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者与御龙甲自从离了新安县,左盘右绕,甩开追兵,与家眷和庄客会合,而后向北奔驰,沿汾水溯流而上,十日后终于来到太原郡的晋阳城。孔鲋回首一路跋涉,不禁感叹:“这千里迢迢,若在诸侯林立之周朝,已然跨越三国,可在统一之西华,不过三郡而已。今后在秦之士触怒皇帝,连出奔都已不能,唯有任人宰割。”
咸阳戮儒乃是一月之前,当时孟儒一人来为孔鲋报信,本想百家分散逃生、各自寻路以入东华,却被孔鲋止住。孔鲋曰:“不可散,散则必死。边境有重兵把守,诸子或抱书简、或赍宝器,能潜踪而出、不被发觉者几人?况且东华畏秦如虎,未必开关接纳,一旦迁延日月,即便不获于官,必遭黔首首告。”
“依夫子看,当如何?”孟儒问道。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MwwYYxwGi
“当同往太行山麓,依托八陉,设置疑兵,与秦兵周旋。”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MXu1aVyQE
“然则东华不肯接纳,奈何?”
“可入晋阳城中,而后缓缓图之。晋阳地处太行之西,当年曾是赵国旧都,城广墙高,户口十万,智伯围之年余而不能克;然近世受秦攻伐,毁为坍圮,加之毗邻西华,赵国无意重建,故而湮没无人。诸子藏身于彼,如泥沙入海,渺然难寻。一旦东华开关,东行数十里便可入井陉、奔赵国。”
孟儒以为有理,于是飞马告计于另外数家,数家又告知数家,一传十,十传百,百家皆知,都往太行行进。太行山南北纵跨两华北部边境,要由秦入赵,必东西穿山而过;要穿山而过,又必走八陉之一。哪八陉?军都陉、蒲阴陉、飞狐陉、井陉、滏口陉、白陉、太行陉、轵关陉。此皆峰间低谷,横断崇岭,可走人马。谋定之后半月,渐渐有数百人到达,见秦师紧跟在后,乃依计在八陉中穿梭往返,沿路留下焦炭、残羹等物以惑敌。追兵果然上当,不知其所在。那八条山陉多有数百里长,狭窄处车不并轨、马不并辔,秦师一字长蛇而入,走也走不快,退又退不出,等搜索了整条山陉,到了东端再折回西端,早已过了八九日;意欲分兵追捕,又被百家据高临险、围而歼之;最后只得一边乱撞,一边往咸阳求援。援兵还未到来,百家早已转进晋阳城中躲藏起来。
当下,儒生立于晋阳城下,早有哨探出来询问,而后入内报信去了。孔鲋一边等待,一边环顾四周,心想所幸谋划得当,此地果然是潜踪匿迹的绝好去处。只见三面环山,南向平原,易守而难攻;汾水穿城,多有鱼鳖,无饮食之忧;边境荒凉,杳无人烟,绝细作之患。东南五十里,双岭夹一隘,好似龙嘴张开,乃是井陉发端之处,龙尾就是东华。依据两华盟誓,晋阳以东、巍巍太行本来尽属赵国,隘口处应有赵兵驻扎,然而弱赵一来不敢迫近强秦,二来戍卫荒山无所裨益,所以舍弃山陉开端,只在出口筑关设防,便是井陉关。再看晋阳城内,高墙只剩残垣,民房唯有断壁,杂草丛生,兽穴满地,一眼望不到头的大都,只剩矮矮一层遗迹,丝毫不见半点人气。
此时百家从匿身之所中走出,来到城外与儒者相见。孔鲋德高望重,各人纷纷礼拜寒暄;又引荐御龙甲,讲述新安县之事。诸子一声叹息,都说:“韩非有‘五蠹’之论,学者、带剑者为其二也。皇帝尽杀书生博士,又怎能容纳游侠剑客?”御龙甲默然无语,牵着马匹,与家眷走入城中去了。众人刚要同归,忽然远方尘起如雾,又有数十骑到来。他们以为是追兵,正要退守墙内,孔鲋认出来者,说道:“不必惊慌,此是墨家弟子。”话音刚落,飞骑已至面前,墨者纷纷滚落鞍鞒,立定排成行列。为首的是两个汉子,迈进一步,向百家作揖。其中一人说道:“在下墨者楚廉,身旁师弟赵义,率领门徒一百,拜见诸子学士。吾道于咸阳受辱,又遭官兵缉捕,听闻各家欲往东华,恳请同路并行!” 楚廉说完以后,场面寂静无声,人人缄默其口,个个面露怒容,皆以侧目视之,如对仇雠一般。许久,才有一人开口:“为何不见鉅子相里殷?”
“鉅子孤身离去,不知所在。”楚廉答道。
众人一阵窃语,嗤鼻与讥讽之声相杂。前日为孔鲋报信的孟儒就在当场,此时指斥对面,高声詈骂,道:“秦墨败类,助暴之凶!你派入秦百年,杀害多少黎民?如今兔死狗烹,鉅子愧逃,才来求救。可惜我师无辜被戮,谁救他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绝不可放你入城!”
旁人听说,也都愤慨,渐渐同声共气,高喊起“秦墨速去”四个字。另一墨者赵义见群情激昂,拱手说道:“白虎观争鸣,墨家四贤陨命,余者受官府追杀,一路已殁数人。秦墨已然知错,望各家看先师墨子之面,容许将功折罪,莫使一门断绝!”
众人不听,依旧高唱不息。百名墨者与百家相对而立,列阵于平原之上,本来如锥如柱、如松如岗,虽千军万马不能摇撼,然而目下因这四个字忽然耸动,有身体微颤者,有面目抽搐者,有咬牙出血者,有攥拳吱吱者。为首的楚廉、赵义觉察到身后的细微声响,心知不好,刚要转身,忽听拔剑之声,急往声源看去,一人已自刎而死。赵义飞至近前,其人已于血泊中气绝,乃怀抱其尸,仰天大恸。楚廉还不及悲伤,见其他弟子似有效法之意,慌忙对百家说道:“诸位既不相容,墨者不敢强求,告辞!”转身下令,就要离去。孔鲋见状,急忙止住,而后对诸子说道:“吾闻‘知耻近乎勇’,又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秦墨虽入歧路,其心仍为天下谋也。如今既已改正,理当原宥。孔门之儒愿纳墨者入城。”百家被墨门刚烈所感,又见孔鲋求情,乃默默分成两股,中间留出一条通道。孔鲋走至楚廉面前,执其手,与之同归。赵义怀抱亡者,在后跟随。其余墨徒这才拔脚离地,一并入城。
之后十余日,每日都有学者前来投奔,城中慢慢聚起千余人。百家皆知秦师刮地搜山,早晚寻至此处,所以入城以来便加紧巩固防御,一刻不曾懈怠。春秋时,晋国卿族混战,赵氏家臣董安于奉命修建此城,一切以战备为要,所以宫墙用苇蒿填充,战时可作箭杆;庭柱以炼铜浇筑,事急可铸兵器。眼下城虽残破,物材存留不少,正好取而用之。墨家擅长土木,众人听其调遣分为四部:一部修补城墙,加厚城门;一部将壕沟拓广加深,遍插竹箭于底,而后引入河水;一部挖掘地道通向城外,以便出其不意,袭击敌后;一部锻打兵器,制作战守之具。晋阳有内城和外郭之分,众人昼夜劳作,将本就牢固的内城筑了个固若金汤,而外城还是原样,所以秦兵不曾发觉。
在百家将将到齐之际,一队使者驰入井陉,往东端的赵国关卡约定时间,请求开关迎纳。过了七八日,使者飞马赶回,奔入城内。众人围住询问,使者报曰:“我等日夜兼程,行至赵国井陉关下。守将听闻是西华亡人,不敢做主,往邯郸报与赵王。三日后,赵王来使曰:‘紧闭关隘,不许放入一人。’我等苦求无果,只好返回。”诸子听闻,不啻晴天霹雳,都以为果如孔鲋所料,赵国深惧西华,不敢擅开边衅、授秦以柄,所以见死不救,只求闭关自保。孔鲋早知事情必有曲折,乃长叹一声,说道:“当年,赵国纳韩之上党,招致长平之败,无一日不悔。如今其山河半壁,非有全疆之隆;秦国统为西华,比前时更盛;百家言谈之士,不比上党沃土。有此三者,欲赵之为我而触秦之逆鳞,难矣!”百家七嘴八舌,一筹莫展。
此时墨者赵义开言曰:“在下赵人,愿偷渡边关,入赵见王。能说则说之,不能说则劫之,必使其开门延纳。”
孔鲋曰:“赵王阳奉,边将阴违,劫之何益……”
“这……夫子有何良策?”
