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娜塔見到熱戀中的情侶在陽光下親熱,禁不住止步。沒問題的,那不是他,只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她抱緊發抖的身體,心像從懸崖一躍而下般,一直降,一直降下——但剛才是他的話該怎辦?
她一瞥裙袋,不,不行,她深呼吸後繼續跑,終於見到一間沒有店名的舊書店。她鬆一口氣,慢慢推開店門。書店裏放滿種類不一的書籍,滿是濃郁書香,彷彿可以把世間的煩惱悉數掃走。她蹲下來按下書架角落的藍色書籍,面前的書架即如紅海分開,露出一條狹窄的秘密通道。
她跑向黑漆冷巷,不久一陣柔光灑向臉頰。純白柔和的房間就在她面前,中央放著五張圍成圓形的椅子,只餘一張空席——她的專用席。她坐在席上片刻,仍是混身不自在,不時望向裙袋中的弧形。
從小圈子裏傳來一把柔美聲音,「蕾娜塔,你沒事嗎?」
「我……」蕾娜塔抓著裙擺,壓下聲音。「沒事。」
「那麼,既然已到齊,那就開始這回的互助會——」
在中央的銀髮女性正說出會議綱要時,蕾娜塔的腦裏閃起剛才在遠方親熱的男女。不,那不是他,她剛才不就確認了嗎?那不會是他——但愈想她就愈控制不住腦中的脫軌火車,猛地從椅上站起來。
「我、我……」她混身顫抖,亮出在裙袋裏的物體,「我果然是不行的人,蘇菲亞!」
她揮舞手上的銀色,在空中劃出一道軌跡。那把小刀,在柔光下顯得更深更銳利。其他女性見到刀子,不只臉不改容,還非常冷靜,彷彿依稀平常。那把溫柔的聲音再次響起,「蕾娜塔,你很棒,我們都知道。」
「……但是我……」蕾娜塔在胸前握著抖震的小刀,「我一不留神,又幾乎……就在他還在廚房沖咖啡的時候,我一瞬、想——」
蕾娜塔說到途中,她的臉頰已像無數表情扭在一起,聲淚俱下。蘇菲亞從中央的座位動身走近她,緊緊握著她的手,猶如完全不在意那把刀子。
「蕾娜塔,別太怪責自己了。」蘇菲亞的柔聲,令蕾娜塔的手也軟下來,「你已很棒了,我們都懂。這不是病,只是你太愛那個人而已。」
「蘇菲亞……」
坐在她斜對面的橘髮女性點頭,「別在意,你只是來第二週而已啊!」
「對對對,互助會歡迎任何人,不論是輕中高度的病嬌都歡迎喔!」她左邊的金髮玲瓏女孩回答。
餘下坐在她右邊的黑長髮女生沒有發言,只是點頭和應。
「抱歉……是我太焦急了……」
「不要緊,抹掉眼淚坐下來吧。」蘇菲亞露出溫婉微笑,「大家都在等你呢。」
蕾娜塔抹走眼淚,收回小刀後坐下來。見她坐穩,蘇菲亞就回到原位。
「大家都到齊了,那就開始第二十六回互助會吧。」蘇菲亞輕拍手掌,吸引眾人的目光,「在談任何事前,請記得︰我們不是病,只是太愛那個人。」
大家聽狀,跟著蘇菲亞覆述一次『我們不是病,只是太愛那個人』。
「不用急,我們逐步逐步來。」蘇菲亞環顧四周,「有誰想先分享上週的經歷嗎?」
金髮女孩立即舉手,「我,我,我!」
「塞爾瑪呢。上週你說有煩惱,現在解決了嗎?」
「嗯……」塞爾瑪忽如抬頭,「啊,可是可是,蕾娜塔要先分享嗎?我好像舉手舉太快了,嘿嘿!」
蕾娜塔聽到被指名,一瞬捏緊裙擺,話都卡在喉裏說不出來。一提到上週,她的腦裏閃過無數片段,每次憶起他的背影,她的呼吸就愈紊亂。
