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誕生於城市的裂縫中。
那是一道佈滿黴菌的牆縫,窄得連光也嫌棄這裡而不願涉足。這裡永遠潮濕、陰暗。混凝土的味道與菌類交纏成稠密的氣膜,幾乎把外面世界的紛擾隔開。所幸,這裏時常會有誤入的小蟲子提供存活所需的養分,加上我的活動力不高,因此這個貧瘠但安全的縫間便成為了絕佳的棲息場所。
直到有一天,一抹不同尋常的氣味滲進縫隙——細微、溫暖,帶著某種新鮮破敗的氣息。我無法理解那是什麼,只知道那氣味不似蟲族單一死板,而是其它生命蘊含變化的多樣性。
出於一種本能衝動,我將身體更往外探去,想看見這氣味的源頭。
從縫裡探出頭時,我看到一棟外觀快要散架的老舊公寓,和川流不息的人類。
他們叫我壁虎。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得知另外一個守宮的名字。聽起來很像是生來就該棲息在陰影裡的生物,比較符合我一些,而不是那些到處亂爬的俗氣傢伙。
不過無所謂。
名字是給需要被記住的存在使用,而我只需要一處裂縫就夠了。
自從知曉一日有晝夜之分後,我的作息便從日落後才開始。畢竟之前都是活動在無光之地,生活習慣改不掉。
黃昏,老舊公寓的燈泡開始啪嗒啪嗒跳動,像生病心臟最後的掙扎。我從牆縫裡緩慢爬出,沿著牆面蠕行,感受空氣裡溫度的細微起伏。覓食不再是首要關心的事項,轉而吸引我的,是那些散落在建築各個角落裡的人類情緒——疲憊、焦躁、渴望,像悶熱的夏夜般滲入空氣,在周圍慢慢發酵。
我挑選了其中一間氣味最濃的套房住所。
寬敞的七坪領域空曠而無趣,彷彿早已經失去了居住的意義。這裡沒有擺放任何裝飾物,也看不見堆積的書本、衣物或是任何能夠顯示個人風格的痕跡。只有一張直接擺在地上的床墊,上面鋪著被洗到褪色的滿版花圖被單,像是被時間遺忘。
此處的住客是一位青年,身形單薄得像風吹就會倒,眼神渙散,步伐輕得連影子都懶得理會。他的生活痕跡幾乎可說是拒絕物質追求,任何形式的物品積累在他這裡都顯得多餘。
我從牆縫裡靜靜打量,等著看他在這座早該被遺忘的建築裡,一點一點被自己耗盡。這種近乎病態的禁慾,讓他的存在更像是一塊被汪洋吞噬的漂流木,沈溺於無氧的窒息空間中。
這種氣味與狀態形成反差的對比讓心中產生強烈好奇,於是我開始在這定居。
第一天,我發現他對著沒開機的筆電喃喃自語, 內容無聊得令人發笑——「都在牆裡」、「牆會呼吸」、「我聽見了」。或許濃厚氣味是來自於這位精神狀況有些異常的青年?無辜的牆先生背負了無罪之罪。
他的囁嚅像是裂縫裡的低語,對著我所棲息的牆縫訴說著他在這座城市所遇到每一個破事,對於那些瑣事,為了體貼讀者們我將重點稍微匯整:其實青年最在意的是自己被忽視的狀況。人們只想聽到他們想聽見的,誰也不曾注意過他所發出的聲音。這使我相當費解,為什麼想要引起注意呢?青年沒有理會我的疑問。
第三天,他開始對著牆角低聲詢問。
「你在裡面,對吧?」那聲音輕得像怕驚動了什麼不該喚醒的東西。
回敬前天對方的失禮,我並無答腔,通過筆電被循環播放的新聞段落,我發現人類總是習慣用最蠢的方法,去叩應那些應該永遠關閉的門。
第六天,他開始推牆。推得自己滿身冷汗,推得手掌磨破皮。 推到最後徒留一身狼狽,和牆上微不可見的一層指紋。
第十天,他帶來一名中年男子。
那男人進門就開始微微發抖,視線飄忽,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他們在詞不達意的贅言中耗上大半夜。空氣濃得快要凝結,像牆體裡悶著的舊水泥。
「他為什麼不出來?」青年看著牆,眼神裡有種隱約的渴望。
男人沉默很久,才說:「你只是太累了。」
累?