孔鲋踱步三匝,曰:“要说王,但不可只说赵王,必同说东华其余四王,促其发兵助赵。赵知五国一体,或可不惧西华。然则,此去关卡不通,无寻常路径可走,须攀山缘岭、降崖缒谷,一路艰险异常,非身手矫健之人不可。”
赵义与师兄楚廉一并拱手,齐声说道:“在下愿往!”
孔鲋道:“尚需舌辩之士一人,必有因势利导、随机应变之才方可。我本欲往,无奈年老体衰,恐半路捐躯沟壑之中……”
听得此言,百家颇有自荐之人。孔鲋见了,都不中意。门徒澹台子永跨步出班,问曰:“弟子可以去否?”孔鲋早知非他不可,然心下颇为不舍,见他主动说出,方知天意注定、不可违拗。孔鲋望向弟子,说:“汝与二位墨者同去,一路小心。”
楚、赵二人道:“必保子永先生无恙。”
诸子各自散去,墨家连夜打造登山之具,都是钩爪、铁鞋、大钉、绳索一类,然后收拾行装,与子永一同出发。临行之际,百家在城外送别。楚、赵二人叮嘱墨徒:“若秦师来攻,当死战不退,一来为同门报仇,二来将污名洗刷。此去无论成功与否,我二人必定归来,与诸位同生共死!”另一边,孔鲋立于子永面前,收敛仪容,压低嗓音,说:“若游说无果,汝当自留东华、传我儒宗,不必回西华来了。”子永闻言,叩头稽首,满眼垂泪,哽咽不能语。三人拜别了众人,上马骑入井陉,往东华去了。
两年前,风国废太子仁安君风无争刺秦成功,回到故国又手刃杀父仇人、篡位的伪王、他的伯父风伯礼,之后不顾群臣劝阻,撇下王印,单骑出城而去。当日,他心乱如麻、魂不守舍,问自己将往何处,茫然无所应答,索性放开缰绳,闭了双眼,由着马匹任性驰骋。再睁眼看时,已然身处国境之外,面前一片湖沼,周围广布大泽。他一人一马立于天地之间,只见九霄彤云飘荡如火,地上陂池照映枯木,举目雾迷锁住重岸,胯下良驹惊起鸥鹭。迎面一阵湿风吹来,夹杂腐植与泥土的腥气;耳边几声蟾蜍鸣叫,引得蟪蛄蚂蚱一同唱和。这样的澄明之景,让他的神智也澄明起来,于是扬鞭策马,往青丘国奔腾而去。
青丘国位于齐国之北、渤海之滨,其民皆狐人,是已故的狐彦的故国。此时老国王、狐彦之父已死,继位的是狐彦二弟,年齿尚未不惑。风无争表明身份,入宫觐见新君,将狐彦生前故事细细讲述,又敦促史官详加记录,使其功业千载传世。其亲族阅览之后,无不捶胸顿足、涕泣交加。了却了这桩心愿,他正要告辞离去,却被国君留住。国君说:“公子既决心不再归乡,不如就留在我青丘国中如何?”无争不愿为人累赘,乃婉拒道:“感大王盛情。在下生如浮萍,难安一处,还是离去为好。”国君问:“公子欲往何地?”无争恍恍惚惚,走一步看一步,哪里想过这个?被一问问住,语塞不能作答。国君见状,说:“与其四海漂流,何不暂住亡兄狐彦生前之所?其遗物与故迹皆在,若可稍解思念之情,寡人之愿也。日后若有妥善去处,寡人绝不强留。”国君再三挽留,无争只好应允,当日搬入狐彦旧宫居住。
这青丘王族乃是兄妹四人,国君之下还有一对姐妹:三姐狐云,二十五岁;四妹狐济灵,年整二十。两人身为狐人,生就一股灵动俊秀之气,加之天赐丽质,所以花容月貌、风姿绰约。四妹狐济灵尤胜,其人双颊染虹霓,盼目飞祥云,肌清可见骨,手足嫩如藕,肤荧唇朱青丝黛,娇颜不亚越西子。三姐狐云虽也端庄典雅、清新脱俗,然与其妹相比,未免稍逊一筹。二女都无夫婿,闻说名满天下的刺秦英雄到来,心中十分仰慕;又听了他与长兄狐彦的往事,不禁由悲生怜,由怜生爱,以致更加倾心。一日,两人身着男装,来到无争所居的宫殿,混在仆人之中,远远地暗中观察。只见风无争坐于殿内主位,面前一个桌案,上摆饭食酒菜;下面两列乐师、几个伶人,正在吹拉弹唱。他手举酒壶,杯杯斟至外溢,而后仰头倒入腹中,好似浇田灌园一般。铜爵空而复满,满而复空,不消一两刻钟,他便喝得酩酊大醉。醉后东倒西歪,坐立不宁,口中胡言乱语,大喊大叫。叫到尽兴处,乃放声狂歌,离座舞蹈,在人缝中穿行游走。走罢,又立定于正中,两眼一闭,身体旋转如风,两条大袖甩得陀螺似的。宫内的仆人也受了他的令,在外驻足欣赏,有的击节,有的搏髀,人人附和叫好。一个时辰过后,无争烂醉如泥,就势倒卧堂上;乐伎悄悄离去,留下满地狼藉。狐云和狐济灵见此人登徒孟浪,状如俳优、态似滑稽,还以为来错了地方;与宫人打听,才知确是刺秦的风无争,自打入住此处,便天天这般纵情豪饮。两人不信,转天又来,果然如此;一连三日,日日如此,于是大失所望。狐济灵撅起樱桃秀口,说:“本以为是英雄豪杰,不想竟是酒囊饭袋!”说罢回到本宫,再也不想此人。狐云感受略同,也转身离去,将此事抛诸脑后。
当晚,狐云已在秀榻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免不了又想起长兄狐彦一生之事。从幼年的兄妹情深,到入秦受辱,到为刑徒,到地宫逃生,到为游侠,到献首报仇,桩桩件件如她亲历,不禁扑簌簌落下泪来。猛然间一股不甘之气升起胸膛,她思忖道:“公子无争是大哥挚交,怎会是酒肉之徒?决然不会!”想到此处,她非要再走一趟不可,看看此人夜深独处时是何模样;若与日间一般,她才死心。于是走下床榻,穿玄衣短打,面蒙黑巾,足踩皂靴,趁着夜色出门,来到风无争的宫殿之外,脚下一蹬,便如飞燕般跃入墙内。那宫中房屋上百,她也不知无争身在哪间,只把希望寄于上天,一边心中默祷,一边挨宅挨院地找寻。走着走着,忽听得琴声悠扬。那弦色、曲调皆与狐彦生前所奏无二,让她恍惚间几乎有了错觉。狐云循声而进,轻步如飞,拐过几条宫巷,来到一间厅堂之外,立于两扇门扉之侧。堂内宫商协作、角征起落。其调始自平缓之阶,如同山风沉谷、水波轻皱;继而攀上高亢之巅,好似长空鹤唳、九天雷鸣;最后息于细微之末,彷佛雪落寒窗、雨打青砖。待一曲终了,她将窗上的竹帘撩开些许,看见那琴恰是其兄之琴,那谱亦是其兄之谱;而无争正对着狐彦的神主牌位,趴伏于七弦之上,满面泪流。
次日,青丘国君将两位妹妹唤至身边,问哪个有意嫁与仁安君。这青丘国地处北地一隅,世代被中原视为弱邦,可喜仁安君来到,自然千般款留、万般挽阻。无争以刺秦之功,名重五国、享誉东华,若能为狐人之婿,今后生子封于境内,天下谁敢来犯?必保宗庙无虞、社稷安泰。狐济灵听了二哥之问,不假思索,当即回绝。国君本以为四妹国色天香,匹配无争正好,不料其竟不愿,心中老大不悦。转头又问狐云,狐云答曰:“仁安君天下英雄,虽然近来饮酒作乐,当是思念亡友,一时消沉,其仁爱至诚不泯也。小妹愿奉箕帚。”国君大喜。他最怕无争忽生去意,于是火速备办喜事,一切都要从简,只求尽早礼毕。无争此时万事皆可,不假思量就答应下来,只有一事与国君有约在先:他为摒弃烦恼,将以化名示人;非到紧要之时,不可外泄此事。国君虽欲借重其名,无奈只得应允。短短数日之后,风无争与狐云结为连理。
新婚之夜,夫妻于榻上相对而坐。房中喜烛遍插,满室红光掩映。狐云头上玳瑁闪耀,耳垂宝珠璀璨,颈坠琥珀晶莹,腕挽美玉无瑕,明眸望夫又不敢,朱颜浅笑却含羞,真是满面娇媚、遍体温柔,绝代佳人、举世无双。无争虽然已享三十五载春秋、出生入死已有数次,然而成亲还是头一遭,眼下的局促并不比夫人稍少。他想到刺秦只在半月之前,当时朝不虑夕、命悬一线,如今良辰美景、对坐佳人,不禁感叹人生际遇须臾天渊。两人无言良久,狐云首先开了口,声音微微颤动:“夫君可知我曾嫁过一人?”