「塞爾瑪,你繼續說吧。」蘇菲亞溫和一笑,向蕾娜塔使眼色,「大家現在都很在意你的報告呢。」
「嘿嘿,是嗎?」塞爾瑪露出黃金笑容,繼續發言,「那我就說了喔?上週我在煩惱很少見到艾米爾,他最近去了新咖啡廳工作,只是三十分鐘公車嘛,我就早午晚也去見他,但只有三次太少了!」
蘇菲亞微微側頭,「我記得上週你提過他投訴你去得太頻密了……?」
「你還記得!」塞爾瑪眼睛閃閃的看著蘇菲亞,但聲音逐漸收細,「嗯,所以我……所以我……」
「塞爾瑪?」
「所以我……悄悄的躲在轉角不讓他見到!他還說我進步了呢,嘿嘿!」
在一片寂靜中,響起小小的掌聲,是蘇菲亞。其他人見到蘇菲亞在拍手都跟隨,零落掌聲頓時化為響亮拍掌。
「非常棒,塞爾瑪。」蘇菲亞待掌聲完結再說,「做得很好,不必為了其他人的目光而放棄你愛他的方法。」
「對吧對吧!啊,但最近在咖啡廳常常有別的女生纏著艾米爾——」
聽見『別的女生』,在蕾娜塔腦裏那條緊繃的線,那條名為理智的紅線驀然斷裂,在靜默中響起蕾娜塔的叫聲。
「別的女生……我、我……我明明……!」
女生們見她情緒激動,立即停下對話,蘇菲亞急急站起,「深呼吸,蕾娜塔,想起他說愛你的日子……深呼吸,不會有事的。」
蕾娜塔照著深呼吸,不知不覺已熱淚盈眶,話語如流水般湧出雙唇。「不行……我不行了……」
「可以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事嗎?」
承受著眾人的視線,蕾娜塔聲音沙啞地說出來,「我是差勁的人……明明他也說喜歡我,但我就是……就是覺得不夠。我總是想在他背後,趁他在沖咖啡的時候,把刀子放在他的後頸,劃向他的喉,那樣我們就可以一直、一直呆在一起——但是,這是不行的……!」
「為什麼不行,蕾娜塔?」
蕾娜塔不住搖頭,「我這樣下去不行的……我想當正常人,我想與他一起去公園,我想像其他情侶一樣過著幸福的日子……」
蘇菲亞再反問,「蕾娜塔,你覺得現在哪裏不行了呢?」
「我、我……只是見到他與公司的女同事在聊天,我就想……」她望向口袋,聲音抖顫起來,「想與他永遠在一起,只有我與他……」
一直坐在斜對面的橘髮女性忽然一口打斷她的話,「這就不行了,蕾娜塔。」
「果然我太差了……明明參加了這麼久,卻總是這樣……」
「所以啊,我就說你不行。」橘髮女性一撥頭上橘髮,筆直地看著她,「要斷掉呼吸的,不是他,而是那個礙事的女同事吧?」
橘髮女性的話一出,圈子裏的女性各自像是有不同思惑,露出灰暗的笑容。蕾娜塔腦裏冒出了一刀了斷女同事的畫面,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忍不住大口喘息。
「海蒂,別煽動她了。」蘇菲亞溫柔地看著她,「蕾娜塔,你為何想來互助會呢?是想變成正常人嗎?」
「我……想……」蕾娜塔頓了數秒,小聲地說,「……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也無妨。」
「誒?」
「對,一起找出來吧。」蘇菲亞走上前望著蕾娜塔,「我們一起去找吧?一個愛他但不用殺掉他的方法。」
蕾娜塔聽到那把溫和的聲音,不禁再落淚。真的可以找到不用殺掉他的方法?某天她也可以與他一起坐在公園,過著不用想起刀子的和平生活?
