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洞｜The Mother Cave - 倒三角｜11-1

當崔佛的慘叫聲從遠處的湖面傳來時，史提爾正在亨利的釣魚小屋裡和他攀談。

兩人一聽見聲音便衝出屋外，湖上，史提爾望見一大群人圍在金字塔的入口，就跟前一天斯旺森的情況相同。他不必多想就知道他們圍著的東西是什麼。真正讓他心急如焚的，是這一次崔佛會傷得多重？

「你能帶我過去嗎？」史提爾轉頭問道。

「當、當然……」亨利愣了一下才回過神，接著奔向屋後那艘沿著牆被它擺在外頭的小船。「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對不對？」他和史提爾合力把船翻正，抬向湖邊。

「我本來不是那麼確定。」史提爾在小船落水後回應。「你曾懷疑那座金字塔是刻意讓我們看見我們想看的。」

「嗯，難不成……」

「那個想法……」史提爾一邊喊，一邊跑回屋旁，抓起被他們遺留在地的兩根船槳。「我不曉得你怎麼會有那個想法，不過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那很有可能……不，」他走向他，將船槳交到他手上。「我想你一直都是對的，亨利。那東西裡頭的模樣，就是我們內心希望它呈現的樣子。」

「那麼……」

「我們先過去再說。」史提爾匆匆跳入小船，示意他別再磨蹭下去。亨利一坐到船上便開始賣力地划起獎，他們距離湖中的金字塔越近，就越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還有瀰漫在空氣中的濃烈血腥味，那連湖上的水氣都無法沖淡的血腥味。

