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姐。」
不卑不亢的嗓音，攔住莉夏負氣離去的背影。
沒了樹蔭的遮蔽，日光大片覆蓋在少年身上，整個人像剛從冰天雪地裡走出來似的，白得透亮。暑氣卻熏紅莉夏的臉，熱得她將披散的髮全部撥到左肩，一手在頰邊搧風降火。
那雙長腿三兩步就追上她，又一次呼喚。「學姐。」
和其他人不太一樣，知久叫她學姐，不只是因為兩人同系，更是從高中就有的緣分。
莉夏有個相差一歲的親弟弟，是在外面碰見會想裝作不認識的欠揍屁孩，而知久是他的同班同學兼最好的朋友，除了在學校同進同出，放學後也常常來他們家裡玩。
雖然那頭放蕩不羈的銀灰髮讓莉夏對他的第一印象是不良少年，可不服從教官管教的他，每每見到她，都會禮貌地以「學姐」稱呼，光這點就狠甩弟弟十萬八千里，好感度咻咻提升！
原本莉夏想不通，知久為何會跟自家那不學無術的臭小子玩在一起，原來氣人這方面，他們倒是殊途同歸。
「你只會說這兩個字嗎？」莉夏性子急，最討厭別人拖拖拉拉，因此面色有些不善，語氣也酸。「什麼事？前任社長叫你來的嗎？」
她連好友的名字都不願提，使用代稱，可見氣得不輕。要是讓她知道，知久覺得此刻的她看起來像隻炸毛的博美犬，說不定會咬他一口。「不是。」
「沒事的話，那我走了。」
就在她掉頭之際，木訥的聲音總算又響起：「妳吃飯了嗎？」
眼前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的大男孩摸摸後腦勺，有種反差萌，再搭配害羞的表情，就會像是從少女漫畫走出來的純情男主了，可他沒有。
那句話似單純問候，而非邀約，這讓莉夏想故意說她不餓，肚子卻不給面子，「咕嚕嚕」地把她作為學姐的威信全數掃落在地。
十五分鐘後，兩人在校門口的鍋燒麵店入座。
「妹妹啊，好久沒看到妳，我們還以為妳畢業了。」
YouTuber們的拍攝時間彈性，實習期間，莉夏住進公司提供的宿舍，方便隨傳隨到，約有半年沒來學區附近吃飯。這裡是她從大一起就經常光顧的店家之一，便宜、好吃又大碗，營業時間也長，哪怕她從學校出來得再晚，只要餓了，隨時都能踏進來，吃一碗親切好客的老闆夫婦用心料理的麵。
「還有一年啦，我剛實習回來而已。」說著，莉夏把脖子伸到靠近廚房的方向。「因為很想念阿姨煮的麵，上完課就馬上來了哦。」
門簾後傳來爽朗的女性笑聲。「哎唷，美女嘴巴還是這麼甜，冰箱小菜隨便拿，阿姨招待！」
「那就謝謝阿姨了，當然，也謝謝人最好的叔叔。」莉夏俏皮地眨了眨眼。
老闆也被逗得眉開眼笑。「只要妳或那個帥哥有來，我們的生意就會特別好，是我們要謝謝你們。」
知久的外型太醒目，老闆認得他也是正常的，但那句妳「或」他而不是妳「和」他，讓對文字敏銳的莉夏有點在意，卻也只是笑笑的，沒有多問。
從冰箱挑完兩樣她愛吃的小菜回座，知久已經將餐具用衛生紙擦拭過一次，整齊地擺到她桌前。工讀生將他們點的東西送上桌，莉夏迫不及待地舉筷開吃。或許是被剛剛的鬧劇搞得筋疲力盡，她感覺今天的餐點特別香，幾口下肚，壞心情去了大半。「你很常自己來吃嗎？」
知久回得很簡短。「嗯，方便。」
他第一次是跟著莉夏來的，還有社團成員們在。之後也有幾次是兩人單獨來，又以外帶居多，很少坐下來用餐。今天真是久違了，不是坐在中間的多人桌，而是靠窗的雙人席。
明媚的天，乾淨透亮的玻璃窗倒映著店內全景。莉夏發現時不時就有人往這裡瞄，坐在對面的知久恍若未覺，夾起麵條放入口中，不疾不徐地吃著，沒有發出任何一點咀嚼聲。甚至連坐姿都比她這個女孩子還端莊，腰桿筆挺，動作之優雅，確實值得偷眼欣賞。
如果一開始就是他負責招生，野外求生社哪可能會乏人問津？
莉夏悄悄挪動屁股，也把背挺直了坐好，才打趣他。「大三很悠閒啊？還能當社長。」
她玉石般的眼睛裡流轉波光，像是不曾有過尷尬。
時光在剎那倒退回當年。
──學弟，如果你沒有想去的社團，要來這嗎？不會佔用很多時間的。
確實，掛羊頭賣狗肉的野外求生社沒有辦過什麼正經的活動，就算沙優想胡鬧，莉夏也會當她的煞車板。知久加入後，除了在社課點名單上簽到，什麼也沒做過。
這次也是。「沙優學姐說我只要掛名當社長就好，不用做任何事。」
莉夏想想也對，依沙優對野外求生社的偏執，要不是校方規定大四學生不得擔任社長，她肯定做好做滿，直到畢業才卸任。「但你還是被叫來了啊。」
「剛好上完課，順路去打招呼。」
「你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大傳系的嗎？」過度有禮貌甚至於卑微，絕對是大傳系的學長姐制訓練出來的，真是害人不淺。莉夏撇嘴。「下次他們還想麻煩你做什麼，一定要拒絕⋯⋯不對，電話也別接。」
