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和凌峰匆匆趕到醫療室,找到鼻青臉腫的方文。
方文的左眼是一大片瘀青,右邊臉頰腫起來,嘴角還有一絲血跡。除了臉上的傷,身上各處也有不同程度的擦傷和瘀青。當中最顯眼的,還是包着繃帶的右腳腳踝。
他正躺在醫療室的床上,一動不動。雙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全無昨日在酒樓與梅蘭討論校政的自信和精神。
梅蘭看到方文,首先還是想起了他昨天在酒樓對自己做的那些事,心裡有些抗拒對方。不過當她再看到方文身上的傷,心裡也有點戚戚然。
「方文你無事呀嘛?」梅蘭問。
方文聽見了聲音,這才緩緩轉頭看向梅蘭和凌峰。
梅蘭的視線與方文對上,右手下意識地捉住左手手臂,橫擋在胸前,身體往後縮一縮。但瞬間又覺得這樣有點失禮,又強撐著站直身子。
方文將梅蘭的小動作看在眼內,右邊嘴角微微一扯,輕蔑一笑:「梅同學睇落好似有啲驚。係驚自己都會好似我咁被人打成咁?」
方文不知道梅蘭對強制服務令的抗拒,和她對性自主的立場。所以沒有往那個方向想。不過凌峰卻在他的疑問裏捕捉到一些線索。
「打你嘅人係梅蘭嘅敵人?」凌峰問:「係邊個?你識唔識嘅?」
「識。全校都一定識佢。陳浩東呀嘛。」
梅蘭的眼眉皺成一團。
陳浩東是想要她服務卻失敗,最終把宋詩音弄進醫院的那個流氓。他也是這裏的學生。
他傷害了梅蘭的第一個朋友,梅蘭對他可是恨之入骨。但梅蘭又做了什麼,為什麼他會想對付梅蘭?
「上次宋詩音嘅事,佢仲未俾人拉咩?佢點會入到嚟學校入面?仲打傷你?」凌峰問。
他最近的焦點都不在陳浩東身上,而是在梅蘭身上。所以他沒有留意事情的後續。
方文倒是知道:「上次佢被人拉咗,警察雖然搵到佢喺宋詩音身上留低嘅痕跡,但係因為佢係光明正大發起咗強制服務要求,而且佢話服務過程中無傷害對方,唔承認宋詩音嘅傷係由佢造成,結果將責任全部都推晒去佢啲𡃁(手下)度。警察都奈佢唔何。」
梅蘭咬牙,拳頭握得很緊。又是強制服務令,這東西不僅讓人光明正大作惡,作完惡之後還能把連帶責任撇得一乾二淨!
「今次捉唔捉到佢?」凌峰問。
「梗係捉唔到。佢失驚無神拉我入殘廁,打完我一輪之後,大搖大擺走出去。好彩我只係拗柴,仲可以自己慢慢碌出嚟。但係到我搵到人幫手,佢早就唔見咗影喇。」
聽方文的語氣不太愉快,看着梅蘭的目光有點幽怨,恐怕是將自己受傷的事情怪罪到梅蘭的頭上了。
「梅同學,大家都知道佢同你有過衝突。喺你出嚟選會長之前,不如搞返掂自己嘅爛桃花先?無謂搞到支持你嘅人都被佢針對吖?」
梅蘭皺眉,對方文的説法也生出了不滿。
明明不是她自己湊過去招惹陳浩東,對今日的事情也半點不知,怎麼還能怪到她頭上來了?難道就因為她沒有脱光衣服讓陳浩東上自己,就是她錯了?
