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y8oOGuyCQ
「科舒爾倪科夫同學」,他在從那漫長的一天之中醒來後,幸運地依然被如此稱呼着。他等候了許久,在日程中每一個能令他想起這憂慮的節點都被他囊括到其中——在夢中與猜測中的甜美偶遇是種暢快的享受無錯,而他自知自己需要自主承擔這一切帶來的後果。從他接受它、記錄它開始,這一切或許就已經步入轉變的節奏中,就像那一天他懷揣着祕密而走入列車車廂中一般,至今他仍像是一名帶着罪證的逃犯,每一次警笛都提醒他這點——每一個由教官與上級向他投來的目光,構成每一項最小單位的質疑風險。當他走在那些平整的、從不破損的街道上,被那些毫無變化的綠化景觀簇擁,途經那些如骨骼或岩壁般恆久佇立的建築物時,他在想:這一切都不再屬於他了。
從現在起,他會活得像一個隨時可能被揭發的人。當然,從檔案與系統方面而言,他的學籍完好無損,不因為他那一點「不受控」的行徑而有任何改變。他走在其中仍然是「科舒爾倪科夫」,然而從更私密的角度出發——他已經是一個被知曉了弱點的人,或許還要一直帶着這個弱點活下去。那一日之前,他可以是一個僅僅朝着團聚目標而奔走的學生——他被允許如此是——那一日之後,他就不得不開始懷疑這一切,用他額外的精力去尋求一個不知要如何有結果的答案。尤莎琳長官有不存在於晝城的風險,單是這一點,就已經令他難以想象與面對先前他所被告知的那些時日。他所捱過的訓練與考核、無數次需要他新去獲得的證明,聲稱要被用於評估他與Южарин相見進程的那些資料,如今被那異常要掘出其下一些根系來……而且,這一切的真僞都無法通過官方渠道被真正去查詢到。
他有這樣一份感覺:假若他真是將它進一步問出口,那麼一些微妙的平衡將更加被打破,他會更加無法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始終,他此時要查詢的不是什麼存在於外界公認之中的概念,而是一個帶着風險與未知屬性的方向——除了那些嚴格寫明在律法之上的內容外,晝城沒有額外明令要求什麼應該問、什麼不能問,這一切都建立在某個微妙的共識上,流動的一片默認規則公海。露斯希亞的情況也無法用作對比(他來自的地方可想而知已經沒有嚴明法律,一切都靠自覺,大概在奇妙的方向上再與他當前所面對的情況略有相通),目前他所能想到的求助對象中,有且只有鷺之宮辰司……但他並沒有他的端對端私人號碼。他甚至要懷疑那一次相遇會否只是自己因精神狀態不佳而產生的幻覺,但身體數據顯示他一切正常,不可能存在如此嚴重程度的恍惚。從這些蛛絲馬跡上,一個猜測被如此展現:他的弱點真實存在,他確實聽到了那一段來自夜城的廣播,且還是一段訴説着「愛」的廣播。來自尤莎琳,不是尤莎琳長官、而是……尤莎琳主持人,在某一個電臺,在某一個夜晚。
假設這情況就確實存在……他不知道這個弱點有經過多少人之耳。可能它已在他所不可見的地方成為一個公開的祕密,由一部分人將之分類進其他同樣層次的、分屬不同人的隱私檔案中,然後封存它們,直到需要的某一日來臨就再行開啓;也可能並沒有他所猜測的那麼複雜,或許他不是一個真值得花心思去在意的對象,而這一點日常中的紕漏會隨着時間推移而被源源不斷的新數據掩蓋,只剩下他自己去思考那煎熬一日中帶給他的震盪。在「科舒爾倪科夫」的身份下,他從來沒有離自己最本真的身份遠去……他是Аквилон,並且是「Южарин長官的副官Аквилон」,需要帶上這從屬的定語。「我可以作您的助手」,他想——哪怕尤莎琳不再需要一名副官,但他總能找到一個新的位置、將自己放進去。尤莎琳,他的幼親,他會需要他的。
明面上,他暫時沒有受到額外的猜忌——奇跡地,他甚至沒有因這件事而被真正問過話。在往後一星期裏,他都還作為那個頗具才華的學生而存在,而那一場追逐隸性、祈求違禁之物的夢境劇場,以及與鷺之宮學長的偶然重逢,相比之下已經更像不切實際的失控幻覺。在那之後他依然日日接受訓練,精進那些被期待的學識與技能,重覆無更多新意的生活,然而初步把握有與三名舍友的友誼。為了證明自己的社交能力完全正常,在令他們暫且不受到像先前那般密切的關注後,他順理成章地擁有了這一份增進感情的入場券,現在他已經幾乎掌握了三位初階段友人的大致情況:在知識、資源與力量三種方面都各自犯下罪過的三名重刑犯,由他們所生的直系女性後代,肩負着證明親代的能力可被馴化的重任,理論上可以如此解釋。不過,與此同時,他們還並非是最重要的那一批——真正被高度重視的人都會去往那繁華而晴朗的神火核心圈,不至於留在這天氣多變的邊緣地帶。可能是後續政策有所更改、又或者其他一些無法被他們認知到的原因,總之,背負着如此註定無法真正平靜生活的出身,他們在隱性的不公正對待中走到一起,過一份儘可能低調、但亦不至於完全無用的人生。作為交換,他也如實向他們講述自己所記得的事,關於尤莎琳,關於那片遙遠的草原,母親與姥姥,一場綁架,再之後被植入的實驗模組,以及尤莎琳,還有尤莎琳。令他最驚訝的是,他們居然知道關於尤莎琳的一些事……按照他們的説法,他與他終有一日會見面的,且這語句是一個「官方性質的解釋」。好吧,不論如何,他真的相當感謝他們告訴自己這一點!儘管還不是決定性的證據,然而它仍可以被堆放在收集來的消息中,成為其中一點證明的重量。不過,始終對它的談論太不保險,在那之後,話題被很快轉移開,向另一些更日常的方向走去了。他們開始談論蛋糕的新品、新一輪的武器保養計劃,試圖用這些不斷增加的新音節刷掉先前的疑點。
他有一個預感,晝城想讓他放棄去過分追究一些超出他能力範圍的事。有鑒於此,他開始有些想要隱藏自己的意圖了——起碼不表現得像要在短時間內進一步追究它。至於這種拙劣的隱藏能持續到何時,實在就之後再説吧。當前如此的情況,他如果要獲得些突破,恐怕要從辰司學長的方面作挖掘……或者像那綺麗的夢境一般,由尤莎琳長官來找上他。這件事不適合在公共場合那樣多想(始終,他擔心這動人念頭會引起他的其他反應、從而再招來些本不必要的麻煩),於是他暫且謹慎將之收回心裏。對於這個話題,他不得不低聲談論、小心行走,他現在是一個有罪過的人。他仍未做到最好——既無法有資格與晝城討要一份解釋、也沒有能力直奔夜城而去。耐心,阿克韋洛,阿克韋洛,耐心。
換個説法來講,面對這樣一個被放有四名人類個體的空間,如果不能保有一個起碼的、友誼的雛形,那麼這一切有可能令他的敵人增加,更可怕的是……晝城不需要敵人。「敵人」這個概念是不會被承認的,起碼不會於學生之間被承認——要解決它需要提出上訴、迫他人或自己搬離此處,或者用決鬥來説服彼此,賭彼此會不會在搏鬥中將仇恨化解成友誼。這一方面來講,他毫無疑問是幸運的:他的身邊確實沒有了敵人,起碼沒有一些想要通過挑戰一名自然人類、來測試自己作為「被精心安排與訂製過的新人類」之實力如何的同學。他曾經應一些同齡人之邀而走上過那個專屬的、為登記過的校內挑戰者(條件十分簡單,只要是對彼此有意見而想通過武力解決的二人即可)而開設的擂臺,試過幾次後他已經厭倦了,因為這件事並不能一勞永逸。擊敗誰原來也不代表麻煩的遠去,反而因為知名度的增加而平添更多紛擾,使他到處住不同的地方——膠囊旅館,臨時宿舍,塔樓,武器庫,着實一件件令人疲倦的事。而在現在的508號宿舍裏,因着這奇妙融洽的氛圍,他們甚至能一起面對那一排極為得體的、經過統合的身體周度數據,而他也終於得以説:從官方層面來講,他的心理活動確實是合理的。那一點被他懷揣的情慾沒得到什麼額外的猜忌;同樣地,即使如此,晝城也並未命令要求他如何將自己的全部都袒露出來,截止到目前為止,他被要求作的最大坦白還仍是「請出示由您通訊裝置所記錄的、每日的槍械練習時間」……當然了,這種無害的、可愛的數據,要他出示多少都沒問題!他居然得以保存它,一點心靈上危險的自留地——