「——蘇菲亞,我不同意。為什麼要找?」
「這是什麼意思,艾美?」
二人一望坐在蕾娜塔右邊的黑髮女性艾美,她總是坐在一角。蕾娜塔來了兩週,還是第一次見到她主動發言,蕾娜塔完全猜不到艾美會說什麼,下意識地嚥一嚥口水。
「這互助會不是叫人變回平凡愚昩的正常人吧。」
「艾美說得對,這裏不是矯正大家想法的地方。」蘇菲亞輕描淡寫地回答,「但偶爾有一些『正常人』的體驗,才會懂得現在的美好吧。」
「蕾娜塔,根本不用找。」艾美看著蕾娜塔,「你不用找,只需要等。病態是不正常,但人數多的話就會變成常態——」
「常態……?」
蕾娜塔憶起她的人生,她總是想成為正常人而撲空,直至遇上他之前,她也不知道原來會有人願意愛如此的她。一想到他,胸膛就會悶悶的,心臟像是被什麼壓住。就算只是一小時,她也不想與他分開。若可以一直待在他身邊的話,要她做什麼也可以。若這想法不是不正常,而只是她比其他人快了一步的話——
「艾美,你的研究對蕾娜塔太刺激了,我們都不是醫生護士呢。」
塞爾瑪嘆了一口氣,「就是嘛,艾米你的話總是太難懂了!」
「蕾娜塔,你想的話,我也可教你如何以科學的方法地斷掉他的喉——」
「艾美。」蘇菲亞制止艾美,再望向蕾娜塔,「不用現在回答,我們一起找出之後想做什麼吧。」
——她想要做的事,到底是什麼呢。
蕾娜塔憶起她最初踏入書店的那一天。
腦裏全是想要殺掉他的畫面。在想像中,她總是在客廳見到他的頸迸出鮮血,倒在血泊中。她的裙子染上了他的緋紅,但她沒哭,嘴角還不由自主地上翹,從他一動不動的屍首中,感到無比安心。她不想這是真的,這才不是她的想法。她想繼續與他在一起。她想與他一起逛街,一起去公園,一起去日光浴,聽他說著瑣碎小事,聽他總在說愛她。
「我……我想……」蕾娜塔抬頭望著大家,「我還是想……找到一個愛他但不用殺掉他的方法。」
四周漸漸響起此起彼落的掌聲。
別太怪責自己,蕾娜塔聽見掌聲後,憶起蘇菲亞的話,安心地呼一口氣。在這裏的話,她就不是孤單一人,還有大家與她一起奮鬥。她不用怕,不用急——與大家一起尋找吧,一個愛他,但不用殺掉他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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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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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尋找吧,一個愛他,但不用殺掉他的方法。
蘇菲亞目送其他女生離開書店,掛上『閉店』的牌子後就鎖上店門。書店在夜幕中逐漸變得昏暗,但無論有多暗,蘇菲亞也似乎熟悉到閉上眼睛也可找出方向。她走向書店深處,去到堆滿厚重辭典與被遺忘史地書籍的書架,她蹲在書架下,按下那本深紅色封面的辭典。
辭典在書架上發出沉重的聲響後,書架就徐徐退後,露出一個可以拉開的鐵蓋子。她打開鐵蓋,地下通道裏的空氣就一湧而上,飄來一陣她很熟悉的香氣。她走下通道裏的狹窄樓梯,不久後就見到一道古舊的木門。