我不相信這單純的答案能夠解釋青年這種自毀的渴望。
累的人會直接睡覺,而非跟牆說話。
果不其然,青年於深夜時開始失控。
他開始敲牆。節奏急促而混亂,每一下彷彿都在用力證明自己的存在。混凝土振動的聲響透過裂縫傳到我的耳膜,令人煩躁。
我厭煩地發出短促的警告聲響。
gek—gek—gek。
意外地,牆裡也同時發出聲音。那聲短促、清晰,像人類用舌尖輕彈上顎的聲音,一下、一下。
那不屬於我。
不屬於任何能輕易解釋的東西。
牆,正在回答。
青年也聽見了。
他瞪大眼,跪在地上,笑得像個初聞神啟的信徒。
「他聽見我了⋯⋯」 聲音顫抖著,像將凍死之人抱著最後一點虛假的溫暖。
我放鬆緊繃的喉嚨,慢慢爬回牆縫深處。
外面的世界太吵了,不值得再多看一眼。
城市的夜又深了一分,牆裡氣息也隨之微微擴張開來。
沒有人注意到這點變化,就像呼吸與窒息之間,只隔著一次太過貪心的呼喚。
從那天之後,青年的日子變得異常規律又怪異。
第十三天:他帶來一支紅筆,在裂縫周圍一圈一圈地畫圈。 圓心正對著牆角,每一道筆劃都急促而顫抖,像是在壓抑某種迫不及待的渴望。並在圈與圈之間加上一些扭曲的符號,有些像人類的古老文字,有些只是亂七八糟的線條。有時畫到一半,他會突然停下來,把耳朵緊貼牆面,整個人僵直,像是在聽某種只有他能聽見的指令。
青年似乎已經自己推到懸崖邊緣,卻假裝那是真理。
我只是從縫裡靜靜注視著。
第十五天:他帶回一台老舊錄音機,每晚開始對著牆壁錄音,然後整夜倒帶、播放,倒帶、播放,機械的咔噠聲在空氣中反覆摩擦,形同某種儀式性的低吟。有時,他會突然停在某個片段上,眼神亮得異常,嘴角上揚得老高,身體卻微微發抖,像是在經歷一場崇高的洗禮。
我側耳聆聽,錄音帶裡偶爾夾雜著細細的噪音,還有類似我的,但節奏不協調的殘響。
第十七天:他開始在筆記本寫上一些紀錄——「觀察時間」、「接觸頻率」,字跡急促又混亂,彷彿在和時間競賽。有次,我看見他手指不小心在翻頁時被紙割破,傷口立即滲出一顆顆微小血珠,青年癡癡盯著自己的傷口,然後緩緩將手指放在牆縫邊緣。只見那些微濕的紅點一觸到牆面便迅速滲入粗糙縫隙,像乾渴多年的泥土貪婪吞噬著甘露。
第十九天:青年開始在深夜唱歌。旋律破碎得像被倒帶的童謠,每個音節裡都透著說不出的寒意。他的歌聲時而高亢、時而低喃,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在與什麼東西對話。夜晚的牆面開始變得潮濕, 裂縫中滲出一種比黴菌更古老、更沉重的氣味。
而我,依舊靜靜待在陰影裡,看著這一切像發霉的麵包,慢慢膨脹,發燙,腐壞。
第二十二天:青年在裂縫前鋪開了一塊破舊的白布,布上歪歪斜斜寫滿了他這段日子的筆記內容。他拿出一支生鏽的裁縫剪刀,細細地將紙上的字一個字、一筆一劃剪下來,像在進行細密而莊嚴的手術。
每剪下一片,他就將那碎布投入一只放在旁邊的小鐵盆中。隨著碎片越來越多,盆中堆起了一層薄薄的遺骸。
出於類似憐憫的情緒,我不由得輕輕發出聲響。但青年似乎將我的警告誤會成牆內存在的迴響,他小心翼翼地轉開打火機,將小鐵盆中的碎布點燃。火苗低矮而顫抖,將那堆字片慢慢吞噬。
青年坐在地板上,望著鐵盆裡升起的稀薄煙霧,眼神中浮現出病態的滿足。如同在這被人們遺忘的領域裡,終於找到注視自己的存在。
第二十四天:繼續「對話紀錄」。紙頁皺巴巴地攤開在地上,密密麻麻的字跡狂亂不堪。他寫:「不要怕。」、「裂縫很快就會開。」、「他要出來了。」
第二十五天:套房的房門半掩,青年消失了。
房間內充滿濕潤而腐敗的味道,像從爛泥中湧出的氣泡,帶著某種更深層的、不該有的東西。
我從裂縫裡慢慢探出頭。
整個房間空蕩蕩的,安靜得過分。燈光忽明忽滅,裂縫邊緣微微擴張,像是呼吸,又像是心臟在蠕動。