无争点点头:“国君曾经相告。”
“夫君可在乎我不是处子之身?”
“岂敢。”
“夫君也不问前夫是谁,我又为何改嫁?”
“既不在乎,又何必问?”
狐云本来心如悬旌,现在周身洋溢着暖意,想到自己嫁得良人,此生有了依靠,不禁潸然泪下。她向无争稽首到地,起身后说道:“夫君刺杀嬴政,为长兄复仇雪耻,如此大恩,狐云当用一生报答。”无争赶紧扶起,说:“夫妻之间何必如此?况且,并非我有恩于狐彦,反是他救我于大错将铸之时……”说罢,无争起身,从木柜中取出一卷竹简,摆放在两人之间,说:“此是狐彦留与我的遗书。原本已焚,这是我默写而成,可保一字不差。”狐云打开阅览,心痛不能卒读,与夫君相拥而泣。她倒在无争的怀中,良久才停了抽噎,泪眼婆娑地说道:“我只恨不在当场,不能拯救长兄,不能替夫分忧,又不能留名青史。”
无争噗嗤一声笑了,说:“你一个姑娘家,便是在当场,又能帮什么忙?”
狐云一推无争,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语中带嗔地说:“你不信我也能杀得了秦王?”
无争还想笑,可看了妻子认真而逼人的目光,生生给憋回去了,说:“信,信,我信。”
狐云看他分明是不信,于是发了恼,气呼呼地躺下,把后背对着丈夫,不再搭理他。无争知道自己闯了祸,赶紧赔不是,可一碰妻子就被弹开。他本来就不会哄,别别扭扭、尴尴尬尬、腻腻歪歪地磨了半天,狐云看他可怜又可笑,这才转嗔为喜。二人相拥而卧,一夜鱼水之欢。
十个月后,狐云产下一子。分娩并不顺利,幸而母子平安。无争抱着儿子,乐得如在云端。既已成家立嗣,他更加无忧无虑,每天除了陪伴妻子、逗弄儿子,便是饮食享乐、田猎钓鱼,总之放浪形骸、不问世事。本国的供养不足,他便去信给风国的封地鄂邑,令人定期押运赋税过来。他既心宽体胖,两腮渐渐生出肉来,肚腹也日益隆起,从一个翩翩公子变成了富态汉子。
转眼又是一年有余,西华始皇焚书戮儒。儒生澹台子永与墨者楚廉、赵义跋山涉水、翻越关隘,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东华。三人先入赵,再至风、楚、齐,末了到达青丘,每到一国便游说其君出兵合纵、拯救百家,然而无论子永如何口若悬河,一旦谈及与西华为敌,国君便如闻鬼魅,登时改颜变色,以双手捂耳不听,口中大叫送客,会面戛然而止。五国无一例外,并无响应之君。最后,从青丘王宫回到城内的馆驿,子永嗓音嘶哑、心力交瘁,乃苦笑一声,仰天长叹,曰:“宜哉,诸侯不愿合纵!宜哉!”
楚廉吃了这一路的闭门羹,本就满腔火气,闻言愈发不忿,说:“各国胆小如鼠,并无一个男儿,先生反而称宜,何也?”
子永曰:“战国时有修鱼之战,四国歃血伐秦,然盟主楚国按兵不动,三晋由此大败,死者八万余人;齐国等而下之,竟趁势夹攻赵、魏,借机掳掠土地。四年后又有岸门之战,秦攻韩,韩求救于楚,楚阴谋并削两国,佯许韩以援军,实则一卒不发,韩国大败。两番背盟卖友,合纵自此不成。我华夏之人,智谋过盛,至于狡诈,不屑信义,所以鼠目寸光、因小失大,此由来久矣。如今吾欲再组联军,各国视为笑谈,岂非宜哉?”
楚廉身为楚人,前日在楚宫苦劝大王不听,本就深以为耻,现在又被儒者点出故国劣迹,愧得满面通红。身旁的赵义说:“我等已将东华走遍,求援之事并无半点着落,如今只有同回晋阳,与百家同生共死。”
子永沉吟良久,答曰:“不然,还剩一法:往匈奴,见单于。”
楚廉道:“匈奴弱小,又是化外蛮夷,如何肯救百家学士?”
子永叹一口气,说:“是啊,此乃病急乱投医之举,然也只能一试。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还有一法:若能找到仁安君风无争,其名重四海,必能联合五国。”
“仁安君两年前离了风国,不就封地,从此销声匿迹,风王都说不知所在,你我哪里去寻?”
子永被一通抢白,后悔出此无用之语,无可奈何,只说:“尽人事,听天命。先往匈奴去吧!”
三人在客馆休息一夜,转天跨马奔向匈奴。刚要骑出城门,忽见一队载货的马车对向驶入。子永见车身刻画日月双形,知是风国派来,心下忽生疑惑,赶忙叫住两位墨者,调转方向跟随而去。车队在国都内的一处民宅停下,徒从将货物搬入,而后和主家讨一个收据,就往客栈休息去了。子永把押运的小吏拽到一边,塞给一块碎金子,打听道:“敢问足下从风国何处而来?”
那吏接了金子,欢喜答曰:“从鄂邑来。”
子永知道鄂邑正是风无争的封地,又问:“仁安君从未就封,这运输之事是受谁之命?”
“仁安君虽未就封,却有书信送达,说自己在外云游,命人将本邑赋税分成三份,其一送到这青丘国国都中某某人府上。那人是封君挚友,以此资其生计。邑宰见玺印真确,自当从命。”
“似此多久了?”
“两年有余。”
子永道了谢,与墨者耳语几句,三人各自惊诧,也不往匈奴去了,都拴了马,又回客馆住下。当夜,楚廉与赵义暗中来到那民宅附近,正撞见有人将白天送来的货物运出。两人一路尾随,见他们消失在驸马府内。回来报知子永,子永大喜,曰:“此乃欲盖弥彰也。哪里是封君挚友?就是仁安君本人!”说罢,将两年前青丘国公主狐云招纳驸马之事讲述,说:“公室之女当与他国联姻,怎会嫁与无名之辈?除非此人并非无名。”两位墨者仔细琢磨,也觉时间与事理颇为符合,顿时如拨云见日、久旱逢霖,心中阴霾一扫而光,当夜兴奋无眠。转天天刚大亮,三人便登门拜访。谒者内外通报,推说当日不便,三人失望而归。次日又去,这次连通报都免了,直说驸马不在。愈是如此,三人愈加确凿宫内必是风无争,然而一墙之隔,束手无策,急得六神无主。到了第三天,三人咬破手指,合写血书一封,尽述焚书之祸与百家之危。谒者赍入府内,三人不愿回馆,就在门外立等。
当天晚上,无争喝醉了酒,已经睡了。狐云将周岁的儿子也哄睡,忽见桌案上迭着一封帛书,红红白白,不是墨汁写就。她心生好奇,便凑近烛火阅览起来,不想这一读就读了七八遍。她两手撑开布帛,目光上下扫视,眼中是诸子的字字血泪、句句恳求,可耳边却传来夫君嘟嘟囔囔的梦话、哼哧哼哧的鼾声,扰得她悲也不是、笑也不是。待把通篇都背得滚瓜烂熟,她望向呼呼大睡的风无争——那胖大的身躯占了多半个床榻,肚腹随着吐息高低起伏,颈项上的皮肉堆成褶皱。她又摸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两人的次子,而后眉头紧锁,心中乱如繁絮。
转天,无争酒醒之后就要出去钓鱼,却被狐云叫住,说有事与他商议。起初他还嬉笑打趣,说“鱼不等人,回来再说”,可见了妻子满面肃容,便老老实实地坐下听话。狐云拿出那张血书,说:“夫君既读了此信,如何还有闲情钓鱼?可知儒墨三人彻夜站立,等待回复?”