恐怕管理者們也知道,隱私這個概念無法被真正杜絕?哪怕是那些最從集體中長大的新人類,進入青春期後也會渴望擁有自己身體與精神上的領地。既然無法在這方面作什麼更進一步的管轄,就只有換一個角度來把玩它,於是當今每個宿舍中的每名成員,其個人空間都是以小包廂似的形式而存在的:形似一處單獨房間,鼓勵居住者自行佈置、甚至對此設立個性榜樣排行,將心思用在打理自己的標誌性身上總是件榮耀之事,與每日早上起來對自身形象的梳理有着等同效力。與此同時,建基在此種相對溫和的比拼之上,他們的房間是完全合理地可被不定期攝影的——為了進行「有利於學生發展」的評分與獎賞,這一些監督可有助於分析評核學員們的日常生活情況。科舒爾倪科夫,他的隔間佈置暫時仍然簡單,像一個隨時可能跑路的住戶、為了保證自己收拾行囊的時間最短化,而特意令一切都從簡……保持這個現象同樣並不是件簡單事,於是這也可以被視作一種個性。香德拉還因此私下問過他,「這真的不會讓你顯得更可疑嗎?」——他其實也不太能合理答得上來,只能説自己一直都是這樣,或許它已經令系統認為這是「科舒爾倪科夫的合理行為」也説不定。他的那份日記被放在一個明顯的位置,外殼普通得像一個任憑誰也不會無端有興趣去翻看其中內容的、平凡的巡邏報告合集,至於其中那些內容中所包含的曖昧如何完全足以將外殼沖刷掉……是他自己的祕密。一邊期望着它可以繼續增長、一邊執行着真正的巡邏任務,他今日也走在與先前再無法完全相同的路上。
巡邏任務。日晷學院似乎格外推崇這一點,恰好也契合科舒爾倪科夫的天性,此方面的優異表現很快使他獲得了一種如同巡迴犬一般的待遇處境:報告上確實顯示,他的腿部構造與肌肉含量相當適合長時間與長距離步行,而那雙視力極佳的眼睛——哪怕不開啟熱月,也仍幾乎是為了捕捉那些細微變化而生的。這裏沒有真正的敵人,不過沒關係,在既定的巡邏路線上,有定量的障礙物與干擾物被設下,而這些可以充當他的目標,令他自然地打起精神、自發巡察這些能夠為當日表現加分的物件。出發前,為他們開始計時的教官朝他微笑:「科舒爾倪科夫同學,您的存在讓晝城更加安全了!」,而他報以一個無可挑剔的軍禮,恐怕是此時他能做到的最好的一份回應。
他真的會讓晝城更安全嗎?不,不讓這裏更亂已經是萬幸了。他身上的祕密……真不知道如果被宣揚出去後,他會如何登上反隸性教育日的黑名單?一名在睡夢中產生身體反應、尾骨肌羣顫動個不停的學階士官長,他幾乎能想象到自己屆時要如何徹底變成一個被用於警醒他人的例子。不過,如果尤莎琳長官沒有允許他如此向他人去表現出這一些……是了,他一定要先徵求尤莎琳的同意才行,而在那之前,他不會允許自己的事被其他人所知道。最好先從自己做起:令自己不再去想它,用一個更實際的東西抓住新的想法吧。分數——是的,分數,積分,今日他所要和搭檔一同賺取的內容。
「我的經濟狀況實在不太妙……科舒爾倪科夫同學,您介意我向您懺悔嗎?」
「您好,我不介意,只要您願意同我説。」
就以科舒爾倪科夫同學今日的安排為例吧:完成一切晨間早課內容後,他會被安排去往一條需要經過下城區的路線,與他同行的會是卡德里爾,這位非戰鬥人員。至於為什麼是他,或許也可以稍作解釋——為了增加變數,科舒爾倪科夫需要被以這樣的方式考驗,與這位不具有專精格鬥技能的學員共同經過設有相應隱藏機關的區域,以記錄其反應與行為特徵。
「我用了太多積分在升級我的勘探工具上,那些精細的、擅長將自己和土地共振的,可愛的小東西們!其實,我打算將它們存起來以防萬一的,但——我承認,我在對於財務的管理上不怎麼理想,畢竟我之前學得最差的一門科目也就是這個了(科舒爾倪科夫對此有所耳聞,據傳聞稱是一張差勁到極點的答卷)。我是一個被經濟科目的負責教官退課、而甚至需要重新選一門學科的學生……我想將它用作解釋我為何不會理財的原因。現在,我的賬戶之中只剩下可憐的5點積分了,這是前所未有的歷史低度——雖然不至於有吃不起飯那樣復古的情況發生,但看到那孤獨的、沒有第二位數能陪伴在它旁邊的單位數,我就不禁覺得,啊,我導致了它的孤獨!」
「您暫時陷入了一些可以被逆轉的困境……相信它會慢慢被度過的,只是您需要在其中經歷一些精打細算。您沒有去與其他同學借積分吧?這會是個危險的舉動,儘管我也不完全是一名多善於理財的人,但它——我相信它會為您的生活開一個很壞的頭。這樣做的人,總會不知不覺間將其他人的資產當作自己的……只要您還沒去這樣做,您就未算是真的步入絕境。我理解您想要升級工具以自我提升的積極想法,只是我希望它能夠建立在一個合理的消費範疇內,我想,您的器具夥伴們也不會想見到自己的所有者因為這種原因而處在拮据的情況中。您如果不介意,我可以代為監督您,用一種有點會產生壓迫感的方式來監視與審批您的支出,這曾經在我的職責範圍內。」
「科舒爾倪科夫同學,您是位如此熱心的……謝謝您、真謝謝您!我真未想到,這職責居然也屬於學階士官長嗎?您是不是會像真正的教官那樣,被安排去監督所有那些欠缺規管的同學,帶着您上膛的槍?」
卡德里爾在這裏比了一個長度誇張的持槍姿勢,居然真與他前些日子的工作樣貌有些重合,令他稍猶疑片刻才給出一個點頭回應。
「您確實説對了一部分。上級長官們很信任我,我想也應該是看在我神情較為嚴毅的相貌功能上,給予我這個頭銜。頂着它,我去了許多未曾設想過的地方,但都沒什麼好説的,無非是一些普通學生不太適合做的事(然而長大後也總會做到的——他補充,只是那麼一點點的超前)、一些普通學生不太適合去的地方(同樣地,長大後也總會去到的),最多的就是這一些。所以,確實如您所猜想的,我是曾帶着槍去監督過某一些人、在這方面有那麼一定的經驗,但我並不會用同樣的方式來監督您…… 從安全角度上,這是不合適的。」
「嗯,這説明您還有其他的方式……嗎?有您被分配到我們宿舍,雖然這已經過去了那麼一段時間,但我還是想感嘆這份奇跡——是某個暗中押注了我們的人士不想讓我們輸掉這場隱形的賭局,所以為我們安排了一位強力的外援?」
「我並不確定這一點,事實上,我至今也還暫時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幸來到您們身邊……有幸與這三位各有個性的舍友一起生活。一開始的那會,我其實就是想多了解您們些的,只可惜,那一週還沒有充足的精力與您們多聊那麼一點。於晝城接受教育十數年,我住過許多地方,而此時這樣一間屋子——508宿舍,不再是精緻的單人間、也不是膠囊狀的單體休眠艙,而是一個帶大客廳與浴缸的四人宿舍。在這樣一個地方,我能夠真的與同齡人一同生活,在能看到彼此的滑稽情況中共同呼吸……在我看來,實在神奇,人與人的距離竟然能如此之近,好像一間屋子就以這般形式活過來了。當然,其實我也不免擔憂過——比如,您們三人應當原本就已是自成一個牢固的團體,而我的加入或許會有些打破這原生態的平衡?但是現在,一切居然都好……」
「我猜測,您先前與同一住處的人有過些不愉快?我聽説有一些人會想要挑戰自然人類,所謂證明自己比母本更強……當然,在我看來,那些行為都還挺滑稽的。這種事,證明出了高下又能如何呢?作為定製品,驕傲於自己的身份就好了。就像我是一個被製造出來、用於超越我母親的新世代工具,但最重要的是,我確實獲得了從母親那裏繼承的才華。就算輸了這場被安排的比試,我還仍保有一身被我喜愛與實用着的能力。他們也一樣,他們已經在如此的科技下獲得了當前最好的祝福了。」
「我第一次聽您講起他……關於您的母親。對其他兩位也是,我其實一直不知該如何提起這話題。我很少接觸遺罪子代,您們所屬的羣體不是一個我能常與之產生交集的類型,然而對於您們,我是實在抱有敬意的。」
