，又坐不住，伸手到方明睿眼前，捋起袖子，委屈道：「手好痛。」

方明睿反射性地移開眼，卻很清楚那條手臂上滿是縱橫的抽打痕跡。是情緒不穩定的媽媽在無人勸阻的情況下，拿小兒子發洩出氣的痕跡。

因為該勸阻的人從家裏搬走了。

「拿開。」方明睿別過臉，「我沒瞎，剛剛已經看到了。」

若非如此，也不會開門給他。

「哥，」袖子被扯了一下，「你為甚麼不願意看著我？」拉扯更用力，袖管變形，「是因為我看了你和安——」

方明睿猛然甩開他的手，自沙發站起時膝蓋撞到茶几，咖啡從晃動的杯子裏灑出來，打濕了筆記。

「方明澤，你給我滾出去！」

明澤一窒，縮回手，睜圓眼睛看著暴怒的兄長，小聲道：「我不提他了，哥哥不要趕我走。」

方明睿深吸一口氣，揉了揉臉：「我給你錢，你去附近找個賓館住兩晚，然後就回家去。」他無視弟弟失望的表情，回房間去拿錢包。

但只是這幾分鐘的功夫，天突然就黑了。大雨毫不留情地嘩嘩傾瀉。

明澤連忙去關窗，不過片刻功夫，就淋了滿手的雨水，弄濕了傷口。他苦著臉，拉起袖子，露出小臂上駭人的紫紅傷痕，拿紙巾胡亂擦拭。

「別亂來。」

手腕被用力握住，沾了碘酒的棉花棒湊過來。明澤一愣，抬頭。方明睿抓住弟弟的手腕，拿著棉花棒輕擦傷口。

沙沙的雨聲在客廳裏迴響，空氣濕冷。灰濛濛的窗口裏，不遠處的大樓與電線都被雨水洗去。

時光彷彿回溯到少年時，無論他多窩囊、多沒用，哥哥都會耐心地包容、照顧他。

明澤心頭浮起一片暖意，翻手握住兄長的手，卻被掙開。

「等雨沒那麼大，你就走。」

兄長冷漠的話如雨水般澆得明澤透心涼。他失落地站在原地，突然覺得冷，手臂交握互搓。過了片刻，他輕聲道：

「哥，安柏真的很美。所以我現在稍為理解你了。」

客廳很暗，雨水鞭得窗戶嗒嗒響。幽微的光線中，一切物件都塗上灰階色。

方明睿的臉是鐵灰色的，深淺的灰拉出五官的輪廓，鏡片折射慘淡微光。他一動不動，臉部肌肉僵硬地繃緊，只有下唇微微顫抖。

「看到那麼美的身體，人確實是會失去理智的，所以——」

「別說了！」

隨著方明澤的咆哮，眩目的白光猝然在窗戶閃現，將他的臉照得慘白。下刻，轟然的雷聲炸得房間嗡鳴。他剛捂住耳朵，一雙手臂就環住了肩膀。

明澤抱住了他。如同小時候打雷被哥哥哄一樣，弟弟輕拍兄長的背脊，反過來安撫他。

　雷光隱沒，房間又陷入黑暗。

「沒關係的，哥。」

方明睿如被下咒般全身石化，無法推開明澤。

「我們永遠都是兄弟啊。」

明明是那麼溫情的擁抱，方明睿卻不可自抑地全身微微發抖。

又是一聲驚雷。越發大的雨淹沒了那句很輕的囈語。

「......阿澤，你怎樣才肯放過我。」

明澤一愣，張了張嘴唇，響亮的門鈴聲卻突然刺穿綿綿雨聲。

方明睿大夢初醒般掙脫明澤的擁抱，過去看了貓眼。折返時，他已恢復平日的強硬，推著明澤進客房。

「在這裏待著，不准出來。」

明澤乖順地進去坐在床上，在門關上前突然道：「是安柏來了嗎？」

方明睿站在門口看著他，一雙眼比窗口裏的烏雲還要黑。

他甚麼都沒有說。

咔噠。門關上，從外面反鎖。

大門打開。

少年如同海裏化出雙腿上岸的人魚，全身濕透，頭髮海草般一綹綹滴水，半透明的白襯衫黏在身上，隱隱透出膚色。

進門以後，他就呆呆地站在門口。方明睿拿毛巾替他擦頭髮，然後將毛巾圍在他脖上。

「安柏，怎麼淋雨了？快點去洗熱水澡......」

「他們終於要離婚了。」安柏空茫的眼神緩緩聚焦在方明睿臉上：「感謝他們沒到正式簽字才告訴我，沒有人要我。」

方明睿不管衣服會濕，伸臂將安柏擁入懷裏。身軀相貼，便覺安柏的體溫有些高。

「你發燒了？」方明睿探向他的額頭，卻被安柏捉住了手。

「你呢，」安柏仰頭望著他，臉上泛著病態的潮紅，聲音輕得像在說秘密：「你要我嗎？」

方明睿一怔。