「發生了什麼事？」史提爾在他們抵達湖中央的浮橋後一腳踩了上去，崔佛就躺在前方不遠的地上，被其餘考古隊成員團團圍繞。

「史提爾？」一名背對他蹲在地上的的男子站了起來，臉色大變。「誰要你過來的。」

史提爾沒有理會他，而是將視線轉向崔佛。康納蹲在他的另一側，正在替他壓住傷口。顯然斯旺森也預期到可能會有突發狀況，否則不會要那名醫生留在現場待命。

「他怎麼受傷的？」

「這裡沒你的事，史提爾。」斯旺森一臉不悅地走向他。

「難不成你要跟我說他也在裡頭跌倒？」史提爾沒有退開。他壓低聲音，理直氣壯地站在原地。

「我不需要你來告訴我該怎麼做。」

「你得把實話告訴他們，艾德。」

「不，我不會……」斯旺森握緊拳頭，接著下一秒，像是垮掉的城牆。「我沒辦法，史提爾。我——」

「……先生們。」康納的聲音從兩人後頭傳來。他仍跪在地上，只不過雙手已經從崔佛的身邊抽離。

「他斷氣了。」他攤開通紅的掌心，用無能為力的聲音宣告。眾人間隨即爆出一陣驚呼。

「不……」斯旺森奔過去，低頭檢視崔佛毫無生氣的臉龐。

「我們本來就不可能救得了他，大人。」康納搖搖頭。

史提爾擠過幾名圍觀者，跟著蹲到斯旺森身旁。「……這不是陷阱弄的。」他瞪大眼，看著他皮開肉綻的腹部，彷彿被什麼東西從正面扒開身體，傷口深可見骨。

「我們……不曉得他到底是被什麼東西所傷。」斯旺森咬緊牙。「那些陷阱……光是那些簡單的陷阱不可能把他傷成這樣。」

「今天早上……今天早上你們在湖邊談了些什麼？」一個念頭迅速閃過史提爾的腦袋。「除了陷阱之外，你還跟他講了哪些東西？」

「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斯旺森不解地看向他。

「你讓他以為裡頭有什麼？」他把臉壓到他面前，焦急地追問。

「不，我什麼都……」斯旺森的唇在空中凍結。

「你對他說了什麼，對不對？」

「昨晚……就在崔佛答應要進入金字塔後，他問我裡頭會不會有別的東西。」

「別的東西？」

「嘖，我不知道，史提爾。他說得很離譜，我那時覺得他只是在胡言亂語。」

「艾德……」史提爾一手按到他的肩上。「告訴我他說了什麼。」

「那是……那只是某個怪力亂神的傳說，屬於這一帶鄉間的民間怪談。他說聖心湖的湖底住著一頭怪物，專門吞噬心靈汙穢的人類。」

「我聽過那個故事。」亨利緩緩靠了過來，加入周圍的人群。他的目光在崔佛殘破不堪的身子上短暫停留，接著開口：「每一個村子裡的人都聽過。」

「胡說！我才不相信這種胡謅出來哄騙小孩的故事。」斯旺森指著崔佛低吼。「我更不可能相信他是被那種鬼東西傷成這樣。」

「你說得沒錯，你大可不必相信。」片刻後，史提爾態度冷靜地開口。「你沒必要相信那則故事，艾德。重點是崔佛相信了。」

「不、不、不……他信不信那鬼東西又如何？」

「他相信，那麼那件事情就會在他的眼前成真。」

「在他的眼前成真？不……等等，你怎麼還在說那些蠢話？」

「崔佛就是最好的證據，艾德。」

「不……不，那是不可能的。」斯旺森煩躁地用手按住雙眼。

「你給了他金字塔裡頭不安全的想法，艾德。你讓他相信了這件事。」

「我只告訴他要小心那些陷阱！」他轉頭對他吼道，似乎已經不打算再顧及真相曝光的後果。

「不，你讓崔佛相信他會在裡頭碰上危險，那個想法卻被他加油添醋。」史提爾不為所動地解釋。「今天早上，你們在湖邊談些什麼？」

「……他害怕裡頭不會只有那些陷阱。」斯旺森沉默許久後說道。「我要他不必擔心。我告訴他陷阱是他唯一需要注意的東西，只是……」

「只是他沒完全聽進去，對不對？」史提爾替他把那句話說完。「你知道，艾德。你看得出他仍然害怕裡頭有別的東西——除了陷阱以外的東西！」

「那是不可能的！」斯旺森大吼一聲，站了起來。

「我很抱歉之前沒對各位完全坦白！」他朝周圍的人高聲大喊，安撫他們躁動不安的情緒。「如各位所見，這座金字塔裡確實不安全，但那些都只是簡陋、古老的機關和陷阱。任何人只要夠小心謹慎，那些東西就沒辦法傷到你！」

「艾德，你在做什麼？」史提爾跟著他站了起來，可惜他沒看他，而是逕自說下去：

「崔佛是個勇敢的傢伙，只不過運氣背了一點。裡頭的陷阱奪走了他的性命，問題是不會每個人都落到這樣的下場。」他停了一下，然後繼續：

「那些陷阱是死的，是固定好的木頭和金屬。一旦弄清楚怎麼運作，沒什麼東西需要害怕！我現在就向各位證明——」斯旺森信誓旦旦地高舉兩手。「我現在就向各位證明就算是手無寸鐵，也能毫髮無傷地從裡頭歸來！」

「不——」史提爾大叫一聲，試著拉住正要往金字塔入口走去的斯旺森。「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艾德？」

「給我放手！」

「只要你的心裡有任何不夠確定的成分存在，那個部分就可能會化為現實！」史提爾警告他，同時將音量控制在兩人間，越發細微，語氣卻很強硬。

「放開我，史提爾。別胡說八道！」

「你騙不了自己的，艾德。」史提爾沒有放手。「你也看到了崔佛的傷口，你知道那不是陷阱弄的。」

「我非進去不可。」他狠狠甩開他，然後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金字塔入口內的黑霧裡。

「不……」史提爾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盯著他化成那團黑的一部分，隨後跟著消失的入口，一同在潔白無瑕的牆上被徹底抹去存在。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亨利的聲音自他後方打來。

史提爾轉頭，看見更多雙徬徨無助的眼睛。

「我不知道……」

「裡頭真的只有陷阱嗎，先生？」他看見伏爾泰，那名年輕的記者用顫抖的手把牛皮小冊拿在前方，另一手則緊抓筆桿，隨時準備記下任何一條足以顛覆世界的的消息。

「完了完了……我們死定了。」一旁，胡安抱著頭，盯著崔佛死氣沉沉的身軀。「那東西會殺了我們……那東西肯定會殺了我們……」

「史提爾先生，我們需要離開這裡嗎？」康納主動上前走了幾步，來到入口前方那塊浮在水中的平台上。

「不……」史提爾了看了他一眼，再看看其他人。他知道在場的每個人都想問這個問題，康納只是替他們把話說出口。「各位，我想你們不必太過恐慌。只要你們不相信——」話還沒說完，一個東西忽然撞上他的背。一個圓滾滾的東西。