「晝城人都愛談論母親的出身。既然聊到這裏,就順帶向您介紹一下他吧!多洛茲領主,斯塔卓 · 多洛茲(Stahdrew·Doroz),一個總喜歡和我探討家業的好人士,只是很可惜,我實在沒法在這方面和他聊得來……他似乎想和我介紹我們的家族,要我作一名新的多洛茲,同那些已經歸順於他們的地脈合作。但實際上,我不覺得有這麼簡單,他總想打探關於我的情況,很像在衡量我的能力、看我能不能就為他們所用。我就有一種預感:如果我應邀,會不會反而失去了能純粹享受與地脈互動的條件?在我有限的想象中,我會變成一個繁忙的人——要一邊忙於應付非法事宜,一邊努力要見縫插針才能去投入那些我喜愛的事物(按照那些曾經被公開展示過的親代違法內容而言,如果我接了他的話題,相信之後一定還有大量的非法活動計劃在埋伏!他這樣推斷得理所應當)——所以我不敢回話,怕有無盡的麻煩等着我。目前為止,晝城應該還會保護我吧?他們想必不會讓一個高風險人士有產生變節的機會。我還想多勘探點令自己感興趣的內容……」
以往他會與擁有相似能力或經驗的組員同行,確實已證明他與戰鬥人員之間存在良好配合(儘管實質交流仍有欠缺),於是有了這一項面向他的新挑戰。現下,他正與這位略顯喋喋不休的同學走在工廠大廈之下的人行道,街邊商鋪尚未開張,只留扇扇緊閉大門面對他們。街燈影子被升起的朝陽拖長,忽然被二人的腳步刮過,緊銜接著一路喋喋不休的話語:
「……也就是説,您從一個擁有豐富地質環境的地方來!它們在地下撐起了您生活過的原野,至今仍只有少數被專門用作開採,其他仍是盡可能原生態地保留下來了?」
「是的。根據資料顯示,卡維納雅——或者説,整個察雅恰希自治州,其地下都富含各類礦產,這也使當地的溫泉相當具有療效。我想您會喜歡它,我甚至不懷疑您能聞出它們之中的獨特氣味。針對它們的開採一直都是在緩慢進行,一來是露斯希亞的人口始終仍相對稀少、我們那屬於邊疆區的地帶更是如此,二來……作為失效政區,我想,他們會更希望找到一條通向自然的道路。科技的未來畢竟已經實現了,就在這裏。」
「偷偷告訴您吧——我其實不怎麼喜歡『失效政區』這個詞。儘管它是一個理論上的官方用詞。聽起來就像説您們過期了一樣,在我的概念裏……總之,不怎麼禮貌。我之後就直接稱呼它的名字『露斯希亞』吧!既然是失效的,就更應該有人記住。您會想與我講更多關於它的事嗎?」
「關於它……它太遙遠了,現在甚至對我也是。我生活在這裏的時間長度已經超過了我在那裏的時候,能夠告訴您的只有一些生活的細節。您對地理層面的訊息似乎非常感興趣,我想,我可以先從所屬位置來介紹它:卡維納雅定居點 - 察雅恰希自治州 - 葉尼塞省 - 前露斯希亞聯邦。卡維納雅定居點,它是一片遼闊原野,可被譯為『羽毛草覆蓋之處』;然後是察雅恰希自治州,一大片被草原、森林和羣山環抱,有着可療癒生物的泉水與湖泊的地方;再更大的行政劃分,葉尼塞省,一個有馬隊、鐵路與河流一起奔淌着在大地上呼嘯的廣袤地區……最後就是露斯希亞,一個由如此十數個再同樣豐富與廣大的地區所組成的地方,儘管落敗卻並未毀滅的地方。這裏的居民們從西至東、橫跨十一時區,在不同的民族之中,如此作為不相似卻相互有所流通的無數種文化而存在着。不再有法律意義上的首都了,每個省都像是一個獨立而可與之互動的單體。我們是其中兩個民族的混血:呼籟人,以及露斯希亞人。説到這裏,就按照剛才關於母親的話題再來繼續吧——我們的母親阿遼那是一名呼籟探險家,身軀像棕熊一樣高大,頭髮也像剛渡過河的棕熊被毛一樣發亮。我與我的幼親未能繼承到這些松針土一樣豐沃的髮色和虹膜顏色,身上這些月光一樣的色彩均是來自母親的配子方,據説是一位美麗而略帶憂鬱氣質的露斯希亞美人。母親對此非常滿意,認為我們的存在是他兩項引以為傲的藝術傑作——他所喜愛的那些審美要素,都經由他的採擷而從他的腹內再結出果實來了。生下我們後的第二年,他再與我們的姥姥亞歷山德拉,也就是他的探險隊隊長,出發去繼續作為測繪師和探險者、延續他們追逐地脈的使命了。至於我們,就由他們所在聚落的親人們養大,作為一對荒野上的孩童而度過了我們的童年。」
「露斯希亞(他重而慢地琢磨着這個讀音——),它這是完全沒有失效!您們、以及您們的同伴,都還確切活着……只是其中一些被切作乾花似的來這裏再行保存了。所以,您們在那裏原本過得好、也不全然需要神火的恩賜,是嗎?這些本來都是我的猜想,我也未真的接觸過什麼真正的自然人類。他們好像都停留在教材與概念中,最鮮活的都要去博物館裏找尋,我們都真是幸運的。未想到可以真的見到您們……但是,我其實也希望不要在這裏見到您們。如果我們可以在一個更廣闊的、更不完美的地方相見,您會不會是更幸福的一個科舒爾倪科夫?」
「我不那樣確定了。畢竟,我在晝城度過了生命中更多最為關鍵的時刻,是在這裏接受教育與成長的,在這個人體理論上極為重要的塑形階段——這些時候裏,我沒有以卡維那雅的方式參與回去,不是接觸着那裏的生態與不完美而長大的。現在而言,很遺憾地,除了執行那些允許我進入荒野的任務以外,我不再那麼能回憶起乾草、雪層和泥土的氣味;至於那些更細碎的回憶,例如需要在手上塗抹帶腥味的羊脂油來防止凍傷,我也只是在某些時候才會被觸發與它們有關的路線了——像是當我看到外面餐廳菜單上的羊肉、或者當日食堂供應的肉類中幸運地包含了羊肉,我才會想起那樣一些與之關聯的內容。如此一種碎片化的體驗,當然,有時我也會故意去追尋它們。我會去購買松針油來作香氛、去外面的餐廳尋找烹飪方式最相似最親切的肉類餐食……就是這樣,非常有限的追憶。我不確定我是否會是幸福的……對於我為何會產生這樣的懷疑,也有更大的可能是我與我的幼親分開太久的緣故。在他身上,我認為是承載了卡維那雅的另一部分記憶,他總是能記得一些與我互補的內容,在這一方面也是我的半身。」
「我其實很好奇那是怎樣一個感覺……一個,分裂成兩個部分的靈魂?是不同的個體、然而又出自同源?我總覺得這是自然的奇跡,最原初的一種複製!從母體之中,可以產生兩個近乎完全一致的生命……用夜城藝術品似的説法來講,是否您從出生開始就已有一個『靈魂的另一半』?」
「啊……是的,您完全可以這樣説。他其實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了,儘管從出生順序而言,他是我的幼親……但我、以及曾經訓練過我們的教官們都相信,他是一名能夠引領我、以及引領其他人的,出色的指揮官。當然,他現在暫時不在此處,我還未取得能與他重聚的資格——等我做得足夠好了,我實在想向他也介紹您。」
那一日晚上的負責人同他們所説的話,他都還記得……只要順着科舒爾倪科夫的話語説下去就好!主旨是需要保證、配合,令他能夠從他人的談話中也確認,尤莎琳這一名學生還仍在晝城。於是他像當前所現實走着的步伐那樣,接着談話的方向走下去,假裝自己從來沒有見到過那個灰白色的「已注銷」界面:「酷!他現在,是處在另一個城市?要多久才能到那,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能攢夠交通費用的積分?」
「去那裏需要的積分成本並不高,他在赫墨拉(Hemera)的日升學院,往返那裏的費用不過40分左右……只是我一直無法取得那樣的時間空閒,這是最為致命的。」
這裏的「分數」不再只是用來計算一名學員的成績與否,它同時會帶著貨幣似的性質,用它可以在指定的學院場所中進行交易,等儲存到足夠境地,甚至可以給自己的某些權限等級作提升。像0.5分可以用來打滿一瓶蜂蜜小麥汽水或者氣泡酸奶(清爽解渴!儘管種類上有更多其他選擇,但它仍是他所最鍾意的那兩款),5分可以換一份帶神火成分的武器養護油(氣味聞起來像被火燎過的杏桃類果實,是武器們最愛的食糧,人類同樣可食用,不過最好不要這麼做),50分則允許持分者獲得可長期出入某個區域(比如那座頗受歡迎的學院空中花園)的資格,而500分——哦不,當事人會被抓起來,因為這顯然涉及到明目張膽的篡改分數機制行為。積分上限是100分,溢出的那些會被轉換為「系統判斷認為持分者最短缺」的日常物資,聽起來像是某種浪費……畢竟日晷學院從不真正缺少什麼,甚至整個晝城恐怕都處於資源過剩似的狀態,他們所處的邊遠地區甚至都已經幾乎無什麼是不能購到的,更不要提那些中心城的高傲住民們了。將滿之時,系統會自動發出相應提示、給足學員們思考其分配方式的時間,一般而言無需擔心這一點。40分是一種可選擇的生活方式,可能會令某個學生窘迫一段時日、也可能僅幾日就能被重新賺回來……起碼對於卡德里爾而言,這絕對是一筆巨大而奢侈的開銷。現在他所主要想着的,就是希望今天之內能夠賺足4分——他會找個時候去和科舒爾倪科夫去説明,但暫時不是現在。