木門的背後是一個黑漆的地下室。房間似乎經常有人打理,不見一絲塵埃,在中間放著一張小型圓木桌與已熄滅的燭台。她拿出打火機燃亮燭台,地下室才逐漸顯現其輪廓。燭光打向最遙遠的一端,在灰白且稍微潮濕的磚牆上映出了一道惹人憐愛的影子。她剛望過去,地面就傳來細碎的金屬鎖鏈聲。
「是等很久了嗎?」蘇菲亞露出甜絲絲的笑容,看著在地上瘦削見骨的陰沉青年。「對不起,剛才是互助會的時間,所以我來遲了。」
坐在地上的青年,手腳都纏著鈍黑色的鐵鍊,他以灰暗的眼神看著蘇菲亞,絲毫沒有理會放在他面前的銀色盤子。在盤上的水杯與三明治原封不動,與今早蘇菲亞見到的一模一樣。她皺皺眉,蹲在青年面前。
「是沒有胃口嗎……?」
青年一直瞪著她不放,「……放我出去,蘇菲亞。」
一說罷,他就把手伸向蘇菲亞,但她沒有握住他,只是把手疊向他的手背,輕柔地把他的手壓在地面。他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只餘鎖鏈與地面磨擦的噪音。他瞬間露出痛苦的表情,但很快又平靜下來,唯有那雙灼熱的視線,緊緊鎖著她不放。他的手還是這麼溫暖,她由不得再把手心壓得更緊——是她最喜歡的溫度。
「因為你說過想一直在一起吧?」
青年回答,「對。」
「你也說你很愛我的,不是嗎?」
他再回答,「對。」
「你是……不喜歡這樣?」蘇菲亞的雙眼帶點水潤,聲音愈加嬌柔,「你說過,只要可以在一起,哪裏也可以。不是說過要一起找到屬於我們的方法嗎?」
蘇菲亞在耳邊輕聲喚著他的名字,彷彿是邀請他去約會般,既輕又甜,青年臉上的陰霾卻愈來愈深,全身打了一個冷顫,眼睛也開始失焦。
「對、對……」他壓下聲音,像是在抑壓著一股不能言的衝動,「但不是在這裏……蘇菲亞。」
「去其他地方,不就要變回『正常』了嗎?」
「蘇菲亞……」
青年的細弱聲音,混著各種複雜的情緒,但一說出來已在地面沉澱,再也浮不起來。蘇菲亞的雙眼閃過一陣妖豔光芒,笑了出來。他見到她的笑容,倒吸一口氣,身體不由自主地擺動,最後情不自禁地啜泣起來。淚水一滴又一滴沿著他的臉滑下,淌到二人交合的手背上。
「蘇菲亞,蘇菲亞……我真的愛你……但、不是的、我、我……蘇菲亞……」
他叫破喉嚨的求愛只是維持了一會,他已開始搖搖欲墜,像是快要昏倒。蘇菲亞急忙把盤子推過來,把水杯放在他面前。
「只是一點也好,不然你會倒下來的。」
「我不用……」
青年聽不進她的話,也止不住淚水——為什麼他總是在逞強呢?蘇菲亞拿起水杯,把水放進口裏。二人視線交錯的剎那,她把上半身依近,伴隨著一陣她很熟悉的香氣,她吻向正在落淚的青年。他試圖推開蘇菲亞,但軟弱無力的手只推開一半,水已沿著溫熱嘴唇,一口一口流向他的喉嚨。他想抗拒這股暖流,卻逐漸如久旱逢甘雨,忍不住索求她的雙唇,抱擁著她,每一吻都比之前的更深、更讓人窒息。二人的吻只維持了一會,他已被水嗆喉,反射地推開她。
咳嗽聲響遍昏黑的地下室,恍如要把他藏在深處的最後一滴愛意都咳出來。蘇菲亞再靠近正在咳水的青年,柔柔掃著他的背。
「不用怕……」她在耳邊細語,「我一定會找到的,一個愛你但不用殺掉你的方法。」
不用擔心,她的指尖緩緩滑在他的背上,宛如是要拉動纖細的琴弦般小心翼翼,呵護備至。還有互助會的女孩們幫忙,一起尋找的話,一定能找到方法的——你也說是吧?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BlhAfYvS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