史提爾轉過身，看見金字塔入口再度敞開，以及落在他腳邊的東西。那是一顆頭顱，不久前他才見過他。

斯旺森的五官扭成一團沒有邏輯的混亂，像是他在自己身首分離的同時，也正遭遇某種極大的恐懼。

一陣壓迫的死寂的襲捲而來，幾秒後，所有人驚聲尖叫著衝向停在浮橋邊的木筏。史提爾低頭注視斯旺森的頭顱，懊惱地跪下，膝蓋沒入水中。

「為什麼，艾德……」他發出哀傷的聲音。「為什麼你不肯聽我的？」

「先生，」一隻手落到他的肩上。「你看。」

史提爾抬起頭，才發現亨利沒跟其他人一起逃回船上，不過另一個畫面立即抓走他的注意——本該維持平滑、工整的金字塔入口，頃刻間多了許多大小不一的裂紋，那些裂紋甚至還在擴大，像是整面牆即將從那個位置爆裂開來。

史提爾不解地站了起來，沒有將視線從那面牆上挪開。

「你們看，牠想要出來了！牠想要從裡面出來，那東西會殺了我們！」即將駛離的小船上，一名扒著船身側面的男子指著正在崩毀的入口大喊。

史提爾一愣，接著一把抓住亨利。「那些黑色的霧！」

那人還來不及反應便被他晃得暈頭轉向。

「我們一直不曉得金字塔的入口是怎麼出現的，亨利。」他放開他，卻難以相信現在的自己竟為此正興奮不已。「它們是相同的原理！」

「……什麼？什麼意思，我以為你說那團霧會讓人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東西？」

「當我們一個人進去的時候，沒錯。但是那種霧不是只在金字塔裡頭才有。」

「你指的是……」

「金字塔的入口，亨利。」史提爾指著仍然在不斷崩毀的牆面。「如果那座入口本身也是黑霧造就的結果呢？想想看，倘若那東西能夠實現一個人內心的想法，那麼越多人認同的想法……」

「越多人認同的想法……就越可能成為現實。」亨利瞪大眼睛，他終於聽懂了。

史提爾點點頭。「先是崔佛……接著斯旺森，一旦恐慌的念頭在我們之中出現，那種想法就可能感染周遭的人，然後被無限放大。一旦人們開始相信裡頭真的有什麼怪物，那麼……」

「等等……難不成那座入口出現的時候也是因為外頭有什麼人這麼想？」亨利打斷他，不明白地問。

「恐怕如此。這就是為什麼一直到我們這些考古隊的人抵達，入口才顯現。」他指著他叫道。「你，還有崔佛，你們這些當地人根本不敢靠近那東西，直到我們給了那團霧另一種想法……另一股更強大的意圖。」

「你們想要進去？」

「斯旺森想要進去。」史提爾糾正他。「你說得沒錯……我一直都在迎合他的想法。不光是我……還有其他考古隊成員，如果他打算進入那東西，那麼我們也會抱著同樣的希望。因為那就是他召集我們這些人的目的。」

「喂，你們兩個！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就在那艘即將駛離浮橋的小艇上，康納一手抓著船頭，一邊向他們高喊。

史提爾朝那些人望去，正要開口回應。「我的老天，那時候……」他驚訝地把頭轉回來，睜大眼瞪著亨利。「崔佛第一次進去的時候，那時候他一進去入口就消失了，我們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入口會消失。」

亨利眨眨眼，接著露出昭然若揭的神情。「你說那種霧會捕捉一個人的想法……」

「或是一群人。」史提爾急著替他補充。「或是一群人！那時候外頭只有我們三個，而我……」他忍不住咬緊嘴唇，彷彿有什麼事情難以啟齒。「仔細想想……我當時的確不想跟著崔佛一起進去。」

「你……」

「你曾懷疑那座入口一次只讓一個人通過，亨利。」史提爾重重嘆口氣。「事實上……讓那東西把我擋在外面的人就是我自己。而當我把我們的遭遇告訴斯旺森，他也不疑有他。如果他願意信任我的觀察，那麼其他人……」

「其他人連想都不會想。」亨利搖搖頭，不禁冷笑一聲。

「是我……」史提爾再次注視金字塔的入口，裡頭的黑霧正隨崩裂的外牆開始頻頻收縮、鼓動，像是某種……巴不得要掙脫牢籠的思緒。

「『一次一個』，我就是創造那套規則的人。」他喃喃唸道。「我才是讓亨利還有斯旺森只能單獨進入那東西的始作俑者，我——」

「怎麼了？」亨利發現他不再發出聲音後問道。

「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史提爾盯著那面不再白皙平滑的牆面，下一秒，他邁開腳步。

「等一等……你瘋了嗎？」亨利抓住他，看出他打算做什麼。

他回頭，露出堅定的眼神。「如果我的想法能夠凌駕在其他人之上，那麼現實……現實就有可能被改變。」

說完，史提爾衝入金字塔敞開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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