學員之中當然還亦有消費方面的觀念差異,有人毫不在意這些、任由它們像積水般停留,也有人攢幾都未夠兌換下一項心儀事物、於是令自己半永久陷在一個辛勞而健康的身體狀態中。而科舒爾倪科夫是其中一位從未令積分滿溢出來的學員,只是他控制這一切的方式更特殊些:他會捐款。將那些積攢下來的、然而又因物慾低下而無法找到確切流通渠道的分數,當作可循環的零用錢而投出去,是他日常生活中的其中一些愛好。據官方説法稱,這些可變作現實物質的積分將會流往的方向中,主要包括夜城的社會福利組織、以及外界的有需要地區——捫心自問,他選擇這個處理方式,確實是因為看到了這分配動向列表中的「失效政區居民救助協會」一名。他無法具體指定進行捐助的政區對象,但它看起來實在像一種希望,像在告訴他:你賬戶中的積分有機會流入那個你所擔心的地方,你未必再適應那裏的生活,但你在證明自己並未忘記它……當然了。他想,哪怕有一日我被告知,自己其實是在無意義地消耗積分來換取一些生活上的盼望,這樣也沒關係。或許他就是需要一些自己所想象不到的事物來支撐自己,只要他一日不知道什麼所謂的真相,他就能維持這種微妙的平衡。或許有朝一日,他能收穫一個令他見到自己正在重建家園的夢——不,最好不要,因為那樣會需要他去寫一些有關於這個可疑夢境的檢討。總之,如果將這個話題帶回到原本的方向上,就討論科舒爾倪科夫會用他的積分做些什麼:根據上一週的消費記錄,他將其中大概10分左右用來探究奶製品,另有大約20分是用來護理Hunting Polka。這名可愛的同伴喜歡神火,大概和其他它的同類們一樣,那一束永遠燃燒的地外之火像它們外置的靈魂,離之越近就同時意味離靈活的決策、提升的性能和短暫上升的個體智慧越近……
通訊裝置發出新一聲響報,他們也在離報時台的地面分站越來越近。這特殊部門的各大主站們都設置在半空之處,其餘的中轉點才散佈到地面上,而再負責統領它們的主授時台又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特殊。根據目前可查看的資料而言,那裏就像是一列龐大而冰冷的控制塔羣,將時間的穩定流速都控制在不同服務器節點之間的互相呼應與協調中,為了證明負責巡邏的當事學員業已到達指定站點,他們這次要做的是校準裝置與武器的時間系統。
「您可能不知道,但是上次有一名學生的系統時間誤差居然達到了1天之多……這是個可疑的巨大空隙!現在我們的裝置早都有時差警報了,超過10秒都會自動發出提示,他是怎麼做到的?」
「嗯,我猜他可能收聽了一些未經審批的廣播,然後忘了將自己的節點調回來。畢竟,如果時間服務是按照要求而正確設定,這樣以天或週為單位的龐大時差實在是異常的……但是那些虛擬機所模擬出的假快照和仿冒檢查點能讓這一切發生。説一句不正確的話:幸虧我的工作不包括這些,否則您現在可能就見不到我了——我會一直忙碌於尋找和捕捉它們,直到失去我的絕大部分個人時間。」
「這種工作是做不完的。能去負責這方面內容的人通常要被流放到那艱苦的職責裏,然後擁有花不完的、作為補償而設的積分……可惜它不收兼職人員!」
「這種工作是做不完的,哪裏都有反叛的苗頭,我們的同齡者們大概以為自己在做一些刺激而有可能比主流觀念更正確的事。您沒有機會去也是正確的,它大概會令您感到煩悶,您還是更適合堅守在適合自己的崗位上……不要因積分而磨損您自身的精神。」
科舒爾倪科夫,他在説一些教部分人膽寒、又教另一些人感到振奮的話語——這對未察覺到什麼的卡德里爾相當有效,但甚至根本無法説服他自己。就像先前所説的那樣……他既然已知道自己是最犯有原罪的那一人,就無法去對其他也犯了錯的學員再去做什麼。他已經喪失了那樣的資格,如今僅能做的也不過在口頭上説些既定的話語、穩固一點程序上的信心,好讓自己不要暴露得那樣快而已。當他説出「反叛的苗頭」這一段語句,幾乎每個發音都不忘在末節處回過身來嘲笑他一下、而後才躍入空氣中。是的,哪裏都有反叛的苗頭……甚至連他這樣一位「學階士官長」都是這樣,教他感覺自己失了思想上的純粹性,已經無法再用先前的眼光去看待周圍的一切。是否每個人都有可能居心不純,而每個人都有至少一種可以繞過太陽視線的方法——按照這樣的設想去發展,他就幾乎要無法直視當前和諧而嚴謹的一切。這個光明的地方,它的種種控制是有那麼一些教人厭煩,但沒有這些條規,社會將變成怎麼樣?像夜城那樣瘋狂而無序、令任意人都可揮灑自己的觀點麼?不……總要有穩固的運行模式被付諸實踐的,不能令個體的自由去光明正大擴散開來,無序的混亂畢竟會在這種看似無害的自由中萌發與傳染,那會是個過於沉重的代價了。
他可以繼續維持秩序,只要自己還沒有被揭發、被排除到這正當的團體之外,他就還繼續能在不為害什麼人的道路上前進吧?這是最穩妥、最不至於偏離的道路了。他既然無法做到不去懷疑這一切,就要用一個最冠冕堂皇的形象去裹住自己,別那麼快暴露。不能排除那樣一個可能性——有誰在利用他的忠心來測試他。他無法證明自己的忠心會不會令自己付出什麼與尤莎琳長官有關的代價。耐心,阿克韋洛,耐心。
路面被晨曦投下的狹長暖光鋪滿、且還在隨着太陽的升起而愈發被抹亮,一個新的時限即將到來,不過他們已經將手頭設備連接上了指定的伺服器。時限伴隨一陣柳樹葉似的嫩綠色指示光而被清零、進入下一階段計算,一則近期發佈的公告自動彈出,僅指向一小部分有需要細細查看以按步驟解決問題的學員:【請確保「自動設定時間」和「自動設定時區」已開啟,如果不匹配問題仍然存在,可以嘗試手動同步,點擊「其他日期、時間及地區設定」,然後在「網際網路時間」中選擇「變更設定」,並輸入時間伺服器地址。】——按照慣例,他們順手將之確認掉,片刻沉默後才迎來一陣清脆提示音。
……
【您的系統時間準確無誤!
與官方報時台的时间差是-0.096秒钟(±1.613秒钟)。】
好極了!這數據表明一次穩定的安排。沒有任何收聽異常電台、或者嘗試聯絡錯誤站點的象徵,一切正常。鬆下一口氣,卡德里爾才有心思去細細觀察這名隊友現今的儀態——按照要求,學生行出去即是代表學院的排面,儘管現時他們仍在無人的街道上行路,但不久後他們即要經過一片繁華的區域,因此在這中途的站點,他們必定要互相為彼此整理好儀容後再行出發。
此時他搭檔的週身都要納入他的觀察範圍內,且要認真如要擇出花束材料中的雜葉……再一次地,能夠和科舒爾倪科夫同一隊實在是件幸運的事,因這十足妥當的整理都已經為他免去了絕大部分麻煩,剩下的檢查都簡直像是為應付流程而進行的裝模作樣——同一款制服許多人都穿,科舒爾倪科夫不是嚴格意義上最完美的那一個衣架子——許多同學都從誕生伊始即已精心被設計與預演一條高挑健壯的道路,那樣成長起來的健康體格也當然能夠襯起筆挺制服,但他的這位同學作為一名自然人類,是一個毫無疑問的隨機數。從原理而言,自然誕生等同於抽卡遊戲,儘管如今一代代篩選的結果已然逐漸拔除了曾經男權社會數千年來造下的禍根,然而母體把關下的後代仍會有漏網之魚……一個未經過科學選育與模擬成長的人類,大有可能空具備實用的體格、而在氣質外貌方面欠佳(也無需太美麗,純然的觀賞性畢竟只用由第二性負責),但科舒爾倪科夫居然不是!將他放在人羣之中,想必是有人會以為他的誕生經過重重挑選、確保了他的種種無誤後才將之批准來到世界上的。就是這樣一個人,居然是一名非完美的個體……
「……您不是一個完美的人,這怎麼可能呢?」
「…?是的,這完全有可能,多洛茲同學。我們每個人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完美,這在科學上已經有所證明了。」