牆裡,隱約傳來緩慢而悠長的呼吸聲。沉重,深遠,不屬於人類。
我發出一聲短促回應。
只是這一次,已沒人聽見。
第二十七天。
房間裡的寂靜逐漸變得不再自然。裂縫繼續擴張,牆壁的表面像是被某種無形力量牽引著,不時有微弱的振動,像是遠方某種生物的悸動。我能感覺到牆內存在正在向我逼近,正如它對那位青年曾做過的。
我靜靜地待在陰影裡,觀察著一切。這種情況對我來說並不陌生,我天生對這樣的環境感到安適,無論這世界多麼複雜、混亂,總能在裂縫中找到屬於自己的角落,安靜地生活,享受那份單純的美好。
這牆裡存在,無非是渴望吞噬,吞噬人類的靈魂。卻希望他乘載豐富的複雜情緒,它的目標如此令我費解,為何非得先扭曲那些可悲的靈魂才開始進行原本的目的,直接吞噬它們不就好了嘛。難道賦予它們意義,這樣的生命才有顯得有價值?真是可笑。
我慢慢地轉動身軀,悄無聲息地沒入裂縫邊緣。那股腐爛氣味愈發濃烈,經過這些日子,我對它並不陌生,一切都在預期之內。突然,一道低沉聲音從裂縫深處傳來,悠長、渾厚,像是來自遠古時期的呼喚:
你在這裡。
我聽見它,並不急於回應。它的聲音滿是誘惑與迫切,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它在等我,希望我能回應,但我還是保持緘默。它不懂,我只是一隻只顧著自己的小世界的生物。我的生活簡單且美好,為什麼要涉足這麼複雜的事物?
你是如此渴望答案。那聲音再度傳來,這次似乎帶著些微挑釁,我知道你也感受到,這一切不再是你能忽視的。
我瞇起眼睛,懶散地舔起前肢。
「吞噬靈魂?可笑,還要給它們賦予意義,讓它們成為你存在的依據。這樣的動機,真是卑鄙。我的生存意義簡單多了,食物、陽光、一點點寧靜,足矣。」
簡單?是的,簡單到無趣。牆裡聲音變得有些焦急,帶著某種不耐,但你無法永遠安逸下去,守宮。
「你說的守宮是什麼?」
聲音沈默半晌:你不知道自己的雅名?
真可惜,從出生後我就被遺棄,也沒有人為我命名⋯⋯「噢,記得人們曾用壁虎稱呼我。」
守宮是對於你們族類的官方稱呼。
「重要嗎?」
一些存在對於名字擁有高度的重視,顯然你並不屬於此類⋯⋯我更中意你了。我可以帶你去更廣闊的世界,帶你走出這片局限,進入更深邃的領域。如何?
「更廣闊的世界?」我不以為意地吐著蛇信,「你指的不是那些被吞噬的靈魂吧?賦予他們痛苦與掙扎,不過是你複雜生命意義中的一部分,我何必去攪和?你所謂的深邃,在我看來就是仰賴依附他物的寄生體,這難道不是另一種侷限?」
牆裡存在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然後低沉的聲音再次回蕩,那麼,你的選擇是什麼?你願意來到我的世界,還是繼續在這微不足道的裂縫中,安穩地等待,直到一切終結?
我看著裂縫逐漸擴大,發現它不再是單純的空隙,而是一道門,它的另一邊充滿著未知,是我無法理解的世界。
來吧,守宮。牆裡的聲音再度呼喚,我可以給你一個新的家,一個不再被人類的脆弱所束縛的地方。
我的目光在裂縫中徘徊,然後輕輕答道:「好吧,既然你非要這樣,我便隨你一同前往。但記住,我從未追求什麼,」這是謊言,打從並非為了覓食需求而離開初始地時,我的生活便不再單純。「這並非我所追尋的。對我而言,只是另一種無聊。」
你以後會知道的。
隨著那一聲回應,我緩緩地走入裂縫深處,心中依然輕蔑想著,無論那裡有多麼黑暗,那些於我而言也僅是另一種新鮮的遊樂場罷了。
不知從何聽來的一句話:好奇心可以殺死一隻貓。
而我不是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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