但對方是自己的提名人,也拉攏了數個同為辯論隊的人為自己提名。提名期餘下的時間並不是那麼充裕,在霍超然那一派的人撤回提名之後,她不想再丟任何提名了。
即使凌峰的人脈網絡有一定規模,找人不是問題,但再找新提名人就免不了要付出身體的代價。這是她想儘量避免的。
她按捺著不忿的心情,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呢個問題我都有啲頭痛。咁依方同學嘅意見,我應該點樣搞掂件事好啲?總唔能夠主動行出去被佢打一餐掛?」
方文冷冷地「哼!」一聲:「佢都係想你服務佢啫。當日你拒絕咗佢而無合理原因,先至有之後宋詩音幫你頂嘅事,同今日佢對你嘅提名人喐手嘅事。咁你咪去服務佢一次,等佢下咗啖氣,話唔定可以多一個提名人添。」
這下到凌峰忍不住了:「你言下之意,即係梅蘭應該去被佢侵害,然後應該代替宋詩音,宜家瞓喺醫院度昏迷?」
「凌峰你而家事後孔明梗係可以話『好彩當時冇點點點』,但係梅蘭冇履行到強制服務令嘅責任,呢個都係事實!」
「你!」凌峰踏前一步,還想爭論,卻被梅蘭一把拉住。
梅蘭搖搖頭,讓他別再說下去了。縫隙已經產生了,再吵下去,若果方文真的收回提名就麻煩了。
方文也拒絕再談下去。他把頭轉開,看着牆壁,沒再説話。一時之間,氣氛鬧得很僵。
最後還是得梅蘭開了口化解了沉默:「過咗去嘅事而家唔好諗啦。醫療室有學校職員睇住,宜家方同學應該安全。打人咁大件事,學校都開始着手處理,陳浩東應該都唔得閒再出嚟搞事住。」
她轉過頭跟凌峰説:「我哋唔好阻住方同學休息喇,我哋出翻去搵其他提名人傾吓,都要瞭解下學校宜家嘅處理方案。」
然後又跟方文説:「再次多謝你提名我,今日你受傷我都好遺憾。只要我哋企喺同一陣線,你有咩需要我哋幫手嘅都可以搵我哋,能力範圍之內我哋都會幫手。」
這話聽著像是關懷,但實則是在警告方文不要收回提名。如果他保留提名,那麼梅蘭和凌峰就繼續是他的盟友。凌峰的園藝學會雖然沒什麼存在感,但他背後的人脈關係還是一股強大的力量,方文應該不會想自己被剔除掉的。
其次,梅蘭只會在能力範圍之內幫忙。把自己送到陳浩東面前挨打受害,並不在能力範圍內。
梅蘭認為自己已經把話説得很清楚,她相信方文應該明白的。
梅蘭牽著凌峰的手,最後看一眼方文。方文仍是別過了臉,不知道他有沒有接收到自己的意思。
「有心。」方文的聲音響起。
其實方文自己也覺得,自己無端怪罪梅蘭,亂發脾氣有點不對,同時也不想真的與兩人鬧翻。只是剛剛挨打,心情不好,一時不能冷靜而已。
雖然他仍然避開了梅蘭他們的視線,但至少有開口向兩人道別,語氣也明顯緩和了不少。
聽到方文的回應,梅蘭覺得應該暫時不用擔心這邊提名會丟掉,只要學校能給出一個交代就好。
除非更嚴重的暴力事件發生吧。
梅蘭和凌峰離開了醫療室,走了兩步便來到了學生會會址外面。
梅蘭看着壁報板,馬知行和方文的簽名還在,但他們所屬的學會各有幾個人劃走了提名。現在梅蘭的提名人不足十人。
「我覺得方文呢件事同宋詩音嘅事無關係。反而佢係同馬知行、霍超然一樣,係有人唔想我入閘而恐嚇我嘅提名人。」梅蘭右手托在左手手肘,左手則托起下巴,一副沉思的樣子。
「同意。」凌峰雙手插在褲袋之中,眉頭緊皺:「只不過方文可能唔知道另外兩人嘅情況,而且打佢嘅人係陳浩東,所以先至將之前嗰件事同今次呢件事連埋一齊睇。」
梅蘭點點頭表示同意:「我諗馬知行應該唔係咁容易屈服嘅人,不過如果時間允許,lunch嘅時候都係同佢傾傾比較好。今日中午有冇安排我見任何人?」