——當他意識到自己居然真的將這內心話説出之時,一切都已經太晚了。不,不論如何,先從髮絲開始吧。事到如今,他唯有稍皺起眉、努力作審視的表情樣貌,儘可能構出一副「我確實正在觀察」的神情,但不論如何看,映到他眼瞳底處的還是只有一片整潔的雪青色,他所有能在這情況下做的事,也就只剩下輕摸一下那同衣襬一樣垂向大地的髮尾……一點絲滑柔順的觸感拍在他手上,像被風搭了一下;然後是由領子開始、止到腰間的上身,顯然一副寬肩窄腰的標準身相,有什麼好去檢查的了!這一次他只能想到幫人調整一下別着的監測儀器(反正只一個徽章,這一點移動都比不上平日行走時的自然擺動);最後看向下身,腰臀到足尖,筆挺流暢的線條能讓他的記錄尺找到同類,真是夠了!最終他索性單膝蹲下去,在隱約感受到的疑惑目光中拆開那無關緊要的鞋帶、又無關緊要地將它重新繫作一個標準的結。唉。好吧,起碼這樣看起來就像他真在做什麼事……沒錯,流程就是要走完。
靜候那無言的鞋帶時光被度過後,這被他如此思考着的露斯希亞人也在為他整理,如此細緻地看完他的全身上下,然而看起來就完全不像是在走流程了:「您的儀容今日也相對整潔,非常不錯。唯有一點需多加留意的部位是您的領帶,我注意到它時常移位,您考慮暫時使用我的領帶夾嗎?我這裏有備用品。」——非常好!我們日晷學院的學生就是要像日晷的指針一樣。卡德里爾,他這樣想着、道謝着,就匆匆把那必要的備用品花數秒卡到那確實等待着一次拯救的領帶上,真是緩解了他方才無事可做的尷尬。
「您救了我……我真不太擅長這種要注重儀容的任務。我喜歡把自己弄得渾身是土、礦物渣與灰塵,那種亂七八糟的地下環境真令我感到舒適!陰涼的、黑暗的,我在其中只管埋頭苦幹,不用顧及其他——儘管,既然我已經身處在這份任務中,再發表這樣的言論恐怕還是不太好,但我忍不住要對您説。我總覺得您似乎會包容我,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始終也是從其他人的反饋中學會這些的。大概是我身份較為特殊?作為一名品質相對優良的自然人類個體,總免不了被到處展覽。我猜那也是學階士官長的優秀職責之一,要作各種各樣的榜樣……和我同一職階的學員中有比我做得更好的,那些被定製出的人們負責展示可被計劃的優秀,而我要展示『隨機數』的可能性。人類的適應能力果然是強大的,連我也未想到自己最終會適應這樣的生活節奏,甚至還將它融入到自身的習性之中……這大概也説明,您也會做到的。 或許您在這方面缺少一些相應的誇獎、一些正面反饋?我可以嘗試作您的鼓勵者。」
不難想象科舒爾倪科夫話語中的那個世界。卡德里爾已經開始如此在腦內畫一張場景圖:一羣強壯、高挑而貌美之人,都將士官長制服穿得筆挺英氣,可能在作步操訓練,也可能是站成一排接受檢閱,再或者是遠足、節日慶典、持着武器或者旗幟而出席學院層面的閱兵式(只有那些榮譽的人才有資格參加,當然是從來都與他無緣的……也可以説是普遍與遺罪子代無緣),而科舒爾倪科夫就是其中一位站在前排醒目處的成員。他想必是不會像自己這樣——卡德里爾實在已對他們之間的習性差異有所體會了。
假如有一個活動,是要將他們按照平日裏的行為數據所劃分作一條隊伍的不同部分,不必説地,他們會一個列於隊首、一個站去隊尾。如果不是恰好被分配到同一個宿舍,他真想不到自己要和科舒爾倪科夫這樣的人有什麼交集。更糟一點的設想中,説不定他會反感科舒爾倪科夫,像他不喜歡那些好看而強硬的規則一樣,將對方視為秩序的某個化身或者代表、並且像避開秩序的強光那樣避開他……在某一個可能性裏,他們會是彼此不對付的二人吧?真不敢細想那些展開,他實在珍惜現在這奇妙的緣分。這個優等生,拯救了他們的優等生!有一個被他們所知曉的祕密、且甚至還並不是因為知道自己被抓住把柄才友善待他們,只是基於他自身的個性……卡德里爾,他不自覺地開始祈求另一些可能性中的自己,不要與這個可愛的人發生衝突——
不過,幸運地,純從他的審美角度出發,科舒爾倪科夫當然還是最為俊美的那一個同學,或許這能夠成為不同可能性中的卡德里爾們所具備的統一共識。他喜歡貌美之人,所有人都喜歡貌美之人,這是恆久不變的生物本能,但凡是由雌性所主導的智慧物種,都會走向這審美審強的道路,最終只是。然而,對於同性的外貌評價是不好當即去説出來的,那是一種對身體裝飾性的點評——與之相對的,誇讚身體的功能性才是種被默許的言論行為。所以他只好將這些都放在心裏,在一個靜音的區域裏説:好英俊、好漂亮的一個人!一雙粗濃的劍眉壓着一對銀紫色月亮,在硬檐軍帽的陰影下更顯露出不怎麼愉快的嚴肅神態,而那高挺得有斯路合民族特色的鼻梁現在又剛好被陽光撫摸着,教這一切反而看起來沒那麼陰鬱,甚至在一些瞬間有些許呆然之感、似乎只像是在看向遠方之類。至於,那常常緊閉着的薄脣……看起來實在像是未試過、也從不會想去試那些夜城創作內容中的所謂「親吻」。如果要讓他在周圍人之中選一名「看起來最不會想去親吻其他人」的同學,那麼他一定要選科舒爾倪科夫,這個漂亮的、然而認真得不敢讓人去遐想什麼的露斯希亞人。到底要是怎樣的人,才能夠榮獲他的一個親吻?除了那一名白色的長官以外,卡德里爾再猜不到別的人選了。
哦……這是個不怎麼讓他愉快的念頭。就好像他遇到一片絕佳的土地、本想要謹慎在其中遊覽勘察一番,而剛要踏足其上時,卻已經嗅到一陣防護網上特有的那種干擾氣味——再一轉頭,就看到一個醒目之處明晃晃地標着「私人領地」,用俏皮可愛的一種字體、採用一個白淨的亮色設計,就這樣佇立到每一位知情者的視野裏。這裏暫時沒有重兵把守,領地的主人暫時去了遠方而暫未歸還,然而這土地仍是他的所有物,大可能已經由他去改動過了地貌、種上了花草。這就是其中一些令他不適的地方:他現今所能夠見到的科舒爾倪科夫,很有可能並不是一個全然有自主意識的人,而是長期被某個人所施加的念頭和期望所影響着、才長成了如今模樣。「為了某個人,而去極為偏執地做到某些事、達成某些目標」,這是反隸性教育課中所提到的、關於產生隸性的人會有如何表徵的一點……
這讓他不禁在想,這位優秀的士官長,他如果現時所進行着的種種努力、作着的種種表率,都是為了同一個人——不是某個遠大的目標、或者某個令之感興趣的領域,而是一個會產生缺點與不足之處的人。一個人,怎麼能完全地去掌控另一個人呢?而且,還是使另一個人陷入如此被動的狀態,等待一切安排、接受一切表揚或批判。雖説晝城現今對他們這些學生所做的事,大概也是一種範圍更廣而更加強的版本,但那始終是由一個成熟的團隊與龐大的人工智能網絡所形成的規劃,是無數人的智慧堆疊出來的一張網,或許是對他們掣肘甚多,但也幫他們兜住底而不至下墜那樣多吧。他不相信尤莎琳……不相信這個不明之人可以就此安排好科舒爾倪科夫的一切!
「我好奇於:您要怎樣鼓勵我?我感覺自己是個容易被利益催動的人,除非是用那些感興趣的事來誘導自己,否則得需要相當長與波折的時間才能推動自己。如果您有什麼士官長式的招數,請一定要告訴我。」
「是有那麼一些……不過那些也並不是我的專屬。是我的長官再教給我的,我恐怕也只是學到了它的一部分而已,而且確實未必適用於每個人。」
看吧。但凡要經過「科舒爾倪科夫」這片土地的人,如果他們不知道其中內幕,恐怕只會覺得這裏風景壯麗……但這一切都可能是由某人一手規劃過的。想到這裏,他承認,他是有些不滿的:這個人,尤莎琳 · 阿遼諾維奇 · 科舒爾倪科夫,究竟對科舒爾倪科夫做了什麼?(他才想起這對雙子其實都是「科舒爾倪科夫」,但是,不管了!他只想要稱他所認識的這一位為科舒爾倪科夫,起碼這稱呼已階段性地在他腦內與那一個特定的身影綁定了)這是個被注銷的人……最基本而言,起碼一定能説明他犯下了不能被太陽所容忍的錯誤。已經有數個聯想開始浮現了,他猜想——是使用那晝城給予的「指令組」做了什麼嚴重違規之事?尤莎琳也曾像煽動科舒爾倪科夫那樣地、煽動了其他人去迎合他嗎?
