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霧靄重重地把大地壓在腳下,整個世界都被封存在一片死寂之中。長長的瀝青公路像是一條黑色膠帶,把綠色的草地和灰色的荒原生硬地黏合在一起。一輛老舊的紅色客車在公路上顛簸前行,車身已經鏽跡斑斑,車燈在濃霧中掙扎閃爍,如瀕死者的眼睛。客車的引擎喘著粗氣,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像是生病了一樣。
我坐在客車內比較靠前的一個單人座上,望著司機的光頭半露在藍色的駕駛座靠背上,像是一輪海上的落日。我正看得起勁,那落日忽然落進大海之中,隨即好像有只大手在背後推了我一把,我狠狠地撞到了前面椅子的靠背上。我摸著隱隱作痛的額頭,扶住座椅站起身,踉蹌地走向前窗。透過滿是灰塵的玻璃,我赫然看到公路上倒著一個男人。他的身體已然支離破碎,四周的黑色瀝青上布滿已經發黑的血跡。幾只禿鷲在夜色中拍打著翅膀,發出沙啞的嘶鳴。牠們貪婪地啄食著那具殘缺不全的軀體,這只挖出了他的眼睛,那只叼出了他的腸子,血色在黑暗中觸目驚心。
「太殘忍了……」身後,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聲音顫抖,「你們看他的瘀青,他……他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天啊,這世上究竟是怎樣的惡魔才能做出這般惡行!」車廂里,有人低聲啜泣,有人合十祈禱,還有一個人甚至捂著嘴,幾乎昏厥過去。一陣喧囂過後,司機沈默著踩下油門,客車微微顫動,緩緩繞過屍體,繼續朝黑暗深處駛去。
公路上的血色很快消失在車窗外。剛才的恐怖景象很快被人們淡忘,人們又開始在車上有說有笑。可我卻開始感到不安:這輛車的速度越來越慢了,引擎的轟鳴聲變得急促而不安,像是即將崩潰的喘息。我曾經在這片荒野附近的草原上打獵,知道這片區域有著大批狼群出沒,而夜晚是牠們最活躍的時刻。當時的我無所畏懼,因為那時我手裡有獵槍;但是現在,我們全車的人都手無寸鐵。如果深夜這輛車在這杳無人煙的公路上拋錨,無依無靠的我們必然會遭到狼群的圍攻,到時候留給我們的就只有兩條路:要嘛呆在車上餓死,要嘛下車被狼吃掉。
看著車上歌舞昇平的眾人,我覺得我有責任把這個巨大的風險告知他們。我來到那個身著西裝的男人旁邊,把我的擔憂講給他。可他只是微笑著,語氣輕鬆地說:「朋友啊,你要辯證地看待這個問題,你看,我們現在坐在車上,多麼悠閒,還能聊天、欣賞風景。車子慢一點,未必是壞事,說不定還能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我們不是來看風景的。」我打斷了男人的喋喋不休,「這輛車跑得太慢了,這樣下去早晚會壞在半道上的。」
「這位朋友,打斷別人說話可不太禮貌啊!可見你的道德水平還有待提高。講話可要有證據,你怎麼知道這輛車會壞掉?就算會壞掉,你又有什麼解決方案?沒有給出解決辦法的批評根本毫無意義。」西裝革履的男人氣憤地說。
我已經不想跟這個人繼續扯下去了。簡單敷衍了幾句後,我就回到我自己的位子上,開始思考解決方法。我想起我大學時曾經在修車店打過零工,對汽車的內部構造還算瞭解。雖然這不是汽車,是客車,但我覺得它們應該大差不差。我打算找幾個人一起對這輛車的內部進行一次全面檢查,找出問題所在,並盡量解決它。我環顧四周,最後目光鎖定到一個正在看書的牧師模樣的人身上。
聽完我的擔憂後,他意味深長地笑了,輕輕合上書本:「朋友,你錯了。這輛車的行駛方式是神賜予的,而神這麼做一定有祂的原因。」
「可它慢得不正常!」我不耐煩地說。
學者眉頭微皺:「你這是在妄測神的想法。神是不會有錯的。」我感覺如果再跟他說下去除了浪費時間外沒有任何其他作用,於是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經過一番思考後,我決定自己去檢查哪裡出了問題。但我需要一個得力的幫手,來協助我完成這個任務。當我看到一個五大三粗、身著工裝的壯漢時,我眼前一亮。我來到那個人身旁,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他。
「你是在說這輛車的壞話?!」
「不是,我只是覺得這輛車可能是哪裡出了問題而已。」