安柏雙手握住他的手掌，燙熱的嘴唇親吻指節，牙齒輕咬指尖。

「方明睿，」少年一雙玻璃珠似的眼睛深深凝望著眼前的人，眼睫上掛著的水珠也不知是雨還是淚，「和我做愛。」

方明睿嘗試跟他講道理：「你還在發燒——」

「那等我不發燒了，你就會和我做嗎？」安柏執拗地打斷他。

「安柏。」方明睿抽走手，語氣冷肅，是那種為人師表的語氣：「你現在太衝動了。」

安柏一愣，纖長的眼睫垂下，掩住眼眸。

「那就這樣吧。」他輕聲說。「我們以後.....不要再見了。」

他轉身向門口走去，沒邁出第二步就被方明睿抓住衣領，往後一扯。少年身形往後傾倒，癱軟在方明睿懷裏，手指微動一下，卻是無力抗拒。

方明睿低頭看著那張緋紅的臉，輕聲道：「連走路都沒有力氣的時候，就別拿離開要脅我，安柏。」

安柏感覺到冰涼的手指撫過自己滾熱的臉頰。他輕輕喘息，沉重的眼皮如灌了鉛，於是閉上眼。

再次恢復意識時，他穿著乾燥的衣服，躺在被窩裏，額頭搭著條冰冷的濕毛巾，身體好像燒得沒那麼厲害了。

房間裏沒有開燈，只有沙沙的雨聲。有道修長影子坐在床邊，安靜如鬼魅。

晦暗中，安柏摸索著找到那人的手掌，手指一根根扣進指縫裏。

「能借你的火來用嗎？」

耳畔的心跳急促了兩分。那手掌與他十指交纏，薄繭擦過皮膚。

「隨你。」

重複一遍初見時的對話後，兩人都笑了起來。

「那天晚上失眠出來散步遊蕩，沒想到半夜看到有人在公園燒東西。」安柏捏著方明睿的手指，「本來以為是燒冥錢，豈料是在燒很多很多漂亮的花。啊，真的是個奇怪的人。」

方明睿低笑：「向陌生人借火，然後掏出鈔票來燒的人才奇怪吧。」他扭頭輕吻一下安柏的額側：「後來不是都聽你的，把花做成乾花了，揮金如土又憐香惜玉的小少爺。」

安柏用臉頰蹭了蹭方明睿的肩膀。他仍然記得那晚亮起光斑的千元鈔票在空中旋轉飛舞，一張張化為飛灰的樣子。

那是他的十六歲生日禮物。

父母在許多事上都意見不合，唯有在敷衍他這件事上十分有默契。記住他想要的禮物太麻煩，所以給錢是最有效率的事。

明明一直都能當個懂事的兒子，對父母的贈與禮貌地傳個「謝謝」的訊息，用那筆錢買愛吃的甜點，心平氣和地渡過自己誕生的那一天。

可是那燃燒的玫瑰喚醒了他焚燒謊言的慾望。

扭曲的火光裏，花瓣與鈔票的灰燼圍繞著兩人飛舞，映著橙色光芒的眼眸映出彼此面無表情的樣子。

「後來你知道我為甚麼要燒鈔票了，」安柏低聲道，「可我仍然不知道你為甚麼要燒花。」他仰起臉，「那些花是誰送的？」

身旁那人的呼吸空了一瞬，或許是被潺潺的雨聲掩去了。

安柏垂下眼，輕輕笑了聲。

「你總是這個樣子，甚麼都不願意放到我身上。」安柏咳嗽，凝視著身側的人，輕輕地道：「我就那麼不堪託付嗎？」

方明睿許久沒有說話。

滴滴答答，水音交織穿刺寂靜的夜晚，像冰冷厚重的簾般蓋在兩人身上。安柏身上一陣陣發寒，或許是因雨夜寒涼，又也許是那叫人失望的沉默。

可是身旁那人好像比他還冷，身體在微微顫抖，所以當被抱住的時候，安柏沒有推開他。

「你不要後悔。」方明睿摟緊安柏的肩，聲音悶悶的，好像在隱藏那微微的顫音：「等你不發燒......」

這句話沒有說完，尾音就溜進安柏發燙的嘴唇裏。他們在暗室裏綿長地接吻。雨聲消失，只有彼此的心跳在清晰地搏動。

此夜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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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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