「您説,我們之間既然有這樣的性情差異……會不會,我們在某一些平行世界裏甚至成為了對手,或者起碼互相看不慣的人?」
「嗯……我無法排除這個可能性。但是,我希望不要,您畢竟是這樣一個活潑可愛的同學……我不想與您成為敵人,哪怕是在假設之中。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與您交換一些屬於朋友的信息,多失禮的事——我希望我們這次有機會?」
或許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或許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這是兩個不完全善於交友的人同一時間説出的話——這次不出自什麼高明的社交技巧,不像那些已經能在交際場地中來去自如的優秀同學們(通常都是由他們才能更出風頭……他其實還頗羨慕他們的能説會道),他們並沒有這東西,大致上還仍在做那些腦內有什麼就拿出什麼來説的事。
「那些生活上的愛好,我這樣想:我們之後還要一起生活這麼久,肯定總有機會知道那些細節的。現在,或許可以趁着沒人而去講一些『只要我們不對彼此説,大概就不會有機會慢慢發現』的內容吧。這樣一來,您可以擁有一些關於我的祕密……」
「您難道不擔心,我作為您們三人中唯一的外來者……會有檢舉您們以換得什麼好處的想法?」
不擔心。他直説出來:「不擔心,這是一層直覺上的事!從前我不知道這感覺應該叫什麼,後來我才從某些不那麼好、然而足夠有趣的學生之中知道一個可用於形容它的名字,一個來自梅蒂奧(Mediol)地區的好名字,是叫緘默法則(Omertà)吧?大概是這麼一個讀音。簡單來講,不要將我們當前所處的羣體或者階層中發生的事告訴那些高於我們的人,就讓我們之間的祕密和好事壞事都只停留在我們之中。我對此深以為然,為什麼不呢?起碼我不想要一個能夠『凌駕』於我們之上的地位者去聽到與干預到這些事。我不知道您是否也會介意這些,我聽説自然人類們是更具動物本性(這是件好事!他如此補充)、更保有人類本真習性的,也就是説,更習慣於自由。我們這些可能算是定製品中不那麼高度同質化的一批,仍然有着這種樂於不服從管教的天性殘留,想着做這些脫於通常秩序外的行為。但是,我們又知道,晝城顯然沒有虧待我們什麼,甚至是將那些好東西都給了我們了。」——然後他想起,他確實握有一個祕密,而這個祕密重要到足以令他用另一個祕密去贖罪一般地作交換。不論怎樣,他剛才是坦誠的……從這方面上,他並沒有説謊。他只能先這樣繼續説服自己,他不會告密。
「我不知道這是否也是分工的其中一環,但我相信我們的『不同質化』可能也是一種有利的安排,是為制定這些生活規則的人所接受的。一個社會,既要負責有忠誠完美的人來作被推崇去效仿的對象、也要有代表雜質的人去作反面的榜樣?有時我覺得我似乎被分工為一個正派的角色,可有時又像是在另一些角度上成為了被貶低的對照組。視情況而言,我可以是一個愚忠的人、一個過度聽話的人,再不濟,一個自然人類。這也是我的工作內容之一,我要變成別人的鏡子與磨刀石,因為我的角色定位是『一個忠誠聽話的人』。這是我內心的祕密之一,謝謝您聽我説這些。」
科舒爾倪科夫極快地將這一段話説完,然後令自己重歸沉默。他也如此做了,因為他們已開始行入漸有悠閒樂聲傳出的柔光區(Softlight District)。這被演奏着的樂曲是其中一首令他們耳熟能詳的、然而卻不知其名稱的,卡德里爾猜它的名字大概也不會有什麼特點,説不定至多是叫什麼「X1序曲」之類的,其運作方式也是毫無新意——從聽感方面而言,聽者能夠知道它是一首優美的、令人舒適的曲子,但也僅此而已了。這實在與它的構成有關:由作曲機器結合了居民聽覺數據、作平均計算而得出的結果,兼顧到幾乎所有人的聽覺(從算力方面而言是相當奢侈的行為,然而在晝城那些用不完的能源之下,這似乎都算不得什麼了)。每個街區都有成批這樣被為保證舒適而製造出的樂曲,等候着被輪放,目的也實在簡單——不論哪名居民行入其中,都能被旋律有效安撫,這般友善的待遇在晝城之中還有許多類似情景。它是如此普遍,以至於若不是與一個會令他留意周圍環境的學生同行,他恐怕都無法意識到這音樂的存在……
又以及,背景音與街道景觀也總是相輔相成的。當下他們所行走着的地方,大概足以按照音符的排序而去反推回其外觀氣質:全然整潔,全然經設計安排,仍然是以能夠呼應光照的明亮色調作為基礎、點綴以帶有芳香與美觀的淺色系植物,每隔一段距離即會有一大片完整的綠茵出現,在城市中與市民一同呼吸。動物也是此處不可或缺的住民——不論是真正的生命體還是仿生陪伴寵物——好比此時正有銜報紙與刊物的葵花鸚鵡飛過上空,隨機令一排內容物飄落地面,那些正悠閒着的人們之中即有一些慢慢行過來、從那不染塵的地上拾起已落定得不再有所飄動的它們,很快開始傳閱與笑着討論今日更新的內容,而他們身邊圍繞着的哺乳類、爬行類與鳥類等仿生寵物就輕輕側首,判斷與適時加入他們的對話。人類的語言自不必説,有幾隻版本更先進的已可產生出更多根據討論內容而生的長期記憶,這倒是卡德里爾上一次外出時所未有聽聞到的新進展;大概是巧合、又或者某種刻意安排,牠們的品種都與其主人身後所生長着的尾屬種類相符合。是了,為了更好地使來訪者放鬆,這裏也是一個法定容許尾屬特徵被完全展露出來的地方……而他對此感到有些羨慕,畢竟他們甚至已經有着這些可以用來表示自己個性與身份位置的特徵,而他至今還在好奇於自己以後會擁有一條怎樣的尾屬。
距離他達到長出一條尾巴來的平均年齡還尚有兩至三年,他真希望自己能長出一條足夠帥氣的尾巴……又或者比較低調的也可以。如果他的許願能成真,他想要一條鱷魚的尾巴,粗壯的、可以用來擊石的,省卻他取一部分工具的時間與空間,隨身攜帶一條這樣的尾屬,他大概會是礦洞裏一個需要綁着尾巴以固定它的、然而有必要時卻又實在需要他馬上解開的,這麼一個行走的祕密工具……不過,如果不能成真,那麼一條鼴鼠尾巴也不錯,可以藏在風衣下面、作一個神祕的隱藏,還能在打賭時令對方大概率猜不到自己的尾屬種類。至於科舒爾倪科夫,他幾乎就沒懷疑過他會長一條犬狼類的大尾巴,就像軍隊與紀律部門裏最常見也最威風的那種,把忠誠與高效率的執行都去寫在身上了,幾那麼直觀——他再猜測,肯定有人將一大筆積分都壓在這個幾乎就沒有懸念的賭注之上。唉,假如科舒爾倪科夫不是一頭狼或者一頭犬,那他還能夠是什麼?太難以想象了。
這一片街區是為休閒而生,被設定有着悠然自得性情的市民會自主聚來此處,將這場地運作成能令人在氛圍之中愜意歇息的模樣……這一點在學院課程中也有所教導:有相當一部分基數的個體生來就是為了作為「市民」而存在的,且他們的個性會與當前街區的氛圍有着密切關係。這些市民們承擔了重要的日常工作與城市造景任務,用自己的個性將所在地粉刷成被需要的模樣,一旦少了他們,城市就將不再能夠成立了。他於是偷偷觀察那些自然放任着尾巴存在的人們都在如何展示自己的體態,趁着這樣外出的時間裏去作認知上的預熱——也就只有這種時候,他能看到儘可能多的尾屬種類。統括而言,尾尖或尾羽的自然下垂是固定的必選項,有些人會在閒談中順手打理尾巴(看那些被蠟與油養護得發亮的尾巴們!),或者交換關於如何保養毛髮羽毛鱗片的訣竅,當然,更省事省心的方法大概還是去光顧那些專營的尾屬養護館。展出在這些店門口的廣告與看板郎的實體宣傳都真教人心動,如果他是一位有條大尾巴的市民,他大概現在就會衝過去……不行,他已經有點走偏了!這讓他在科舒爾倪科夫有些許疑惑的目光之中不動聲色地重新走回來,假裝自己什麼都沒有做。冷靜,卡德里爾,你還沒有去那裏消費的資格……不論是從時間上還、是從硬件上。
再仔細看過去,還會發現這些不同尾屬的所有者們也以類別而分作不同職責,這職責似乎就是與他們的尾屬種類所高度綁定的——每個市民的細分能力都決定與導致了自己的尾屬構造,在成年後的某個節點、當晝城居民尋到一個「令自己為之驕傲的事項」時,他們的尾骨肌羣會得激活——而要使這一處功能被徹底表現出來,就需要去神火核心的所在地進行一次科學的朝聖。許多居於非核心圈的市民,假若其先前不曾獲過、以及往後不會再獲榮譽,或許也只有這種時候才會被允許合理且光榮地抵達這太陽之國的主殿堂,作一次盛大的官方授勛。「當居民在特定領域達成非凡表現、或被系統認定為『不可替代之個體』時,身體會開始表達出外顯的尾屬結構」,按照科普課件上的説法而言是如此,每一條尾巴都代表當事市民各自的能力:有着鳥類羽毛的通常也具備了藝術家似的性情、是主要負責着街區與音樂場地的維護,也主導許多場嘰嘰喳喳似的談話(鸚鵡類的尤為如此),留心去聽的話,能發現不少話題是他們所發起的;蜥蜴似的鱗片就教他們的所有者靜靜去曬着太陽,大概看不見的溫度系統方面也要靠他們去作更實際的人體探查……哺乳類的毛髮再組成那些親切的隨和者或者調皮的氣氛活躍者,更大部分的日常經營都靠他們,要讓他們來不停維持這片街區的溫度。大致如此一種穩固的三角模樣,當然,也有不少市民如今也是尚未激活屬於自己的一條尾屬,但就晝城上一季度頒佈的報告而言,他們總會擁有的。這裏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無用之人」,每一個人都一定會被塞到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哪怕那地方僅是個角落。
