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三點,城市奧德里斯的中央火車站異常擁擠。
陽光穿透老舊的彩繪玻璃天頂,打在月台的鐵軌與石磚路面,為整個空間染上一層微黃的懷舊色澤。背包客靠著長椅翻閱報紙來打發時間,一身正裝卻手提菜籃的成年女性忙碌清點行李有些慌亂,小販大聲叫賣兜售長途旅行用來充飢的食糧。這禮拜五大地區所有列車班次都只有一個目的地,廣播如背景音樂般循環播放,提醒乘客列車到站時間以免錯過重要祭典。站務人員來回奔走,偶爾用哨聲驅趕停留鐵軌的鴿子。
人潮中,麗娜穿著淺灰色風衣,黑色鴨舌帽帽緣壓得很低。她的腳步急促,步伐快得不像在等車,更像是在搜尋什麼人,柱子前停留片刻又繞了回來,或許在等待某個訊號或著指令,不過始終不見任何人靠近或著交談。
走進第八月台,不時確認手上戒指的訊號,已經和發訊座標非常接近了。離約定的時刻還有三分鐘,麗娜朝第六月台倍道而進,目光不忘掃向周圍,以防錯過目標的影子,一雙眼壓抑不住的緊張情緒,分針秒針還在倒數,時間所剩不多。手指在衣角捏了又放,袖口反覆拉整,一定要成功完成任務,必須要成功,為了自己也為了珍惜的人。
而她沒發現,自己從第八月台折返的時候,另道身影從車站另一側緩緩跟上,從容不迫,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男子套了件簡單的黑色皮外套與長褲,目光平靜的多,只是靜靜地觀察麗娜的行動,沒有開口,沒有靠近,當然也不能加快腳步。
那是克雷.賽弗洛斯。
他的手中沒有魔杖,沒有任何能直接攻擊的手段,只是如影隨形地跟著,像一隻夜行獵犬,嗅到氣味後不動聲色地接近目標;也像個早就知道結局的旁觀者,靜候某個關鍵一刻的發生。
第六月台,一輛銀灰色的區域快車到站停靠,人群開始流動,乘客們陸續上車。雖然已經到了接應的指定位置但還是沒看到人,麗娜向前兩步又停了下來,掙扎是否該直接上車。第二輛列車進站,麗娜的瞳孔輕輕一縮,隔著車道,男人走出第二月台樓梯口,等候已久的目標終於現身──達米安.維爾,也就是她的弟弟,那張絕對不會認錯的面孔,正朝列車車頭方向移動,隱藏墨鏡下的冷峻決心,與周圍準備享受假期的旅客們格格不入。
更改位置了嗎?麗娜邁大步追趕,尋找過去的最短距離,眼睛死盯著達米安不放,對方似乎也發現自己了。
彷彿某種無聲的預警機制響起,幾乎和麗娜起步的瞬間一致,往她相反方向稍微加速。麗娜急張拘諸,她知道這次的召喚並不是往常那種例行會面,恐怕是一連串災難的前奏。即使她自己也不清楚他們完整的計劃,但達米安與卡莎薇的對話紀錄、黑魔法信眾們的人員調度、通往奧克利貴族區域祭典的列車時刻表與廣場空間結構圖等等,一切都太剛好了,剛好的不寒而慄。
她想開口喊住達米安的名字但聲音卡在喉頭,在這樣人群密集的火車站暴露身份不是好事,只好跟他拚了。屏氣凝神,推開行進旅客越過搬運的行李一個箭步跳上列車車頂,海藍色的光點沿著魔杖尖端拉長,套上月台間的空橋空隙作繩索吊掛,後退幾步然後向前跳躍,一個側身撞上對面列車車廂緩衝,雖然冒險卻也節省不少時間成功拉近距離。在不傷人不驚擾群眾的必要前提下,車站的龐大人流與阻擋路線的雜物迫使達米安的腳步放慢。
起身沒幾步的距離近在咫尺,幾乎要聞到對方的呼吸,就快追上了。
此時一道影子憑空出現,從視線側邊切入卡在身前。抬頭,瞥見賽弗洛斯冷冷的臉,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抓住自己的手臂,擋在自己和達米安之間。
「讓開。」麗娜雖然不忘壓低聲音,仍掩不住語氣中的驚慌失措。
賽弗洛斯不語,綠松石色眼珠卻像在控訴,妳以為我不知道妳要做什麼?