「畢竟過去兩年也有受到大家照顧，這樣好像不太禮貌？」
像聽到了什麼國際笑話，莉夏拔高嗓音：「照顧你最多的難道不是我嗎？」
可話一說出口，她就感到後悔。知久現在會陷在人情地獄裡，還不是拜她所賜。
知久沒有應答。節骨分明的手拿起水杯，仰頭時露出清晰完美的下顎線，涼水入口，性感的喉結上下滾動，將店內女性客人的目光加溫。
坐在VIP席的莉夏近距離觀賞此景，心裡不免拿她那一個暑假長胖八公斤的弟弟來比。同年紀的男生，怎麼能差這麼多？
社團的話題不再繼續。她起了新話題。「你這學期選了什麼課？」
開學第一週都還可以加退選，知久傳了目前的課表給她。
長達兩個月沒有新訊息的聊天室亮起紅色點點，話題居然還是與課業脫不了關係，莉夏心想，她還真是個稱職的學姐，不藏私地提供修課經驗給他參考。「這個老師是保守派，太創新的點子她會很挑剔，但是作業只要按照她教的做就能拿高分，我個人不太喜歡。」
「我也只是混個學分。」知久點點頭，語調慵懶，擺明就是知道這點才選的。「想快點達到畢業門檻。」
「喂，大三就開始耍廢還太早了。你也要準備找實習了吧，想好去哪了？」
「還沒有。」
莉夏想起今早遇到的那群學弟妹們，每個都很積極，讓她擔心面前這位沒有危機意識的少年。「你這樣不行。大傳系很競爭，尤其是幕前的工作，如果不去搶合作單位給的實習名額，就要像我一樣自己投履歷，那你現在就得動起來了。」
她苦口婆心說了一串，對座只回：「我沒有要走幕前。」
可以靠臉吃飯的人，都這麼任性嗎？
「你不會連進大傳系都只是想混畢業吧？」
比起其他科系，大傳系的課看起來「好玩」很多，入學門檻分數也相對較低。除了有志者，也很多人只是拿這裡當跳板，先入學、再拼轉系考。
不過就算有這想法，都升上大三了，再從頭來過也稍嫌慢了些。說得直接一點，就是對未來不太有想法。
「學姐這就有點冤枉人了。」知久嘴角微微鬆動。「我也修了很多拍攝實務課，還有一些別系的選修。」
莉夏重新檢視他的課表，發現確實如此。除了影片剪輯實務，也有分析理論，如色彩學、導演風格等課程，與他們系也算息息相關，多方學習運用，可相輔相成。
畢業門檻包含共同必修、系必修跟系選修，一般選修所佔較少，而通識課跟外系選修課都歸在此，難怪他需要「混」系選修學分。
莉夏從大一就目標明確，想做節目主持人。因此修的都是企劃、新聞播報、廣播等課程，攝影她涉獵不多，只有必修課打下的基礎，未再進修，給不了他太多幫助。「你想拍電影嗎？」
「那我當初就會去電影系了。」
「可以輔修啊。」莉夏觀他表情，馬上又道：「當我沒說，你那麼懶。」
她認識的每個電影系同學，眼眶下的黑眼圈都比福寶還深，要是知久和他們一樣，一份劇本修改十幾次、密集地上山下海拍片、後製再熬個一兩週，到要交片的時候，連打理外貌的時間精力都沒有，頂著一頭亂髮、滿臉鬍渣的頹廢造型上台報告⋯⋯雖然感覺他也能駕馭，但這不是帥不帥的問題。
幸好，眼前的這張臉還是白白淨淨的。看得出有在用心照料的銀灰色頭髮一點也不老氣，上髮膠抓出蓬鬆感後，更柔和了不笑時稍嫌冷峻的面部線條，竟帶出一點犬系的味道。
「我想做更日常一點的東西。」
是個深入了解他緣何選擇大傳系的良機，莉夏鍥而不捨地追問：「紀錄片？」
「學姐是想幫我做職涯輔導嗎？」知久瞇著眼尾看她，還是漫不經心的調調，聽不出背後真實想法。
大概是喝湯的關係，莉夏感覺身體又熱起來了，脾氣也是。「好奇問問，不行嗎？」
「不是，只是我在思考，下一堂課教的有沒有比這個值得聽，沒有的話，我就不去了。」店裡用餐的學生幾乎都要走光了，知久才發現午休時間所剩不多，再晚就得快步趕往教室才不會遲到了，雖然他也不急。「本來還想聽學姐分享實習經驗，但妳一直只問我的事。」
「⋯⋯」他早說啊！莉夏催促他。「剛開學不要蹺課啦！快去，我們之後再聊。」
公車站牌就在校門口，他們同走了一段路，在那分別。
這個時候搭車的人不多，莉夏幸運坐上一台滿是空位的公車，還是自己喜歡的位置，能對著窗外風景一路放空。往校牆內看，一百公尺外都能一眼看見的銀灰色腦袋越來越小。
要是他矮一點，她不用踮腳也能伸手在他頭頂上揉一把了吧？才這麼想，莉夏拿在手中的手機亮起螢幕，有一條新訊息。
──「忘記說了。學姐，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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