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魯記者的死訊要保持低調,兩星期後的星期三,晴報在一間小型教堂裏,舉辦了一個私人聚會。
參加者的心裏,都明白這個私人聚會,實際上是魯記者的追思會。只有口耳相傳的情況下,這天晚上的流水席,有超過一百位參加者,大部分是各年齡層的記者。
Mary、小安和小柳下班後便趕到教堂,打點一切。
戴偉和練醫生大概晚上九時到達禮堂,隨即環顧四周,終於看到史進和 Remy 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跟兩個年輕記者坐在一起。
戴偉喋喋不休:「還記得我們小時候,這樣在市中心黃金地段的教堂,星期三晚上也舉行彌撒,而且都有人滿之患。現在教堂的生意,比以前清靜太多了。」
「上帝已死嘛。」練醫生道。
「還是人心已死?」
「有分別嗎?」
史進苦笑:「兩位不是來跟我討論哲學的吧?」
「據聞龍哥兩星期前,到訪過芬妮爾在素里市的旗艦店。」戴偉瞄到 Remy 項鏈上的處女座吊墜。
項鏈本來在白色內衣之下,Remy 剛整理衣服時搜了出來,忘了攢回底層。
「現在證實了。」戴偉控制不了姨母笑。「嗯,不如你跟我分享一下,你認為魯記者死前在寫什麼故事?」
史進胸有成竹:「故事應該由半年前說起:市府收到國家打算把永久綠帶轉為居住用地的政策,對於官員和地產商而言,都是一個天大良機。於是有政府官員,把消息洩露給一向有聯繫的地產商,百里地產是其中之一。」
「當然,這個消息不是免費的。綠帶保護區內的土地,原本不能改變用途,所以價格一向偏低。於是,百里地產用農地的價格,在短時間內向哈里溫泉區附近的農民,收購了大量土地。」
「半年後的今天,把綠帶開放、農地可以改為住宅用地的消息公布後,這些土地一夜間升價十倍。」
小柳和小安瞪大了眼睛。
史進續說:「魯記者去地政總署翻查,就可以輕易地證實土地買賣的價錢和時間。事件的關鍵,是利益輸送的渠道。百里地產到底是用什麼方法,把賄款交到官員手中的呢?」
Remy 猜道:「魯記者的遺言,是紫色獅子鑽石項鏈。難道這是資金流動的線索?」
「Bingo(猜對了)!芬妮爾是高級水晶店,河源市市長湯華是水晶店的 VVIP,可以特別訂製飾物。」
「之前一段時間內,湯華用水晶的價錢,訂製了好幾件飾品。市長隨後收到的,是鑽石製成品,其中一條目前在秘書 Tracy 手上。貪污的官員,已經呼之欲出。不過市長和秘書之間是否有姦情,還是言之過早;獅子鑽石項鏈可能只是洗錢的酬勞。總之湯夫人和 Tracy,都脫不了關係,甚至有份參與。」
「龍哥不愧是龍哥。根據一丁點訊息,能把事情看得如此通透。」戴偉予以肯定的眼神。
只是,史進未能預計綠帶事件,會在炎夏帶來一場腥風血雨。
「沒有什麼好炫耀的,我和魯記者都只是棋局上的棋子。到底是誰把消息泄露給魯記者,讓他去調查?」
「委託我監視 Tracy 的男人,根本不是她的丈夫。Tracy 的丈夫早在一年前,已被任職的金融公司調往C國長駐,最近更在當地申請移民身份。」
「所以我是來勸你,別再插手事件了。」
戴偉透露:「魯記者的手機裏,有洗手間內的錄影。那個小混混鎖上門後,拋下一句:首飾是女(累)人的事,你別不自量力,惹禍上身。當時小混混的目的,只是恐嚇魯記者,並無殺意。但當你愈接近真相,甚至手上有證據時,沒有人可以保證,對方不會有激烈的行動。」
「那麼魯記者的死因是?」小柳不解道。
「正如史進的助手⋯⋯」練醫生示意。
「Remy,請叫我 Remy。」
「正如 Remy 所懷疑,魯記者去世時血糖偏低,肝臟有劇烈 glycolysis(糖酵解)的痕跡。」
練醫生補充:「經過更精準的分析,證實魯記者體內有合成的胰島素,是不久前家庭醫生新處方的糖尿病藥物。」
Remy 接下來解釋:「人工製成的胰島素,有分長效型和速效型。長效型作用時間長而平穩,主要控制空腹和餐前血糖。速效型又名餐前胰島素,作用快速而短暫,主要是控制餐後血糖。」
「我在魯記者行李中發現的,是長效型胰島素 Tresiba,成份是 insulin degludec 200 units per ml,即每毫升有二百個單位的藥力。我猜魯記者一天只需要注射一次,都在早上出門前,所以不用隨身攜帶。」