无争本来上扬的五官瞬间耷拉下来,坐得笔直的身体忽然收肩塌背。酝酿了良久,他开口说道:“我风无争冒死刺秦,已经对得起天下了。之后的天下事,就由天下人去管吧。我心疲敝,管不得了。”
“天下只有你一人能救百家。你若坐视不理,皇天必定不佑。”
“为何只有我一人?明明诸侯皆可救援,偏偏各怀鬼胎,怎么忽然成了我的事?皇天即便不佑,罪孽归于五国,与我无干。”
狐云没想到夫君说出如此冷血无情之语,一时噎住了。稍后缓过神来,她又说:“血书求你看在邓陵子面上,救墨家仅存一脉,难道你连已故的恩师也不顾?”
无争想起与老师在绛县的最后一面,嗤笑一声,说:“他都不愿纳我入墨门,我又何必顾他……”
狐云猛地站起身,如水的杏眼竟也冒出怒火,说:“我以为你只一时沉沦,不想两年之后依旧如此。你下半生就这样醉生梦死好了,我再也不管你了!”而后走到窗户下的摇篮旁边,背对夫君而立。
无争见妻子动了真气,凑到身边,两臂从后面锁住她的腰肢,双手抚摩着居住着他的血脉的子宫,下颌抵在香肩之上,说:“这两年与你共度,强似我之前枉活三十五载。这日子纵是神仙也不换。如今让我舍你而去,如何做得到?”他伸出一只手逗弄起摇篮里的大儿子,低下头看着那可爱的小脸蛋,又说:“我不亏欠任何人,余生只要守着你和儿子,其他的一概不管。更何况,你就不怕我死于战阵,令二子失怙?”
狐云握起他的手,说:“我亦舍不得,然大事临头,大丈夫岂有退缩之理?我子之父固然宝贵,百家学士又是多少人之父、之子耶?夫君若真为后嗣着想,当为子孙积功,又当思吾儿长成之后如何看觑其父。”
无争将手甩开,离了狐云,走到门口,远远地说:“我的平生你尽知。你若打定主意要嫁一个盖世英雄,那你已然嫁错了人。”说罢,出门钓鱼去了。
之后两日夫妻无话。无争不再钓鱼田猎,却也不提合纵之事,只是端坐冥想。到了第三天早上,狐云等不得了,乃全装甲胄,腰插宝剑,在马厩里喂食马匹。无争见了,半认真、半打趣地问道:“夫人要领兵征战何方?”狐云手里倒腾着草料,也不回头,说:“入西华,救百家。”
无争叹一口气,说:“你又何必用激将法……”
“并非激将。我今日就与儒墨一同去匈奴求援,求得多少算多少,而后一同入秦。”
无争见妻子结束整齐,语调严肃,确实不似玩笑,上前就去抢夺她手里的活计,边抢边说:“你休要胡闹,快快回去养胎。”
狐云一边挣脱,一边说:“丈夫不去,我便要去。不然,一族在东华无立锥之地矣。”
“你一介女流,去了又能如何?打仗是男人的事情。”
狐云听了这话,勃然大怒,忽地拔剑而出,用剑尖顶着风无争,说:“你说我一介女流,敢和我比试吗?若能胜我手中之剑,我便依你。”说着步步紧逼,最后直接刺了过来。无争无奈,也抽剑在手,两人就在庭中斗了起来。无争知道妻子有孕,本想点到为止,不料狐云毫不留情,一剑赛一剑的结实。她身法飘逸,步伐灵动,跃起如脱兔,伏地如龟鼋,左一下鹞啄,右一记蛇噬,一柄宝剑周身环绕,如细雨般无处不至。无争不知夫人竟有如此之能,大惊失色,眼前剑花缭乱,不似一柄剑,倒似七八柄齐来。他看也看不清,慌忙边退边挡,一手剑,一手鞘,踉跄着接了有数十招,才得空喘了一口粗气。等站稳了之后,他渐渐有所反击,然而受五还一,终不济事。狐云眼看即将取胜,剑刃就要架在对方颈上之时,忽觉腹中胎动,两只小脚蹬踹着母亲的腹腔。她一阵疼痛,顿失气力,赶紧跳出圈外。此时无争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口中还在死犟:“怎么……不打了?你夫君我……久不操练……不然……你接不了……这么多招……”
待疼痛过去,狐云哼了一声,说:“刚刚你儿在腹中踢我,不然你已输了。这次未分胜负,重新比过。”
无争心知妻子所言不虚,乃面红耳赤,问道:“真是胎动?”
“难道怕我耍赖?快,再比一次。”狐云说罢又要举剑。无争上气不接下气,赶忙拦住:“哎哎哎,也许儿子不愿你以身犯险也未可知。况且,你到了战阵之中,难道不会腹痛?到时不是送了性命?”
“休要扯皮。赢不了我,我就非去不可。”
无争站直了腰杆,说:“不用比了,我去就是。”
“此话当真?”
“不敢相欺。”
他不去时狐云要他去,他真去了狐云又舍不得。她从刚才的一块硬岩软成了一汪秋水,说:“我并非不愿你安居逸乐,只是……”
“夫人不必说了,”无争抢话道,“这两日我已想通,享乐非我本意,只是人生多舛,一时迷了心窍。多亏贤妻深明大义,否则我必留千载骂名。”
狐云心中欣慰,当天遣人告知儒墨——彼等已在门外立了三日有余,而后又通报青丘国君。那国君早盼风无争出山,使诸侯看重本国,现在如何不从?于是派出使者,持仁安君手书驰往另外四国,约定时间地点,合兵一处,开往太行西端、井陉入口。
临行前夜,狐云整理擦拭着夫君的衣甲和兵器:原属嬴政、从秦宫带回的太阿宝剑寒气逼人,太傅冯仲赠与的贴身软甲纤尘不染。她在房中忙活的时候,无争正在院中演习武艺,虽是临渴掘井,总好过上阵生疏。待将戈戟弓弩全部过手,回到房中,狐云奉上香茶一盏,他一连饮了三杯。狐云看着他身上蒸腾的热气,说:“你归来后,我们化作一对侠侣,走遍四境八荒,结交天下豪杰,管遍世间不平事,如何?”
无争听了,面露微笑,答道:“好啊!华夏至今尚无女侠,我妻当为第一。”说完,两人都觉得发愿过远,恐致不祥,倏忽都低下了头,没有言语。等了一会儿,无争先破了冰:“我这一去,也许三五个月,也许一年半载,或者三年五载,抚养二子就全靠夫人你了。”
“我狐人先祖乃是涂山氏九尾白狐、大禹之妻,称为狐祖婆婆。她老人家当年等待丈夫治水归来,一等就是十三个春秋。祖先能等,我也能等。”
“我若死于战阵,你就挑一个贤良之人,改嫁了吧。假使事不如意,可去风国的鄂邑。彼处是我封地,你携二子前往,继承仁安君封号,邑宰自然听命。”
狐云无言以对,两人深情相拥。一夜缱绻之后,旭日东升,无争率领青丘之师,往五国会合之处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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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者與御龍甲自從離了新安縣,左盤右繞,甩開追兵,與家眷和莊客會合,而後向北奔馳,沿汾水溯流而上,十日後終於來到太原郡的晉陽城。孔鮒回首一路跋涉,不禁感歎:“這千里迢迢,若在諸侯林立之周朝,已然跨越三國,可在統一之西華,不過三郡而已。今後在秦之士觸怒皇帝,連出奔都已不能,唯有任人宰割。”
咸陽戮儒乃是一月之前,當時孟儒一人來為孔鮒報信,本想百家分散逃生、各自尋路以入東華,卻被孔鮒止住。孔鮒曰:“不可散,散則必死。邊境有重兵把守,諸子或抱書簡、或賫寶器,能潛蹤而出、不被發覺者幾人?況且東華畏秦如虎,未必開關接納,一旦遷延日月,即便不獲於官,必遭黔首首告。”
“依夫子看,當如何?”孟儒問道。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knABU1KE1
“當同往太行山麓,依託八陘,設置疑兵,與秦兵周旋。”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nDMFsDBsv
“然則東華不肯接納,奈何?”