「放手,你搞錯了,我來這裡是要阻止他們的計畫。」麗娜急忙解釋,不時望向趁機潛逃的達米安。「你應該知道吧,我跟他們不是一夥的。」
眉頭微蹙,賽弗洛斯依舊沉默,眼神裡讀不出任何想法,彷彿蓋上厚厚的防護網,只是靜靜的看著,沒有一絲波動。
「你不明白,他會引發災難。」麗娜低吼,伸手要推開他,不過賽弗洛斯的手更有力,緊抓著自己的手腕不放。
低語,兩人腳底的影子混合道路積水浮起,纏上了麗娜的雙腿使其無法動彈。
「你知道這會出什麼事,對吧?你怎麼可以......」麗娜語氣哽住,不知該震驚還是難過。同為魔法會派出的間諜,首要目標就是要先穩固自己的思想,明白自己的價值。即使今天身處敵對陣營面對更優渥的生活條件,例如金錢、地位、權力等都必須堅定自己的意志,一旦立場動搖朝著誘惑端傾斜,對「何為正義」、「效忠何方」等信念產生懷疑,那麼過去累積的所有付出與犧牲必將付諸東流。
就像是現在,此時此刻,她以為同是夥伴的年輕人,竟會在這麼關鍵的時刻選擇袖手旁觀。
麗娜的話語讓賽弗洛斯眼中閃過一絲遲疑,不過終究沒有鬆手。他別過臉,月台盡頭達米安已消失在第二號月台。
列車廣播響起:「列車即將啟動,還沒上車的旅客請儘速上車。」
麗娜狠狠一甩手,克雷這次放開了,她想再衝上去,但已經來不及。列車車廂的門悄然關上,達米安與窗內另一名男子交換眼神,戒指傳輸目的地的現場情況後散去,各自依計畫行動。臨走前達米安不忘多看外面一眼,對自己的姊姊揮了揮手微笑告別,麗娜呆站在原地,雙拳緊握,指節泛白。
賽弗洛斯仍站在她的身後,喉頭輕輕蠕動卻一語不發,相信這是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
列車緩緩啟動,金屬輪組與鐵道摩擦出細微轟鳴,車廂間的連結器隨之左右拉扯,龐大車體朝著首都奧克利方向駛去,一條通往城市繁華的軌道,火鳳凰計畫,命運的齒輪已開始轉動,即將席捲五大地區的浩劫。不知情的群眾依舊喧嘩,揮手目送車廂閃過,然後繼續各自忙碌的生活。而月台這頭,兩個年輕人一動不動,像是被時光凍結在某個錯誤的時刻。
先不談其他外部挑戰,間諜工作本身往往影響親密關係的建立與家庭生活和諧,無法輕易對身邊的人吐露真心,也許哪一天就得因任務銷聲匿跡甚至欺騙,不斷在真實自我與虛假身分間拉扯,逐漸被深刻的痛與無法彌補的悔恨吞噬。作為僅有的慰藉,麗娜與克雷兩人巧妙的緣分,從艾斯崔瓦走到聖艾爾瑪之家,雖然克雷還沒有發現,所有的掙扎與糾結,也許他真的理解自己,也許兩個人真的能走到一起。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他已經做出他的決定。
直到車站警報大響,媒體大肆報導,第一聲爆炸在遠方奧克利廣場響起前,麗娜都沒再看克雷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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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知道他們是不是準備反抗?倘若受情勢所迫又會做出什麼激進的行為?幹部那邊如果有任何騷動都請盡速通知,你知道怎麼聯繫我們。」通話就到此結束啦,戒指的定位在城市奧德里斯,假設繼續閒聊害你曝光可就麻煩了,真可惜。
「那個,關於之前的討論。」我的犯案動機、屬於我們的答案,可能都找到了。
「不要給我亂來喔。」你幹嘛啊,不要再苦瓜臉了。「能跟我這樣的美女聊天,高興都來不及了,是吧。」