練醫生報告:「我們從家庭醫生獲得的資料,處方是 100 units per ml,即每毫升一百個單位。濃度較低的注射筆,每個撥號是一個單位;濃度較高的筆,每個撥號是兩個單位。所以我們懷疑,藥房把錯誤濃度的胰島素交給魯記者,以致他早上打了雙倍份量的胰島素,下午開始出現低血糖的症狀,包括顫抖、出汗。」
Remy 續説:「最不幸的是,魯記者剛好這個時間,被反鎖在地政總署的男廁內,未能及時補充糖份。魯記者可能嘗試撞開洗手間的門,加上本來已經暈眩,結果栽到盥洗台邊,撞傷左額。」
「魯記者在昏迷前打給史進的電話,也許本來是求救電話。」戴偉說道。
「不過在超低血糖造成神志不清的狀態下,魯記者說出他最掛心的事情,就是獅子鑽石項鏈的去向。」
Remy 對練醫生説:「不過關於胰島素的不同濃度,我認為並非藥房犯了錯誤,而是一個無心之失。」
「魯記者星期六早上開車到素里市前,忘了帶注射筆。他致電小安,吩咐小安打開報館的冰箱,打開一盒全新的胰島素,帶一支到咖啡店。我在晴報茶水間的冰箱發現,冰箱裏有兩盒 Tresiba。一盒低濃度有處方標簽的,屬於魯記者;另一盒高濃度沒有標簽的,我猜屬於小柳。」
「若果魯記者注射前,看清楚筆上的細字,或者撥號旁、劑量窗口中的數字,便會發現那一支注射筆,跟過去兩、三個月所用的不同。」
練法醫搖頭:「可惜人是習慣性的動物,對新技術熟練以後,便容易失去介心,注射藥物亦然。」
小安張開了口,啞口無言,良久吐出:「你在開玩笑吧?」
他轉頭望著小柳,小柳低下了頭。
「哈哈,怎會有如此荒謬的事!」小安突然覺得心臟被掏空了,胸口失去知覺。他只想逃到教堂外,呼吸兩口新鮮空氣。
戴偉看著蹣跚步出禮堂的小安:「要不要跟在他身後?」
「小安的情商很高,會想通的。我們讓他自個兒消化一下。」小柳稍停,覺得載偉並非颠倒是非之徒,決定直說:「那麼,你要大家放著貪官不管?」
「年輕人,別激動。保衛局既然已經開了檔案,市長不會待太久的。要是我沒猜錯,下一輪權鬥之時,他就會下馬了。走著瞧吧!」
小柳不忿:「既然魯記者和保衛隊調查的是同一事件,有共同目標,為什麼有不可抗力阻止刊登魯記者的訃聞呢?」
「你的慨念全錯了。現在大學沒有教嗎?」戴偉沒好氣的說。
「記者是第四權,目的是保護公眾的知情權。貪腐也好,桃色糾紛也好,對當權者而言,都只是絆倒對手的政治籌碼。所以,兩者絕不是同路人。打草驚蛇,對搜尋證據最為不利。而且讓貪官貪久一點,抄家時收獲就愈豐富;以往的皇帝,都愛使這招。不勞而獲,有誰不愛?」
小柳頓悟,感嘆道:「現在感覺新聞自由就像空氣和水,有的時候你不為意;到沒有的時候,連人身安全也受威脅。」
晚上十一時左右,到訪的參加者疏疏落落,小柳和小安開始收拾場地。
整個晚上,小安都眉頭深鎖,不發一言,直至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士進場。
女士圓滾滾的臉上,戴著一副紅銅圓型眼鏡,身上穿著一襲波希米亞風格的長袍,步伐匆忙地走入禮堂。
「𦘦樺姐,你終於來了。」小安落下兩滴男兒淚。
𦘦樺溫柔地拭去小安左頰的淚珠,輕聲細語:「傻孩子。」
再轉頭向不遠處的 Mary 點頭。
小柳飛奔過去:「今天是你的生日,這是白事,相冲喲。」
「你忘了嗎?以前就對你說過,心若向陽,百無禁忌。」
𦘦樺說的時候,聲線非常平靜,但目光凌厲。
「知道。」小柳囁囁嚅嚅:「你還好嗎?」
「我很好,只是行踪不能高調。我來是為了插一枝白花⋯⋯」
𦘦樺幽幽地在魯記者的黑白照前獻上一束小白菊,再對小安小柳說:「我要走了,你們要保重。」
臨離去前,史進在門前跟𦘦樺說:「許久不見。」
「三年了,還是不見好。」
「果然是文人,語帶相關。」史進把一個首飾盒交給𦘦樺:「魯記者的遺物中,這份禮物應該是屬於你的。」
首飾盒中有一條綠色水晶項鏈,銀鏈的扣環上扁平的位置,刻了 SW 兩個英文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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