以一個軍事類學院在讀學生(也就是未來紀律部門的預備役)的視角來看,這一切會是這樣的:在所有您能見到的城市設施之中,這些可愛的人們要負責保證它們可以被按照需求而日常運作,就按照各自被分類的這些職責。當然,居住於這樣一個已經由人工智能作為基底的街區,他們所要做的也大多是同那些智能體們親切交流、同自己的人類同類們親切交流,用這種祥和的氛圍接待另一些因着壓力而需要來到這裏平衡身心的部門工作者。這些人們就可能來自於節氣工廠、報時台、研究所、紀律部門、軍隊……諸如此類顯然需要精神與體力高度集中、以及離神火及其副產品相對更近與接觸更頻密的工種行業,要從一個嚴謹的地方來、到這個放鬆的地方去。在這裏,錯誤是被允許的——您可以説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或者一些有明顯錯漏與邏輯不通的荒謬話語,這都沒有關係,這片街區會將之稱為「玩笑」。
酒精飲品與俁樂性質的植物用品都是被允許的,這裏配備了高敏度探測儀器,必定能夠保證每位進行活動的個體可以攝入不超過個人限度的消遣品。卡德里爾對它們心生好奇已久,但就當前年齡而言,這些事物還仍並非是他們有權限去接觸的。換個角度來想,也恰恰證明了他暫時還不需要它們——要依靠它們來緩解神火副作用的是那些層次更高的部門成員,享受了風險帶來的優厚待遇的人們。這美妙的能源,它儘管無現實意義上的污染,但也並非是真正能夠不需任何代價就可去取用的力量……這也是科技之所以需要發展的原因。疲勞與厭倦都已經是可以被消除的,這些充斥着快樂與放鬆的同類的場所,就是辛勞人們的絕佳休息處之一。神火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可以被洗掉,就在這些被設計出的心靈舒適區中。在這種街上,偶爾能看到懊惱的人……但只要稍微觀察他們多一會,不難見到他們隨着時間推移而愈發好轉的過程。好比現在,有兩個人在一處花店門口説着話,一方腰間繫着代表柔光區住民的淡金色織帶、拖一條流光溢彩的白馬尾,另一方則顯然是個軍人,銀黑色犬尾被他夾在腿間,典型一副心虛慚愧的模樣。走近之時,他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聲:
「……所以當時我對他們説:『不行,我實在需要趕緊撤下來了!』,而他們也不得不讓我回到後面去。沒辦法,我已經身體力行地證明我是一個暫時的累贅了,就算他們再迫我,我也發揮不出更好的實力。所以,我來這裏休整了——我很抱歉,我是一個失去了作用的人。我不知道我要怎麼面對我的隊友了。」
「啊……如果我站在您的位置上,我恐怕也會這麼做。批評自己總是件難以避免的事,但凡出了什麼事情,第一個要負責任的就是自己,可問題就在這了。到底是否真錯在自己呢?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不是件壞事,負責任總是好的,但每人可都有自己的難題。」
「因為我不夠完美,所以遇到了難題?他們沒怪責我,這就更讓我感到壓力了。 」
「您本來也不應該被怪責。這條街區,不就是為了您們這樣遭了苦惱的人而設的麼?這些都是為照顧您們的感受而設立的,所以,您的感覺是合理的。親愛的朋友,在這裏放鬆着吧,您還有許多療養時間。」
呀!真是悅耳的對話。他們正在進行一場話語上的理療呢,還是不要打攪他們為好……於是他與科舒爾倪科夫像按照既定的軌道線路一樣,就在離他們不遠處的空地處行過了。唉,他真想加入他們的閒談中、真想問問那名軍人是都經歷了什麼!但是,當下不可以這樣做。他再一次提醒自己——他們現在的身份是模擬着的巡邏人員,市民間的對話,他們是無權、也不適合去參與的。筆挺的制服還在扳着他,他們需要繼續向前走。
這條有着如白噪音般輕微的談話聲在盪漾的街道、隱約散發着烘焙糕點類香氣的街道,隨着他們的深入,街區兩側正進行着各自日常生活的人們都逐漸向他們投來目光。好奇的、想要對之問候的、表現得似乎對他們有所印象的,不論是哪一種,他們都按照既定的禮儀而主動向之問好,然而不再有什麼更多舉動。柔和的市民造就柔和的氛圍,此時行入此處的科舒爾倪科夫與卡德里爾,他們所需要做的就是不令個人的心境被這一切所影響——日晷學院畢竟是軍事學校,其中的學生們大多已安排好特定的部門方向,換而言之,當前所見的市民們即是他們日後要負責保護的對象,而他們行在其中就像尚在成長期的警犬……他們是未來的紀律部門成員,這平和的一切在他們執行任務時,都將是默認與他們無關的——放工後是另一回事,但此時的巡邏是為了令他們模擬將來工作中的冰山一角。他們需要繼續向前走。
「寶貝,快回來!別打擾他們工作……」
被呼喚的對象是一個尚處於少兒時期的人類。一頭直順的灰栗色髮,扎馬尾,虹膜顏色像某種光照角度下的冰層會透出的灰藍色彩,肌膚白皙得像他身邊的科舒爾倪科夫……然而比那一切都更引他注意的,是那種稍顯特殊的鼻梁角度。它屬於北方斯路合民族中常見的那類型,直而長,似乎做足準備以讓寒冷空氣在其中可得緩慢加熱。大概是平日裏教育良好的緣故,這小朋友也未真的向他們接近多少,然而已經遙遙與他的隊友有了目光上的接觸,僅那麼一會——走來的這一程中,只有在這時,他才見到科舒爾倪科夫的表情有了鬆動的跡象,在應當是不自覺的反應中,教那雙眼睛出賣了他當下的一點驚愕。
「啊,實在是不好意思!」未等卡德里爾思考好這少兒與他之間的具體關係——相識的個體?或者只是同民族個體之間的一次呼應?那留一頭淺金短髮的監護人已經走上前來,及時向他們微笑致歉,平舉一條獅子尾,「我的寵物大概是第一次見到他的同類……所以想與那位成年個體打招呼。希望這不會給您和他帶來日程上的麻煩。」
卡德里爾,他的通訊裝置亮起綠燈,親切提示他此時應有的反應——他慌忙掏出那一套標準流程,加以一點被鼓勵的個人化改動:「請您放心,與有主動互動需求的市民進行日常交流在我們的合理職責範疇之內……」
但科舒爾倪科夫的通訊裝置則全然作另一種反應。灰色亮燈,這顏色他見得實在少,以至於當他還在翻找相應的對照涵義時,他視野中那端正的身形已經摘下制服帽、將之放在胸前而微微欠身,首微低而令長髮隨之垂下些許,做出如此一個令他接力着驚愕的、表示「向上位者服從」的舉動。他可以發誓,他在當前的視野範圍內可沒見到有任何需要一名學階士官長行禮的上級長官……但更令他難以置信的話語還在後面,緊接着為他説明一切:「我很榮幸,能夠為您的寵物起榜樣作用。」
「太好了……你們同樣來自失效政區,想必有相同話題可聊。阿那托利(Анатолий),去和你的同族説説話吧,你以後説不定也能長成那樣威風凜凜的士官長呢。」
那少兒點點頭,很快走過去、努力踮起腳來拉近自己與對方的身高差,磕磕絆絆拼説出一句只對科舒爾倪科夫有效的語言——卡德里爾從未聽過這樣的語言,發音迅速而密集、有些音像從齒間被融化着擠出來:「Ты говорить наш язык можешь?(你我們的語言會講嗎?)」
目光如遭吸附的彩片般紛紛聚來。這位不論何時都反應迅速的士官長在這時沉默了最久,足有數秒。人羣逐漸由無目標的散落形成到一個仍然鬆散的包圍圈,似乎有人將他認出……但是,他們這是如何認得的?卡德里爾只能從他們的反應中知道「科舒爾倪科夫貌似被他們所知曉」,然而也無法主動獲得更多資訊了。柔和的輕音樂仍在繼續,控制得絕佳的溫濕度也足以令人不流汗,但他緊張得在這如同將要凝固的氛圍中將手都攥緊,所有人都是在等待這位當前場景中最受期待的「變數」要如何做出下一步決定。科舒爾倪科夫會説什麼?他此時又該説什麼?三、二、一,他祈禱般在內心倒數,做好了數到最後即故意弄出點差錯來引走他人注意力的準備……
「哎呀,好心的多洛茲同學,我們都看得出您初出茅廬了。您可是他的監管者,得由您來決定他應該怎樣回答!」有人讀出他的姓氏,是名推着水果車路過的熱心市民,「您讓他説什麼都可以。這一條寫在規定裏了,請放心吧。」
接連不斷的意料之外還在刷新他的大腦,慌張之下,他下意識看向這位似乎頃刻間轉變成為了自己附屬物的當事人,還保有那麼一些期望能看到一個同樣不知所措的人、或者起碼是感覺不那麼高興的人——這起碼還能讓他知道,自己不是唯一一個覺得這一切不合常規的人——但他對上的是一個表情柔和順從的人。平靜而謙卑,就那樣看着他,不再像剛才那個會和他進行私下的正常溝通的同學,像他手中牽着的另一隻寵物。但他並不是個能輕易平靜的人。
綠燈居然仍在亮。這給了他些帶着疑惑觀感的底氣,因為他接下來要説的是帶有反駁性質的話語……算了,管它呢,他尊重了這顏色:「……監管者?但我也是個受監管的人,尊敬的市民。我是罪人的後代,我是一個擁兵自重的軍閥生出來的孩子,請瞧瞧我的姓氏吧!我不比他自由到哪去。」