「忘恩負義的東西!你怎麼可以說這輛車的壞話!這輛車正載著我們艱難地往前走,這種情況下你居然還在背後說閒話?真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那壯漢越說越激動,最後甚至激動地站了起來。我為了防止衝突升級,只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車上逐漸開始出現議論聲,我能聽出他們是在議論我。「孩子,不要再妖言惑眾了。」一個中年婦人抱著她的孩子走到我旁邊,溫柔地對我說,「這車上的所有人都覺得這輛車沒有問題,只有你覺得它有問題。你覺得是世界錯了還是你錯了呢?」
「可它真的出問題了呀。」
「無藥可救了,這可憐的孩子啊。」那個婦人眼神中透著無奈。她把孩子抱到地上,摟著孩子的肩膀,用手指著我對他說:「這個人是個壞人,他說我們車的壞話。我們不要和他說話。」那孩子鄭重地點了點頭,隨即指著我的鼻子喊道:「大壞蛋!你是我們全車的敵人!」
「我不是壞蛋,」我辯解道,「我只是覺得這車出了問題。」
「你就是壞蛋!」那孩子大喊道,「其他人都說你是壞蛋,那麼你就是壞蛋!」
我已經懶得和這群怪人解釋什麼了。我決定靠自己的力量修好這輛車,到時候他們一定會為剛才說我壞話感到後悔的。我這樣想著,使盡渾身解數把位於客車後方地板上的蓋子抬起,直到客車的內部結構在我面前展露無疑。我仔細搜查這所有零件,最終震驚地發現,在這輛車的引擎上纏著一條巨大的白蛇。引擎被這條蛇纏得奄奄一息,正在有氣無力地顫動著,像一個垂死的老人。我趕忙把車上的其他人全都叫到周圍,得意洋洋地指著那條蛇說:「你們看看,這下還說這車沒問題嗎?只要我們齊心協力把這條蛇從引擎上拽下來,這輛車的速度一定會提高,這樣咱們就有救了!」我朝著眾人大聲呼喊道,但是圍聚起來的人群就像根本沒聽到似的,時間徬佛停滯了,四周靜得可怕。
「你真是個惡魔!」那個穿著西裝的男人的怒吼打破了死寂,他青筋暴起,面目猙獰,「一定是你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條蛇,把它纏到引擎上,用以佐證你那奇談怪論的!一定是這樣的!」
「他絕對乾得出這種事情,從剛才他和我的對話里,我就看出他是一個思想扭曲的人!思想扭曲的人什麼事情都乾得出來!」
「這不是蛇,這不是蛇,這只是一條麻繩,或者是一個很長的袋子。這輛車是不會有問題的!」
「你想把這輛車上的所有人都殺死,所以才在車上製造恐慌。」那個婦人惡狠狠地看著我說道,她懷裡的孩子也在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大壞蛋!大壞蛋!」
「看來這輛車確實出了問題,這個問題就是你!我是發現了,只要沒有你,一切都非常的安寧!你搞砸了一切!」穿著西裝的男人惡狠狠的指著我說。我剛想辯解,雨點般的拳頭就朝我砸來,我感覺世界變得天旋地轉,好像石子雨下在了我的頭上一樣。沒過一會兒,我就倒在了地上,渾身瘀青,鮮血浸透了衣服。我強撐著睜開紅腫的眼睛,看到車上幾乎所有人全都圍在我的周圍,沈默地看著我。
「扔掉他。」一個聲音打破了沈默。
「扔掉他。」越來越多的聲音開始響起。
「扔掉他!」聲音逐漸變大,最後席捲了一切。
接著我看到了手,無數的手,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手全都朝我伸來,把我舉到了半空,我像是一頭待宰的羔羊。他們抬著我往車的前門走去,一直沈默的司機此時已經打開了車門。望著門外灰色的荒原,一股灰塵的味道湧入我的鼻翼,讓我想到死亡。我被他們扔下了客車。刺骨的寒風灌入我的身體,來自身體各處的劇痛傳來,讓我感覺正身受凌遲之刑。幾頭灰狼從遠處跑來,啃食著我的身體,牠們咬在我身上的每一口我都能清晰地感覺到。牠們沒吃幾口就跑遠了,就像這裡並不缺食物一樣。早就等候多時的一群禿鷲見狼群走遠,紛紛飛到了我的身旁,等待著我斷氣後好大快朵頤。我的靈魂像是被一點點地抽走,意識變得越來越模糊。最後,我能感受到禿鷲已經開始啃食我的身體,但是我現在已經連聲音都無法發出了。
在最後的時刻,一陣強光照向我的身體,我循著光看去,發現有一輛客車正停在我的面前。那輛車是紅色的,已經老舊到掉漆,此時它正發出劇烈的轟鳴聲,像是生病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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