“可入晉陽城中,而後緩緩圖之。晉陽地處太行之西,當年曾是趙國舊都,城廣牆高,戶口十萬,智伯圍之年餘而不能克;然近世受秦攻伐,毀為坍圮,加之毗鄰西華,趙國無意重建,故而湮沒無人。諸子藏身於彼,如泥沙入海,渺然難尋。一旦東華開關,東行數十里便可入井陘、奔趙國。”
孟儒以為有理,於是飛馬告計於另外數家,數家又告知數家,一傳十,十傳百,百家皆知,都往太行行進。太行山南北縱跨兩華北部邊境,要由秦入趙,必東西穿山而過;要穿山而過,又必走八陘之一。哪八陘?軍都陘、蒲陰陘、飛狐陘、井陘、滏口陘、白陘、太行陘、軹關陘。此皆峰間低谷,橫斷崇嶺,可走人馬。謀定之後半月,漸漸有數百人到達,見秦師緊跟在後,乃依計在八陘中穿梭往返,沿路留下焦炭、殘羹等物以惑敵。追兵果然上當,不知其所在。那八條山陘多有數百里長,狹窄處車不並軌、馬不並轡,秦師一字長蛇而入,走也走不快,退又退不出,等搜索了整條山陘,到了東端再折回西端,早已過了八九日;意欲分兵追捕,又被百家據高臨險、圍而殲之;最後只得一邊亂撞,一邊往咸陽求援。援兵還未到來,百家早已轉進晉陽城中躲藏起來。
當下,儒生立於晉陽城下,早有哨探出來詢問,而後入內報信去了。孔鮒一邊等待,一邊環顧四周,心想所幸謀劃得當,此地果然是潛蹤匿跡的絕好去處。只見三面環山,南向平原,易守而難攻;汾水穿城,多有魚鱉,無飲食之憂;邊境荒涼,杳無人煙,絕細作之患。東南五十里,雙嶺夾一隘,好似龍嘴張開,乃是井陘發端之處,龍尾就是東華。依據兩華盟誓,晉陽以東、巍巍太行本來盡屬趙國,隘口處應有趙兵駐紮,然而弱趙一來不敢迫近強秦,二來戍衛荒山無所裨益,所以捨棄山陘開端,只在出口築關設防,便是井陘關。再看晉陽城內,高牆只剩殘垣,民房唯有斷壁,雜草叢生,獸穴滿地,一眼望不到頭的大都,只剩矮矮一層遺跡,絲毫不見半點人氣。
此時百家從匿身之所中走出,來到城外與儒者相見。孔鮒德高望重,各人紛紛禮拜寒暄;又引薦御龍甲,講述新安縣之事。諸子一聲歎息,都說:“韓非有‘五蠹’之論,學者、帶劍者為其二也。皇帝盡殺書生博士,又怎能容納遊俠劍客?”御龍甲默然無語,牽著馬匹,與家眷走入城中去了。眾人剛要同歸,忽然遠方塵起如霧,又有數十騎到來。他們以為是追兵,正要退守牆內,孔鮒認出來者,說道:“不必驚慌,此是墨家弟子。”話音剛落,飛騎已至面前,墨者紛紛滾落鞍鞽,立定排成行列。為首的是兩個漢子,邁進一步,向百家作揖。其中一人說道:“在下墨者楚廉,身旁師弟趙義,率領門徒一百,拜見諸子學士。吾道於咸陽受辱,又遭官兵緝捕,聽聞各家欲往東華,懇請同路並行!” 楚廉說完以後,場面寂靜無聲,人人緘默其口,個個面露怒容,皆以側目視之,如對仇讎一般。許久,才有一人開口:“為何不見钜子相里殷?”
“钜子孤身離去,不知所在。”楚廉答道。
眾人一陣竊語,嗤鼻與譏諷之聲相雜。前日為孔鮒報信的孟儒就在當場,此時指斥對面,高聲詈罵,道:“秦墨敗類,助暴之凶!你派入秦百年,殺害多少黎民?如今兔死狗烹,钜子愧逃,才來求救。可惜我師無辜被戮,誰救他來?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絕不可放你入城!”
旁人聽說,也都憤慨,漸漸同聲共氣,高喊起“秦墨速去”四個字。另一墨者趙義見群情激昂,拱手說道:“白虎觀爭鳴,墨家四賢隕命,餘者受官府追殺,一路已歿數人。秦墨已然知錯,望各家看先師墨子之面,容許將功折罪,莫使一門斷絕!”
眾人不聽,依舊高唱不息。百名墨者與百家相對而立,列陣於平原之上,本來如錐如柱、如松如崗,雖千軍萬馬不能搖撼,然而目下因這四個字忽然聳動,有身體微顫者,有面目抽搐者,有咬牙出血者,有攥拳吱吱者。為首的楚廉、趙義覺察到身後的細微聲響,心知不好,剛要轉身,忽聽拔劍之聲,急往聲源看去,一人已自刎而死。趙義飛至近前,其人已於血泊中氣絕,乃懷抱其屍,仰天大慟。楚廉還不及悲傷,見其他弟子似有效法之意,慌忙對百家說道:“諸位既不相容,墨者不敢強求,告辭!”轉身下令,就要離去。孔鮒見狀,急忙止住,而後對諸子說道:“吾聞‘知恥近乎勇’,又聞‘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秦墨雖入歧路,其心仍為天下謀也。如今既已改正,理當原宥。孔門之儒願納墨者入城。”百家被墨門剛烈所感,又見孔鮒求情,乃默默分成兩股,中間留出一條通道。孔鮒走至楚廉面前,執其手,與之同歸。趙義懷抱亡者,在後跟隨。其餘墨徒這才拔腳離地,一并入城。
之後十餘日,每日都有學者前來投奔,城中慢慢聚起千餘人。百家皆知秦師刮地搜山,早晚尋至此處,所以入城以來便加緊鞏固防禦,一刻不曾懈怠。春秋時,晉囯卿族混戰,趙氏家臣董安于奉命修建此城,一切以戰備為要,所以宮牆用葦蒿填充,戰時可作箭杆;庭柱以煉銅澆築,事急可鑄兵器。眼下城雖殘破,物材存留不少,正好取而用之。墨家擅長土木,衆人聼其調遣分爲四部:一部修補城墻,加厚城門;一部將壕溝拓廣加深,遍插竹箭於底,而後引入河水;一部挖掘地道通向城外,以便出其不意,襲擊敵後;一部鍛打兵器,製作戰守之具。晉陽有内城和外郭之分,衆人晝夜勞作,將本就牢固的内城筑了個固若金湯,而外城還是原樣,所以秦兵不曾發覺。
在百家將將到齊之際,一隊使者馳入井陘,往東端的趙國關卡約定時間,請求開關迎納。過了七八日,使者飛馬趕回,奔入城內。眾人圍住詢問,使者報曰:“我等日夜兼程,行至趙國井陘關下。守將聽聞是西華亡人,不敢做主,往邯鄲報與趙王。三日後,趙王來使曰:‘緊閉關隘,不許放入一人。’我等苦求無果,只好返回。”諸子聽聞,不啻晴天霹靂,都以為果如孔鮒所料,趙國深懼西華,不敢擅開邊釁、授秦以柄,所以見死不救,只求閉關自保。孔鮒早知事情必有曲折,乃長歎一聲,說道:“當年,趙國納韓之上黨,招致長平之敗,無一日不悔。如今其山河半壁,非有全疆之隆;秦國統為西華,比前時更盛;百家言談之士,不比上黨沃土。有此三者,欲趙之為我而觸秦之逆鱗,難矣!”百家七嘴八舌,一籌莫展。
此時墨者趙義開言曰:“在下趙人,願偷渡邊關,入趙見王。能說則說之,不能說則劫之,必使其開門延納。”
孔鮒曰:“趙王陽奉,邊將陰違,劫之何益……”
“這……夫子有何良策?”