「他與您不同。他來自失效政區,是個美麗的露斯希亞人,您們之間仍然存在一個美妙的光譜,請把握好它!多洛茲同學,尊重太陽的安排,您會在這次巡邏中有所收穫的。」
綠燈。他幾乎要懷疑自己的反駁是否也屬於被預測得到的一環,但話一出口就已難停下:「我需要感謝您的支持。既然已經確定了這一切是我的權利,我會珍惜對待它——我就這樣宣佈了,科舒爾倪科夫同學,請您講您要使用的那一門語言吧。」
沒有欣喜,沒有其他,他只是見到這位被抽走了靈魂的士官長向他行禮,然後轉向那位監護人再作輕聲詢問,似乎真是在執行什麼不得了的任務……拜託,明明這就只是一句對話的事!而那接收了請求的對方只是微笑着搖搖頭(這是他今天見到的第幾個微笑了?),沒回應科舒爾倪科夫、換而對那少兒俯下身頒佈一點輕柔的提醒:
「噓,不對哦……寶貝,記得媽媽説過什麼嗎?」
那聰明的寵物人類很快將不流利的語言藏起來,換成有好聽口音的那標準用語:「您説,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講。但是這是我的同類,我以為我可以的。」
「很棒,我們的寶貝真懂事!但是,這裏始終是公共場合……你們可以用官方語言聊天,如果你想要這位同族個體和你一起講你們之間的悄悄話,媽媽需要先租用他到我們家哦。」
「我很抱歉,媽媽。謝謝您提醒我。」
直到這時,監護人才重新將對話的機會放回來,依然用那種親切到足以令卡德里爾不舒服(然而又實在挑不出毛病……這可是模板中最標準的那一種!)的神態,通知一個安排:「親愛的科舒爾倪科夫,這段時間裏,你有可能收到一份租用通知。屆時我們會歡迎與等待你的到來,並為你提供合理的臨時飼養待遇。」
科舒爾倪科夫的那份指示燈終於亮起綠燈,似乎慷慨允許了他的道謝。依然充滿敬意地,他最後向人鞠躬,只有一點點微小的停頓被放在句尾,再沒有其他破綻被允許露出:「……謹代表日晷學院,感謝您的租用。」
「不用緊張,好孩子,我們的家庭成員都喜愛露斯希亞的文化,也認識不少熱衷收藏露斯希亞個體的朋友。如果這一次能成行,就帶你去見他們吧。祝你工作順利!」
祝他工作順利,是什麼工作?在這種語境下,「工作」對科舒爾倪科夫而言究竟是什麼?是他作為一個士官長的職責?還是他作為「寵物人類」的被觀賞角色?祝你在他們的社交展示場景中扮演好你的角色、祝你在作為「可被租用的露斯希亞個體」時表現得得體大方、祝你不要讓他們這些收藏家失望?瘋狂躍過這些密密麻麻的問句後,他在念頭的另一端再遇到一堵諷刺着他的牆,上面寫着:「您無法苛責一個帶着完美笑容的人。」
他確實無法這樣做。他承認了。那監護人的形象簡直像一個標準的好市民——舉止得體、甚至帶一點略做作的謙卑(通常會被認為是一種「無害」的表現),懂得如何讓語言被控制在一個貌似被動的狀態中,知道怎樣做才符合一個撫養者的行為神態。他是一個飼養着同類幼崽的人,從那少兒的髮質光澤和體態中,完全可以看得出他平日裏如何精心養育這小小的露斯希亞人……並且他在言語中透露出,他認識不少有着收藏愛好的同僚,這又是另一種對社交圈的間接證實。收藏是一個值得讚揚的上流愛好,在羞恥心與榮譽感的作用下,每一個能夠聲稱自己收藏着什麼的人,通常都真是能實際做到妥善處理他們的「藏品」——不論是活物還是靜物。因此,可以大致這樣下一個結論:從太陽的角度,方才那禮貌規劃了如何租借科舒爾倪科夫的人,是個無可挑剔的普通市民。他的行為之中並不包含任何違規點,甚至是在幫助科舒爾倪科夫以及日晷學院增加一筆額外收入,反過來講,對此感到不對勁的他或許才是「干預他人選擇」的一方。卡德里爾嘆了一聲氣,微不可聞地。
他們已經重新走遠了些,然而疑惑還在揮之不去。轉為金黃色的指示燈正告知他,此時最佳的選擇路徑就是安靜下來、接受這一切的發生,就像他身邊這冷靜的露斯希亞人……科舒爾倪科夫,他同時成為兩種標準:可以被作為常規榜樣、可以被特定取用,但更令卡德里爾訝異得半晌無言的,反而不是他如此順從的態度。是那些溫和友善的熱心市民,那些完善的制度,如此完美地構成一個無害的環境,好像方才那教人(起碼是教他)不適的畫面實在是再平凡不過的一次日常。他實在想説——這一切都非常不對。您們怎麼將同為人類的個體作家養為寵物、甚至要將我的同學也當作一隻可以短期飼養的大型寵物?那甚至不算是在過問當事人的意見吧!戰敗的代價真是要延續這樣久?戰爭這個詞對他太遠也太無必要了,他想不通。或許也是他還沒有學到那裏,而他大概也永遠不會是真正的當事人,大概。
所以,誰是「人」?誰有選擇權?誰能決定誰是榜樣?
三個問題在他腦內的閃現一躍而過,很快教那指示燈轉變成橙黃色——好了,需要就此打住了,儘管他腦內的疑惑還未被他想完十分之一。要是放任這東西在巡邏中途中變成紅色,那可就要有額外麻煩了……屆時別説和科舒爾倪科夫深入聊些什麼,他自己恐怕會先成為那個需要被「修正」的人。目前而言,他身邊的友人之中還未有切身領略過這處理方式的,但在學生們那些煞有其事的流言中,這會是個相當巨大而漫長的挑戰,類似於夜城創作中一本叫《1*84》的、被禁止進口晝城的小説(其以手抄本形式存在,目前光是據他所知,就已經有了十數個內容各有一定程度出入的版本……聽説至今也沒有人讀到過它的原本全本,大概它起碼在晝城會是一種lost media了)之中所提到的,那種能在思想方面雕刻出的花樣——到這樣的份上,他認為沒有必要去思考「修正」究竟是否會存在、又或者以怎樣的方式存在,只需要知道這是一個不能觸碰的風險就足夠了。起碼於他而言是這樣:當某個概念所涵蓋的範圍太大,他就不會有心思再去猜測裏面的內容究竟是否真那麼有風險、是否被誇大了……他看着科舒爾倪科夫時,已經在想:「任何一種猜測中的內容放到我身上,都是我不能承受的、至少也是我不想面對的。沒有必要……有太多事情比白白接受懲罰更重要得多!」——過了一會,指示燈亮回綠色、又很快熄滅,像默許他的懸崖勒馬。他應該要知足了。
他不想再糾結這些了,又在這種退回安全區的心態中離科舒爾倪科夫更近了些,用拙劣的掩藏方式來假裝自己一切都好。在這方面,科舒爾倪科夫相當厲害:他不需要假裝,好像一切發生在他身上的事都是能夠被他所接受的。換個角度來講,他可能一直都「很好」。
兩位親愛的巡邏人員,來看些美麗的街景吧。這是切實存在着的好處,他們起碼沒有生活在那種會出現髒污塵土與建築缺乏維護的地方……不論怎樣,他們生活着的這城市在審美方面確是美麗的。石板路,紅磚路,古典主義或粗野主義的牆,可互動的服務站點,尚未亮起但色調已然在他腦內預設中的街燈(可想而知的是,一定不會出現不和諧到醜陋程度的色彩,這是所有關於市容設計的最基準),隨處可見的公益設施,無害燃燒着的一切。街區栽種的懸鈴木間透下斑駁樹影,有幾名應當是仿生人的個體正負責輔助植被維護,一切都像天上的雲朵走向與時鐘的跳動一樣有條不紊,若仔細看,能發現連鳥類的飛翔也恰好遵循着某種流線規律。走到某一塊區域,通訊裝置開始提醒他們要與周圍市民進行互動,這令他們再次照做——
他們目前的學員職級已經註定了這一點:在被允許接觸到的範圍內,一切都是他們在當前階段中所可以接受的,包括剛才的對話,包括現在的交互。他們的身份再次得到轉變,是兩位居然在市民中頗有受到關注的學員。聽説這些居民們時不時就會選出一批想要對之進行深入瞭解與觀察的學生,而他們——尤其是科舒爾倪科夫,成為了其中焦點。啊,這就實在令他意想不到了……
很快,有人行上前來,主動出示身份證明文件,又在對他們的徽章完成掃描後、主動道出他們的日晷編號,一個溫和順服的人物形象就顯露在他們面前:「您們好,AK-0729,CD-0530,我是此處的街區治安官,鷺之宮午北月(Sagi-no-miya Gohokutsuki),代表柔光區歡迎您們的到來。」——好的,這名拖着條神氣的牛背鷺羽毛尾的治安官顯然是東洋人,就算全然不提及他的姓名構成,俊朗清秀的東亞面貌與稍顯纖細的身形也已經向他們告知了這一點。從他身上,卡德里爾奇妙地見到一種與科舒爾倪科夫相近的氣質,同樣的順從,同樣的「規矩」,似乎無需大張旗鼓也足以用言行代表某種被安排的立場,像一道可以向其中寫入程序的設計空缺。而被他擅自在心中與之列成同類的科舒爾倪科夫真在負責與他交流,像方才回應自己的被租借那樣,回應他:「感謝您的迎接,祝您工作順利。今日有其他需要嗎?」
「如果這不會耽誤您們行程的話,我們會希望可以為您們進行常規的身體檢查,以確保您們沒有出現累積的疲勞跡象。」
通訊裝置亮起藍色響應燈,表示「已接收任務」。到了這個程度上,就已經不由得他們去將回答引到拒絕的方向上了——這是街區的好意,也是今日巡邏任務中的一環。因此,科舒爾倪科夫所能做的也只有向人微微俯首致意、帶着卡德里爾一同跟隨治安官行往醫療中心方向,像他先前數年間所做過的那樣。點頭,然後接受一切安排。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bNZs3zCO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