維蘿莉雅自豪的笑,賽弗洛斯那張撲克臉卻逐漸崩解,無神的瞳孔竄出紅色火光,將整個場景包括瑟拉的魂都吸了進去,裡面一點光源都沒有,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只剩下撲通的心跳聲,急促而短像是剛運動完。
「沒事吧,檢察官大人。」
「是,沒事,我沒事。」維蘿莉雅回復意識,卸下頭頂的安全帽大口喘氣,身旁隨從熟練地拆掉椅子上的塑膠風管,同步將連結的銀色氣瓶瓶口鎖緊,一個轉身又遞上毛巾手腳相當俐落,扛起氣瓶遛冰似的滑步離去。
維蘿莉雅簡單擦拭汗水,所有經魔法會登陸的正式成員,每過幾個禮拜都要像這樣進行「維護工作」,使用純淨的正面氣息清洗意識,一來能順勢帶走掉腦中被黑魔法信徒汙染的那塊,二來方便將腦內各種混亂的資訊轉換成氣息儲存,將有專門的工作人員負責過濾有效情報並整理,剛才身邊那位隨從就是記憶流水產線的其中一員。
「辛苦了。」告別負責的專員,不知道下次見面的還是不是同個人,維蘿莉雅喝了口清茶檢閱這幾天的行程表,含著的蘋果香是自己喜歡的味道,七到十分鐘的小火慢煮剛好釋放水果的風味,用完美的清晨開啟嶄新的一天。
「切,真是的,這根本不是一個檢察官該做的事情吧?」礙於魔法會近期人力短缺,連奧克利廣場的創生祭典人力支援都要儲備審判官支援,真是的。
「今天也要繼續加油喔,艾絲黛兒.瑟拉菲娜,妳絕對沒有問題的。」瑟拉總是這麼激勵自己,一種在開始魔法會工作開始之前的儀式感。「我相信妳,因為妳是維蘿莉雅家族的驕傲。」
窗外陸續傳來列車到站的汽笛聲,慶典期間每隔半小時都會有車離站靠站,火車站與維蘿莉雅所在的魔法會據點鄰近,作為五大地區最富饒的核心區域,也是重要的交通樞紐與貿易場所。
遠方下個班次的列車緩緩駛過郊區的原野,午後陽光從車窗灑落,將整節車廂映照得溫暖柔和,旅客交頭接耳,孩童嬉戲喧鬧,偶爾還能聽見推銷零食與飲品的推車滾輪滑動聲,就是一班再普通不過的區間車。銀色車體藉著鐵軌引導助跑加速,然後脫離軌道在天空中飛行,神奇的景象作為魔法與科技結合的標誌一直是賈斯珀科技最引以為傲的產品,畢竟這家公司最初就是以運輸業起家,也是花了好幾年在研究如何縮短地區與地區間的時空距離。
同時段在空中飛行的火車有近十輛,來自五大地區不同車站,目的地都是人煙稠密的首都奧克利,即第一號區域人口精華地帶。
男子右手高舉,手輕輕撥動頭頂的拉桿,指上那枚紅寶石戒指閃爍微光,彷彿彈奏著某種儀式的序曲。左手則依然穩穩地插在褲袋中,不曾動搖。單看外型其實與一般休假的觀光客無異,但那抹笑容卻勾起無法言喻的詭譎與殺氣。
「所以我說啊,你也太囂張了吧。」
一個女人的聲音憑空出現,靠近點聽應該是從那枚寶石戒指中傳出,語氣裝作俏皮卻有些尖銳。
「這可是我們精心準備的開場表演,囂張點也是理所當然的吧。」達米安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聽得見。
「卡莎薇,這樣可不像妳。」達米安輕笑,「革命要開始了,妳應該感到興奮才對,享受就好。」
「哼,興奮是興奮,革命這種發自內心的哭喊我當然享受,不過你真的不擔心嗎?」萊斯梅爾的語氣更加鋒利幾乎刺進耳朵,「信徒們的訓練尚未完全,行動過於倉促可能很危險喔,就怕......。」
「怕什麼?全滅嗎?戰爭不過是場賭局,倘若妳不想下注,就由我來開這第一槍。革命已經開始了,由血與淚水堆砌,就從此時此刻。」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hQJzwZ9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