「今日本身諗住安排你同我哋班嘅其他人食飯。佢哋而家提名你嘅人唔多,但係以你嘅形象工程嚟睇,佢哋反而係最需要拉攏嘅人。」凌峰說:「你同佢哋雖然唔熟,但係唔至於惹佢哋討厭。發生咗咁嘅事,我哋拖一拖,搵過第二日再約都問題唔大。」
凌峰說着說着,聲音卻越來越細。梅蘭聽出了凌峰聲音的變化,轉過頭來,朝他看過去,便看到他心事重重地歎一口氣。
「啱啱方文話你嘅爛桃花搞著佢,我反而覺得可能係我嘅爛桃花搞著你哋。」
梅蘭馬上明白凌峰的意思:「你覺得係丁香?」
凌峰點頭:「你入唔到閘,丁香係最大嘅受益人。佢直接少一個對手,亦可以打擊到『佢認為』有心同佢作對嘅我。」
梅蘭摸摸下巴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馬尾在身後輕輕搖曳,就像真的馬尾一樣飄逸。
「我覺得唔會係丁香。」
凌峰戚起眉毛,轉身看着梅蘭,雙眼冒出了一點點好奇。
就像看穿了凌峰的好奇心,梅蘭馬上給出了解釋:「因為太刻意了。呢三件事做出嚟,直接令我嘅提名票數降低到個位數。咁任何人都會即刻聯想到丁香,覺得佢肯定做過啲咩。」
「但係丁香係學校咁耐以嚟,一直營造一個乖乖女嘅形象,佢點會玩威逼利誘呢啲手段,仲玩到人盡皆知?如果大家對佢有咗猜忌,佢唔單止選唔到落去,以後喺學校生存都寸步難行。」
「況且,佢就算真係有咁嘅心,甚至真係掌握到某啲霍超然嘅把柄,同埋指使到陳浩東幫佢打人,佢又點樣有能力影響校園電視台嘅內部人事安排?佢犀利到可以控制老師炒人?」
凌峰也不得不承認梅蘭說得有道理。丁香雖然在老師心目中印象不錯,但應該還不至於可以影響老師對馬知行的看法,將他拉下台。
這時,學生會室的門咔嚓的打開了,從裏面探出半個身影。梅蘭和凌峰隨著聲音看過去,與劉老師的視線正好對上。
劉老師看看兩人,又看看四周。小息快要完結了,因此走廊和操場上的人影並不如一開始時多。確定沒有某個學生的蹤跡之後,劉老師才放心踏出學生會室。
「梅蘭、凌峰。」劉老師向兩人打招呼,卻仍然對四周保持警惕。
「劉老師。」兩人回以一個點頭。梅蘭問:「老師,你避緊周小新?」
劉老師尷尬地點點頭:「佢呢兩日成日追住我。我為咗避開佢,唯有借用一下學生會室嚟改簿。咁樣至少我唔使應佢門,亦冇其他老師會幫佢通傳,無意中出賣我。」
「我以為老師對佢已經駕輕就熟添。」梅蘭見老師的困難都寫在臉上了,知道老師是真的在躲著周小新。她只是覺得奇怪,以前周小新也是這樣纏著劉老師的,最近是有什麼不同嗎?
「今次同以往唔同。」劉老師歎氣,向着梅蘭說:「佢唔係為咗我而嚟,佢係為咗你而嚟。」
「我?」梅蘭吃驚。
「係。佢自從嗰日之後不停問我你嘅事:讀邊班,聯絡方式之類。我冇畀佢,佢就不停死纏爛打。佢咁樣仲煩過搵我服務。」
「佢可能唔記得咗,有一次佢喺你課室前面等我,嗰陣都應該見過你。不過可能當時佢冇留意到你。然後第二次見你就係喺三樓廁所出面。咁嘅話可能佢唔知幾時記返起,佢就會搵到去你課室。如果你唔想同佢有太多接觸,你呢排最好小心啲。」
梅蘭點頭表示明白:「唔該老師。不過如果佢有睇到我嘅申請表,其實都會見到我嘅班別。」
梅蘭指住壁報板。兩張申請表整齊並排釘在上面。
「冇辦法。周小新有啲⋯⋯特殊。佢唔會留意到呢啲細節嘅。」
梅蘭想起之前與周小新的交流,他看起來的確像是有些奇怪。他好像只看見他想看見的東西,並且有點像是小孩子鬧彆扭地不斷重複索取。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什麼心理疾病,也不敢妄下定論。不過那也不是她應該關心的事情。