孔鮒踱步三匝,曰:“要說王,但不可只說趙王,必同說東華其餘四王,促其發兵助趙。趙知五國一體,或可不懼西華。然則,此去關卡不通,無尋常路徑可走,須攀山緣嶺、降崖縋谷,一路艱險異常,非身手矯健之人不可。”
趙義與師兄楚廉一併拱手,齊聲說道:“在下願往!”
孔鮒道:“尚需舌辯之士一人,必有因勢利導、隨機應變之才方可。我本欲往,無奈年老體衰,恐半路捐軀溝壑之中……”
聼得此言,百家頗有自薦之人。孔鮒見了,都不中意。門徒澹臺子永跨步出班,問曰:“弟子可以去否?”孔鮒早知非他不可,然心下頗為不舍,見他主動說出,方知天意註定、不可違拗。孔鮒望向弟子,說:“汝與二位墨者同去,一路小心。”
楚、趙二人道:“必保子永先生無恙。”
諸子各自散去,墨家連夜打造登山之具,都是鉤爪、鐵鞋、大釘、繩索一類,然後收拾行裝,與子永一同出發。臨行之際,百家在城外送別。楚、趙二人叮囑墨徒:“若秦師來攻,當死戰不退,一來為同門報仇,二來將汙名洗刷。此去無論成功與否,我二人必定歸來,與諸位同生共死!”另一邊,孔鮒立於子永面前,收斂儀容,壓低嗓音,說:“若遊說無果,汝當自留東華、傳我儒宗,不必回西華來了。”子永聞言,叩頭稽首,滿眼垂淚,哽咽不能語。三人拜別了衆人,上馬騎入井陘,往東華去了。
兩年前,風國廢太子仁安君風無爭刺秦成功,回到故國又手刃殺父仇人、篡位的偽王、他的伯父風伯禮,之後不顧群臣勸阻,撇下王印,單騎出城而去。當日,他心亂如麻、魂不守舍,問自己將往何處,茫然無所應答,索性放開韁繩,閉了雙眼,由著馬匹任性馳騁。再睜眼看時,已然身處國境之外,面前一片湖沼,周圍廣布大澤。他一人一馬立於天地之間,只見九霄彤雲飄蕩如火,地上陂池照映枯木,舉目霧迷鎖住重岸,胯下良駒驚起鷗鷺。迎面一陣濕風吹來,夾雜腐植與泥土的腥氣;耳邊幾聲蟾蜍鳴叫,引得蟪蛄螞蚱一同唱和。這樣的澄明之景,讓他的神智也澄明起來,於是揚鞭策馬,往青丘國奔騰而去。
青丘國位於齊國之北、渤海之濱,其民皆狐人,是已故的狐彥的故國。此時老國王、狐彥之父已死,繼位的是狐彥二弟,年齒尚未不惑。風無爭表明身份,入宮覲見新君,將狐彥生前故事細細講述,又敦促史官詳加記錄,使其功業千載傳世。其親族閲覽之後,無不捶胸頓足、涕泣交加。了卻了這樁心願,他正要告辭離去,卻被國君留住。國君說:“公子既決心不再歸鄉,不如就留在我青丘國中如何?”無爭不願為人累贅,乃婉拒道:“感大王盛情。在下生如浮萍,難安一處,還是離去為好。”國君問:“公子欲往何地?”無爭恍恍惚惚,走一步看一步,哪裡想過這個?被一問問住,語塞不能作答。國君見狀,說:“與其四海漂流,何不暫住亡兄狐彥生前之所?其遺物與故跡皆在,若可稍解思念之情,寡人之願也。日後若有妥善去處,寡人絕不強留。”國君再三挽留,無爭只好應允,當日搬入狐彥舊宮居住。
這青丘王族乃是兄妹四人,國君之下還有一對姐妹:三姐狐雲,二十五歲;四妹狐濟靈,年整二十。兩人身爲狐人,生就一股靈動俊秀之氣,加之天賜麗質,所以花容月貌、風姿綽約。四妹狐濟靈尤勝,其人雙頰染虹霓,盼目飛祥雲,肌清可見骨,手足嫩如藕,膚熒唇朱青絲黛,嬌顏不亞越西子。三姐狐雲雖也端莊典雅、清新脫俗,然與其妹相比,未免稍遜一籌。二女都無夫婿,聞說名滿天下的刺秦英雄到來,心中十分仰慕;又聽了他與長兄狐彥的往事,不禁由悲生憐,由憐生愛,以致更加傾心。一日,兩人身著男裝,來到無爭所居的宮殿,混在僕人之中,遠遠地暗中觀察。只見風無爭坐於殿內主位,面前一個桌案,上擺飯食酒菜;下面兩列樂師、幾個伶人,正在吹拉彈唱。他手舉酒壺,杯杯斟至外溢,而後仰頭倒入腹中,好似澆田灌園一般。銅爵空而復滿,滿而復空,不消一兩刻鐘,他便喝得酩酊大醉。醉後東倒西歪,坐立不寧,口中胡言亂語,大喊大叫。叫到盡興處,乃放聲狂歌,離座舞蹈,在人縫中穿行遊走。走罷,又立定於正中,兩眼一閉,身體旋轉如風,兩條大袖甩得陀螺似的。宮內的僕人也受了他的令,在外駐足欣賞,有的擊節,有的搏髀,人人附和叫好。一個時辰過後,無爭爛醉如泥,就勢倒臥堂上;樂伎悄悄離去,留下滿地狼藉。狐雲和狐濟靈見此人登徒孟浪,狀如俳優、態似滑稽,還以為來錯了地方;與宮人打聽,才知確是刺秦的風無爭,自打入住此處,便天天這般縱情豪飲。兩人不信,轉天又來,果然如此;一連三日,日日如此,於是大失所望。狐濟靈撅起櫻桃秀口,說:“本以為是英雄豪傑,不想竟是酒囊飯袋!”説罷回到本宮,再也不想此人。狐雲感受略同,也轉身離去,將此事拋諸腦後。
當晚,狐雲已在秀榻躺下,卻怎麽也睡不著,免不了又想起長兄狐彥一生之事。從幼年的兄妹情深,到入秦受辱,到為刑徒,到地宮逃生,到為遊俠,到獻首報仇,樁樁件件如她親歷,不禁撲簌簌落下淚來。猛然間一股不甘之氣升起胸膛,她思忖道:“公子無爭是大哥摯交,怎會是酒肉之徒?決然不會!”想到此處,她非要再走一趟不可,看看此人夜深獨處時是何模樣;若與日間一般,她才死心。於是走下床榻,穿玄衣短打,面蒙黑巾,足踩皂靴,趁著夜色出門,來到風無爭的宮殿之外,腳下一蹬,便如飛燕般躍入牆內。那宮中房屋上百,她也不知無爭身在哪間,只把希望寄於上天,一邊心中默禱,一邊挨宅挨院地找尋。走著走著,忽聽得琴聲悠揚。那弦色、曲調皆與狐彥生前所奏無二,讓她恍惚間幾乎有了錯覺。狐雲循聲而進,輕步如飛,拐過幾條宮巷,來到一間廳堂之外,立於兩扇門扉之側。堂內宮商協作、角徵起落。其調始自平緩之階,如同山風沉谷、水波輕皺;繼而攀上高亢之巔,好似長空鶴唳、九天雷鳴;最後息於細微之末,彷佛雪落寒窗、雨打青磚。待一曲終了,她將窗上的竹簾撩開些許,看見那琴恰是其兄之琴,那譜亦是其兄之譜;而無爭正對著狐彥的神主牌位,趴伏於七弦之上,滿面淚流。
次日,青丘國君將兩位妹妹喚至身邊,問哪個有意嫁與仁安君。這青丘國地處北地一隅,世代被中原視為弱邦,可喜仁安君來到,自然千般款留、萬般挽阻。無爭以刺秦之功,名重五國、享譽東華,若能為狐人之婿,今後生子封於境內,天下誰敢來犯?必保宗廟無虞、社稷安泰。狐濟靈聽了二哥之問,不假思索,當即回絕。國君本以為四妹國色天香,匹配無爭正好,不料其竟不願,心中老大不悅。轉頭又問狐雲,狐雲答曰:“仁安君天下英雄,雖然近來飲酒作樂,當是思念亡友,一時消沉,其仁愛至誠不泯也。小妹願奉箕帚。”國君大喜。他最怕無爭忽生去意,於是火速備辦喜事,一切都要從簡,只求儘早禮畢。無爭此時萬事皆可,不假思量就答應下來,只有一事與國君有約在先:他為摒棄煩惱,將以化名示人;非到緊要之時,不可外泄此事。國君雖欲借重其名,無奈只得應允。短短數日之後,風無爭與狐雲結為連理。
新婚之夜,夫妻於榻上相對而坐。房中喜燭遍插,滿室紅光掩映。狐雲頭上玳瑁閃耀,耳垂寶珠璀璨,頸墜琥珀晶瑩,腕挽美玉無瑕,明眸望夫又不敢,朱顏淺笑卻含羞,真是滿面嬌媚、遍體溫柔,絕代佳人、舉世無雙。無爭雖然已享三十五載春秋、出生入死已有數次,然而成親還是頭一遭,眼下的局促並不比夫人稍少。他想到刺秦只在半月之前,當時朝不慮夕、命懸一線,如今良辰美景、對坐佳人,不禁感歎人生際遇須臾天淵。兩人無言良久,狐雲首先開了口,聲音微微顫動:“夫君可知我曾嫁過一人?”
無爭點點頭:“國君曾經相告。”
“夫君可在乎我不是處子之身?”
“豈敢。”
“夫君也不問前夫是誰,我又為何改嫁?”
“既不在乎,又何必問?”
狐雲本來心如懸旌,現在周身洋溢著暖意,想到自己嫁得良人,此生有了依靠,不禁潸然淚下。她向無爭稽首到地,起身後說道:“夫君刺殺嬴政,為長兄復仇雪恥,如此大恩,狐雲當用一生報答。”無爭趕緊扶起,說:“夫妻之間何必如此?況且,並非我有恩於狐彥,反是他救我於大錯將鑄之時……”說罷,無爭起身,從木櫃中取出一卷竹簡,擺放在兩人之間,說:“此是狐彥留與我的遺書。原本已焚,這是我默寫而成,可保一字不差。”狐雲打開閱覽,心痛不能卒讀,與夫君相擁而泣。她倒在無爭的懷中,良久才停了抽噎,淚眼婆娑地說道:“我只恨不在當場,不能拯救長兄,不能替夫分憂,又不能留名青史。”
無爭噗嗤一聲笑了,說:“你一個姑娘家,便是在當場,又能幫什麼忙?”
狐雲一推無爭,從他懷裡掙扎出來,語中帶嗔地說:“你不信我也能殺得了秦王?”
無爭還想笑,可看了妻子認真而逼人的目光,生生給憋回去了,說:“信,信,我信。”
狐雲看他分明是不信,於是發了惱,氣呼呼地躺下,把後背對著丈夫,不再搭理他。無爭知道自己闖了禍,趕緊賠不是,可一碰妻子就被彈開。他本來就不會哄,彆彆扭扭、尷尷尬尬、膩膩歪歪地磨了半天,狐雲看他可憐又可笑,這才轉嗔為喜。二人相擁而臥,一夜魚水之歡。
十個月後,狐雲產下一子。分娩並不順利,幸而母子平安。無爭抱著兒子,樂得如在雲端。既已成家立嗣,他更加無憂無慮,每天除了陪伴妻子、逗弄兒子,便是飲食享樂、田獵釣魚,總之放浪形骸、不問世事。本國的供養不足,他便去信給風國的封地鄂邑,令人定期押運賦稅過來。他既心寬體胖,兩腮漸漸生出肉來,肚腹也日益隆起,從一個翩翩公子變成了富態漢子。
轉眼又是一年有餘,西華始皇焚書戮儒。儒生澹臺子永與墨者楚廉、趙義跋山涉水、翻越關隘,歷經千辛萬苦,終於來到東華。三人先入趙,再至風、楚、齊,末了到達青丘,每到一國便遊說其君出兵合縱、拯救百家,然而無論子永如何口若懸河,一旦談及與西華為敵,國君便如聞鬼魅,登時改顏變色,以雙手捂耳不聽,口中大叫送客,會面戛然而止。五國無一例外,並無響應之君。最後,從青丘王宮回到城內的館驛,子永嗓音嘶啞、心力交瘁,乃苦笑一聲,仰天長歎,曰:“宜哉,諸侯不願合縱!宜哉!”
楚廉吃了這一路的閉門羹,本就滿腔火氣,聞言愈發不忿,說:“各國膽小如鼠,並無一個男兒,先生反而稱宜,何也?”
子永曰:“戰國時有修魚之戰,四國歃血伐秦,然盟主楚國按兵不動,三晉由此大敗,死者八萬餘人;齊國等而下之,竟趁勢夾攻趙、魏,借機擄掠土地。四年後又有岸門之戰,秦攻韓,韓求救於楚,楚陰謀並削兩國,佯許韓以援軍,實則一卒不發,韓國大敗。兩番背盟賣友,合縱自此不成。我華夏之人,智謀過盛,至於狡詐,不屑信義,所以鼠目寸光、因小失大,此由來久矣。如今吾欲再組聯軍,各國視為笑談,豈非宜哉?”
楚廉身為楚人,前日在楚宮苦勸大王不聽,本就深以為恥,現在又被儒者點出故國劣跡,愧得滿面通紅。身旁的趙義說:“我等已將東華走遍,求援之事並無半點著落,如今只有同回晉陽,與百家同生共死。”
子永沉吟良久,答曰:“不然,還剩一法:往匈奴,見單于。”
楚廉道:“匈奴弱小,又是化外蠻夷,如何肯救百家學士?”
子永歎一口氣,說:“是啊,此乃病急亂投醫之舉,然也只能一試。其實……”
“其實什麼?”
“其實還有一法:若能找到仁安君風無爭,其名重四海,必能聯合五國。”
“仁安君兩年前離了風國,不就封地,從此銷聲匿跡,風王都說不知所在,你我哪裡去尋?”
子永被一通搶白,後悔出此無用之語,無可奈何,只說:“盡人事,聽天命。先往匈奴去吧!”
三人在客館休息一夜,轉天跨馬奔向匈奴。剛要騎出城門,忽見一隊載貨的馬車對向駛入。子永見車身刻畫日月雙形,知是風國派來,心下忽生疑惑,趕忙叫住兩位墨者,調轉方向跟隨而去。車隊在國都內的一處民宅停下,徒從將貨物搬入,而後和主家討一個收據,就往客棧休息去了。子永把押運的小吏拽到一邊,塞給一塊碎金子,打聽道:“敢問足下從風國何處而來?”
那吏接了金子,歡喜答曰:“從鄂邑來。”
子永知道鄂邑正是風無爭的封地,又問:“仁安君從未就封,這運輸之事是受誰之命?”
“仁安君雖未就封,卻有書信送達,說自己在外雲遊,命人將本邑賦稅分成三份,其一送到這青丘國國都中某某人府上。那人是封君摯友,以此資其生計。邑宰見璽印真確,自當從命。”
“似此多久了?”
“兩年有餘。”
子永道了謝,與墨者耳語幾句,三人各自驚詫,也不往匈奴去了,都拴了馬,又回客館住下。當夜,楚廉與趙義暗中來到那民宅附近,正撞見有人將白天送來的貨物運出。兩人一路尾隨,見他們消失在駙馬府內。回來報知子永,子永大喜,曰:“此乃欲蓋彌彰也。哪裡是封君摯友?就是仁安君本人!”說罷,將兩年前青丘國公主狐雲招納駙馬之事講述,說:“公室之女當與他國聯姻,怎會嫁與無名之輩?除非此人並非無名。”兩位墨者仔細琢磨,也覺時間與事理頗為符合,頓時如撥雲見日、久旱逢霖,心中陰霾一掃而光,當夜興奮無眠。轉天天剛大亮,三人便登門拜訪。謁者內外通報,推說當日不便,三人失望而歸。次日又去,這次連通報都免了,直說駙馬不在。愈是如此,三人愈加確鑿宮內必是風無爭,然而一牆之隔,束手無策,急得六神無主。到了第三天,三人咬破手指,合寫血書一封,盡述焚書之禍與百家之危。謁者賫入府內,三人不願回館,就在門外立等。
當天晚上,無爭喝醉了酒,已經睡了。狐雲將周歲的兒子也哄睡,忽見桌案上疊著一封帛書,紅紅白白,不是墨汁寫就。她心生好奇,便凑近燭火閱覽起來,不想這一讀就讀了七八遍。她兩手撐開布帛,目光上下掃視,眼中是諸子的字字血淚、句句懇求,可耳邊卻傳來夫君嘟嘟囔囔的夢話、哼哧哼哧的鼾聲,擾得她悲也不是、笑也不是。待把通篇都背得滾瓜爛熟,她望向呼呼大睡的風無爭——那胖大的身軀占了多半個床榻,肚腹隨著吐息高低起伏,頸項上的皮肉堆成褶皺。她又摸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那裡孕育著兩人的次子,而後眉頭緊鎖,心中亂如繁絮。
轉天,無爭酒醒之後就要出去釣魚,卻被狐雲叫住,說有事與他商議。起初他還嬉笑打趣,說“魚不等人,回來再說”,可見了妻子滿面肅容,便老老實實地坐下聽話。狐雲拿出那張血書,說:“夫君既讀了此信,如何還有閒情釣魚?可知儒墨三人徹夜站立,等待回復?”