她現在最關心的還是今早方文的事情。
「劉老師,我想問吓你有冇聽過今朝方文被陳浩東打嘅事?」梅蘭把話題換了。她覺得劉老師是教職員,說不定聽過什麼內幕消息。
「聽過。不過呢件事,學校會好好處理,你哋唔需要擔心咁多。」劉老師只回答了這一句便面露難色,不再多言。
「點樣處理?報咗警未?」梅蘭顯然對這個答案不滿意。這個官腔答案基本上就等於沒有答案:「方文明確地表示係陳浩東打佢,咁而家有冇搵到陳浩東?」
劉老師露出了尷尬的神情,開始考慮是不是應該跟躲周小新一樣躲一躲梅蘭。
她不是不想說,她反而認為學生身為最大的持分者,肇事者和受害者都是學生,為了其他學生的安危,他們有需要知道這件事。只是學校不讓她說。她亂說話說不定會丟掉教席。
「無可奉告。唔好意思呀梅蘭,學校唔畀我哋透露更加多。」劉老師把視線別開,避免與梅蘭四目交投。
「學校係諗住掩蓋呢件事,唔報警,唔處理?點解?因為傳咗出去會影響校譽?」梅蘭追問。
「唔係⋯⋯」
「咁學校到底諗住點樣處理?家長知道未?唔止方文嘅家長,其他學生嘅家長知道未?佢哋又同唔同意學校嘅處理方法?以後仲當唔當陳浩東係學生,畀唔畀佢入校園?其他學生嘅安全點樣保障?」
梅蘭連珠發砲地詢問,劉老師實在難以招架。所幸上課的鐘聲很快便響起,拯救了她。
「打鐘喇。有咩我哋遲啲先傾啦。你哋都快啲返課室上堂。」劉老師一聽到鐘聲響起,立馬站了起來,打開門便急忙往教員室方向離開。
看著劉老師逃逸的背影,梅蘭若有所思地抿抿嘴。
劉老師向來都是關心學生的好老師之一,梅蘭就多次受到她的關懷。按道理,她應該不會對學生被打這麼嚴重的事情一點意見都沒有。但結果是對於方文事件,劉老師卻想要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看來在她身後,來自學校的壓力並不小。
一直沒怎說話,看著梅蘭和劉老師交鋒的凌峰也嘆了一口氣。
「返去先?」他問梅蘭。
「嗯。」梅蘭應道。
隨著上課的鐘聲響完,學生們通通都回到了課室。梅蘭和凌峰算是比較遲的,兩人在樓梯慢慢走着,一路上沒遇見其他人。
復歸寧靜的校舍只有兩人的腳步聲尚在迴盪,彷彿整個校舍只屬於他們倆一般。
陽光穿過梯間的窗戶,灑落在梅蘭的臉上。凌峰看見梅蘭的肌膚在光芒之下,白裏透紅。
似是朝日的光線太過刺眼,梅蘭下意識眯起眼,舉起左手擋在額前。
凌峰見狀,主動跟梅蘭換了個位置。他讓出了內側,自己走在外邊。他舉高手,為改走內側的梅蘭擋住耀眼的陽光。
梅蘭莞爾,點頭道謝。
那個淡淡的微笑既優雅又不失恬靜,深深印在凌峰的腦海之中。那是凌峰看過,最為漂亮的一個微笑。
梅蘭如果能夠多笑一點,那該多好?
可惜香城這個地方,剝奪了她的笑容。
凌峰邊走着,邊在腦裏仔細細味著那個畫面。他不斷回憶,試圖加深那畫面在腦海中的印象。畢竟他也不知道,梅蘭往後要到什麼時候,才再有微笑的機會了。
凌峰一時細味得太過入神,梅蘭連續喚他好幾聲,他都聽不見。
「⋯⋯峰⋯⋯凌峰!」
凌峰猛地回過神來,視線對上了梅蘭的一雙明眸。
「我話,如果中午嘅飯局推遲嘅話,我想你代我去搵馬知行。」梅蘭把話再說一遍。
「喔!可以啊。」凌峰馬上應下,不過他想了想,又問:「淨係我去?你唔去?」
「我想去見吓丁香。」梅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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