無爭本來上揚的五官瞬間耷拉下來,坐得筆直的身體忽然收肩塌背。醖釀了良久,他開口説道:“我風無爭冒死刺秦,已經對得起天下了。之後的天下事,就由天下人去管吧。我心疲敝,管不得了。”
“天下只有你一人能救百家。你若坐視不理,皇天必定不佑。”
“為何只有我一人?明明諸侯皆可救援,偏偏各懷鬼胎,怎麼忽然成了我的事?皇天即便不佑,罪孽歸於五國,與我無干。”
狐雲沒想到夫君說出如此冷血無情之語,一時噎住了。稍後緩過神來,她又說:“血書求你看在鄧陵子面上,救墨家僅存一脈,難道你連已故的恩師也不顧?”
無爭想起與老師在絳縣的最後一面,嗤笑一聲,說:“他都不願納我入墨門,我又何必顧他……”
狐雲猛地站起身,如水的杏眼竟也冒出怒火,說:“我以為你只一時沉淪,不想兩年之後依舊如此。你下半生就這樣醉生夢死好了,我再也不管你了!”而後走到窗戶下的搖籃旁邊,背對夫君而立。
無爭見妻子動了真氣,凑到身邊,兩臂從後面鎖住她的腰肢,雙手撫摩著居住著他的血脈的子宮,下頜抵在香肩之上,說:“這兩年與你共度,強似我之前枉活三十五載。这日子縱是神仙也不換。如今讓我舍你而去,如何做得到?”他伸出一隻手逗弄起搖籃裡的大兒子,低下頭看著那可愛的小臉蛋,又說:“我不虧欠任何人,餘生只要守著你和兒子,其他的一概不管。更何況,你就不怕我死於戰陣,令二子失怙?”
狐雲握起他的手,說:“我亦捨不得,然大事臨頭,大丈夫豈有退縮之理?我子之父固然寶貴,百家學士又是多少人之父、之子耶?夫君若真為後嗣著想,當為子孫積功,又當思吾兒長成之後如何看覷其父。”
無爭將手甩開,離了狐雲,走到門口,遠遠地說:“我的平生你盡知。你若打定主意要嫁一個蓋世英雄,那你已然嫁錯了人。”說罷,出門釣魚去了。
之後兩日夫妻無話。無爭不再釣魚田獵,卻也不提合縱之事,只是端坐冥想。到了第三天早上,狐雲等不得了,乃全裝甲胄,腰插寶劍,在馬廄裡餵食馬匹。無爭見了,半認真、半打趣地問道:“夫人要領兵征戰何方?”狐雲手裡倒騰著草料,也不回頭,說:“入西華,救百家。”
無爭歎一口氣,說:“你又何必用激將法……”
“並非激將。我今日就與儒墨一同去匈奴求援,求得多少算多少,而後一同入秦。”
無爭見妻子結束整齊,語調嚴肅,確實不似玩笑,上前就去搶奪她手裡的活計,邊搶邊說:“你休要胡鬧,快快回去養胎。”
狐雲一邊掙脫,一邊說:“丈夫不去,我便要去。不然,一族在東華無立錐之地矣。”
“你一介女流,去了又能如何?打仗是男人的事情。”
狐雲聽了這話,勃然大怒,忽地拔劍而出,用劍尖頂著風無爭,說:“你說我一介女流,敢和我比試嗎?若能勝我手中之劍,我便依你。”說著步步緊逼,最後直接刺了過來。無爭無奈,也抽劍在手,兩人就在庭中鬥了起來。無爭知道妻子有孕,本想點到為止,不料狐雲毫不留情,一劍賽一劍的結實。她身法飄逸,步伐靈動,躍起如脫兔,伏地如龜黿,左一下鷂啄,右一記蛇噬,一柄寶劍周身環繞,如細雨般無處不至。無爭不知夫人竟有如此之能,大驚失色,眼前劍花繚亂,不似一柄劍,倒似七八柄齊來。他看也看不清,慌忙邊退邊擋,一手劍,一手鞘,踉蹌著接了有數十招,才得空喘了一口粗氣。等站穩了之後,他漸漸有所反擊,然而受五還一,終不濟事。狐雲眼看即將取勝,劍刃就要架在對方頸上之時,忽覺腹中胎動,兩隻小腳蹬踹著母親的腹腔。她一陣疼痛,頓失氣力,趕緊跳出圈外。此時無爭已是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口中還在死犟:“怎麼……不打了?你夫君我……久不操練……不然……你接不了……這麼多招……”
待疼痛過去,狐雲哼了一聲,說:“剛剛你兒在腹中踢我,不然你已輸了。這次未分勝負,重新比過。”
無爭心知妻子所言不虛,乃面紅耳赤,問道:“真是胎動?”
“難道怕我耍賴?快,再比一次。”狐雲說罷又要舉劍。無爭上氣不接下氣,趕忙攔住:“哎哎哎,也許兒子不願你以身犯險也未可知。況且,你到了戰陣之中,難道不會腹痛?到時不是送了性命?”
“休要扯皮。贏不了我,我就非去不可。”
無爭站直了腰杆,說:“不用比了,我去就是。”
“此話當真?”
“不敢相欺。”
他不去時狐雲要他去,他真去了狐雲又捨不得。她從剛才的一塊硬岩軟成了一汪秋水,說:“我並非不願你安居逸樂,只是……”
“夫人不必說了,”無爭搶話道,“這兩日我已想通,享樂非我本意,只是人生多舛,一時迷了心竅。多虧賢妻深明大義,否則我必留千載駡名。”
狐雲心中欣慰,當天遣人告知儒墨——彼等已在門外立了三日有餘,而後又通報青丘國君。那國君早盼風無爭出山,使諸侯看重本國,現在如何不從?於是派出使者,持仁安君手書馳往另外四國,約定時間地點,合兵一處,開往太行西端、井陘入口。
臨行前夜,狐雲整理擦拭著夫君的衣甲和兵器:原屬嬴政、從秦宮帶回的太阿寶劍寒氣逼人,太傅馮仲贈與的貼身軟甲纖塵不染。她在房中忙活的時候,無爭正在院中演習武藝,雖是臨渴掘井,總好過上陣生疏。待將戈戟弓弩全部過手,回到房中,狐雲奉上香茶一盞,他一連飲了三杯。狐雲看著他身上蒸騰的熱氣,說:“你歸來後,我們化作一對俠侶,走遍四境八荒,結交天下豪傑,管遍世間不平事,如何?”
無爭聽了,面露微笑,答道:“好啊!華夏至今尚無女俠,我妻當為第一。”說完,兩人都覺得發願過遠,恐致不祥,倏忽都低下了頭,沒有言語。等了一會兒,無爭先破了冰:“我這一去,也許三五個月,也許一年半載,或者三年五載,撫養二子就全靠夫人你了。”
“我狐人先祖乃是塗山氏九尾白狐、大禹之妻,稱為狐祖婆婆。她老人家當年等待丈夫治水歸來,一等就是十三個春秋。祖先能等,我也能等。”
“我若死於戰陣,你就挑一個賢良之人,改嫁了吧。假使事不如意,可去風國的鄂邑。彼處是我封地,你攜二子前往,繼承仁安君封號,邑宰自然聽命。”
狐雲無言以對,兩人深情相擁。一夜繾綣之後,旭日東升,無爭率領青丘之師,往五國會合之處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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